柴焰现在的工作间小得可怜,不过是转身倒杯水的功夫,一回身,手里的杯子就碰到了男人的手,水溅到那人衣服上,柴焰也不尴尬,她很快速地从桌上抽了张面纸递给男人,“拿着这纸盖上,别擦!你衣服上有块泥,水晕一会儿才能弄下来。”

“啊?哦哦,谢谢柴律师,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她是失手洒了水?她就是失手洒的!

柴焰笑吟吟的坐下,从进门起,她就在打量她的客户,他穿一件棕褐色棉服,衣服有些大,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他十指粗糙,指尖有不规则的龟裂,有着相似纹路的粉红色毛细血管爬在他脸颊上,让他清瘦的方脸多了些敦厚。他心里在想这个律师看起来很厉害,而从他衣着打扮里预测出这个案子她的代理费多不了多少的柴焰则悄悄叹了口气。

哎……

日光微暖,透过房间窄条形的小窗照在男人身上,他终于擦好衣裳,把纸团成一团攥在手里,他眉毛蹙紧,眉宇间像是压着不少忧愁。他干裂的嘴唇张开又闭上,似乎不知道从哪开口合适。

“说说是个什么类型的案子吧。”拿着记事簿,柴焰转了下手里的笔。

“人命官司。”

柴焰眉毛抖了抖,心想不是吧,开张第一个客户就这么重口味,她可不擅长这类刑事案件啊。可她脸上并没多表现,依旧微笑着:“说说怎么回事吧。”

“吃官司的是我儿子,他们说他杀了他老婆,我儿鸡都不敢杀的,他胆子小。我说的话公安不信,他们说证据说人就是我儿杀的。我是个农民,城里的规矩不懂,听说可以找律师,我把家里的地卖了,进城找律师,可人家一听是我儿的官司,都摇头说不接……”

“等等。”柴焰忍不住打断了男人,冷汗沿着脊背流淌,她预感不好,“你叫什么,你儿子叫什么?”

“我叫裴爱党,我儿叫裴新勇。”

果然……连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柴焰手捂着脸,啪啪拍了两下。

“柴律师你怎么了?”

“没事,头疼。”柴焰放下手,想起来件事,“你怎么知道我这的?”

“那天我在公安局门口,一男的给了我你的名片。”

柴焰从裴爱党手里接过那张名片,脸顿时黑了……

陈未南猫在储藏室里,刻意又把身子往下低了低,他屁股撞到什么,啪嗒传来一声落地声。他回头看了眼,发现是掉了盒进口药,薄壁的玻璃瓶从盒子里滚出来,摔出道细缝。

“哎呦我的药。”陈未南抓着头发,想叫又不敢叫的感觉让他相当痛苦。他想着等那个有痛拔牙的大妈走了,他要好好哀悼下这盒288块钱的药。

“我前天才给阿姨通了电话,她身体明明很好,我想不出你现在这幅死了亲妈的表情又是为什么?

陈未南“啊”了一声,抬起头,以仰视的角度看着说话的柴焰,“人走了?”

“我都来了,哪个闹事的不走。”柴焰哼了一声。

“大恩大德啊。”陈未南一扫刚刚的畏缩,狗腿的起身。他的脸刚好擦过柴焰举在他面前的卡片,硬硬的纸质在他脸上留下道红痕,他装模作样的问这是什么啊?

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呢?

柴焰甩着卡片,“装,再装,除了你谁还能写出‘全国最积极向上认真负责也最优秀的律师’这种土掉渣的词!还印在我名片上!还去公安局门口发!”

“没有啊,不是我啊!哎呦哎呦,柴焰说好打我不打脸的……”

哀嚎声从储物室远远传到前屋,在顺着门缝飘去街上,二月,蕲南的腊梅开得正好,蜡黄的好像陈未南委屈的脸。

他捂着腮帮子,“我还不是想帮你找点客户嘛。”

将情绪发泄光的柴焰学着陈未南的样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她怎么不知道陈未南是为了她好,可这好……

她想起裴新勇那张散发着三种香型面霜的脸,斜了陈未南一眼,“刚刚你干嘛不躲啊!”赌气的她又伸腿踹了陈未南一脚。

知道裴新勇的案子接起来有难度,柴焰提早下班,她开着车去了趟市图书馆,借了几大本厚书,抱着回了家。她没想到迟秋成竟然比她还要早,她站在玄关,放下手里的书,闻着空气中飘着的浓浓鱼香,大喊一声:“迟秋成,我接到官司了!”

她踢掉鞋,连拖鞋也没来得及换就跑进了厨房,“迟秋成,你听到了吗?我接到官司了,我不会失业了!”

“我知道你可以的。”迟秋成手没停,拿铲子扒拉着煎锅里的鱼,“柴焰你一直那么棒。”他面朝炉台,人没转身,可他轻声说话的口吻却让柴焰觉得他是为她自豪骄傲着的。

她额头轻轻抵在迟秋成的背上,没告诉他自己接得到底是怎样一个官司。她的手放在迟秋成腰上,或许是碰到了迟秋成的痒痒肉,迟秋成扭了一下腰,说道:“柴焰,别闹。”

“就靠一会儿,就一会儿。”柴焰耍着赖说。

她听见迟秋成似乎默默叹着气,声音很小,才发出来就凝结进噼啪的煎鱼声里了。

吃好晚饭,柴焰回房看书。

律师圈里有种人俗称万金油,顾名思义,什么案子都接的意思。柴焰不是万金油,可因为沈晓,她有了做万金油的准备。

法典厚的吓人,柴焰看了不知道多久,人就打起了瞌睡。

她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梦里有她,还有迟秋成。

蕲南大学的梧桐大道每到夏天都是放眼望不尽的绿叶,蝉伏在树上鸣着,有自行车从道这边飞驰去道那边,车铃混着车后座女生的笑声,夏天总是让人觉得愉快到每一道汗腺的季节。

柴焰坐在路边的白色长椅上,脚上的红色高跟鞋探进草丛里,红绿分明。她并不愉快,她的表情满是悲伤和凝重,她才和陈未南大吵一架。

迟秋成安静地坐在她身旁,阳光铭刻他的眉眼,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柴焰:“柴焰,你和陈未南都是性子要强的人,他较真你也较真,他爱面子你更爱面子。我觉得你和他不合适。”

柴焰瘪下嘴,弯腰伸手扯了草丛里的一根毛毛狗,“我才不喜欢他,他和栾露露才是一对。”

“死鸭子嘴硬。”迟秋成无奈的摇着头,“如果你不喜欢他,你能喜欢我吗?”

他拉起她的手,目光真挚。而柴焰则像只受惊兔子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她分明看到迟秋成脸上的无奈,“柴焰,被同一个女生拒绝两次,我也很悲哀。”

她盯着迟秋成的眼,那眼睛突然泛起血红。

“柴焰,柴焰,醒醒!”柴焰睁开眼,看见身边的迟秋成。

“做梦了?”

“嗯。”柴焰点点头,“做了场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说说你们对目前剧情的猜测吧,么么哒

☆、Chapter3不输(4)

Chapter3-4

蕲南今年的春始于一场洋洋洒洒下了五天的蒙蒙细雨,郊外的土地被雨水浸得酥了,人踩上去再离开,地上就多了个凹陷进去的印记。

柴焰沿着山坡爬了一半,看看鞋底沾上的泥,不免又抬起头看眼离她还有段距离的黑色建筑,还有那么远啊!

“柴焰,你磨磨蹭蹭的干嘛呢?体力不支了?”一百米外,陈未南脸色红润的朝她招着手。柴焰最忍不了被他嘲笑,蹬蹬蹬几步赶上去,想要揍他。

陈未南也不躲,偏偏在柴焰快抓住他时颠颠颠又跑出一百米去。

他一脸来啊你来啊的表情。

陈未南这人怎么这么贱呢?柴焰在心里骂。可她觉得,专程把陈未南找来的她也没好哪里去。就这样,边生着闷气,边追着陈未南的柴焰不知不觉的终于到了那座黑色建筑前。

蕲南的第五看守所有着黑色的大门,院墙。

站在门口做好登记,柴焰跟着狱警走进深邃幽黑的走廊,走廊阴凉,吹着穿堂冷风,冷不防一只手轻轻拽了她衣角一下。柴焰心咚咚跳的剧烈,回头看到陈未南正可怜巴巴地看她:“柴焰,我害怕。”

“还怕吗?”

“不怕不怕了。”陈未南头摇得像拨浪鼓,柴焰满意的收回了她的拳头。

***

狱警把他们带到一个挂着接待室牌子的房间后就转身离开了。

柴焰坐在椅子上,“遥望”青漆长桌那头的陈未南,半天才扶着额头小声说:“陈未南,那个位子该是裴新勇坐的。”

她有时真的分不清陈未南这人是不是真的傻,他难道想她和裴新勇肩并肩聊天吗?

就在陈未南傻笑着走向她时,从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哐哐的声音让人不自觉想起那每一步落下后飞起的尘埃土片。随着声音,裴新勇步子踉跄的进了门。

才不过几天的时间,裴新勇就再没了昔日小白脸的模样,不要说三层面霜,就是衣服也是邋遢的很,但他的眼睛依然有神,里面充满对生的渴望。他们说,他爸给他找到律师了。

可所有的希望和渴望在他看清他爸请来的律师是柴焰时,便顷刻消散地无影无踪。

“怎么是你?我爸怎么可能请你做我的辩护律师!”裴新勇被狱警驾着两只胳膊,眼睛瞪大,伸手指着柴焰。

如果条件允许,他会冲过来揍她吧,柴焰想。

她撩撩肩上的栗色大卷发,下巴微昂,仍然一副傲慢模样,“不是你爸出价合适,刚好我也和你一样,落魄了,你当我想接这案子。”

裴新勇人怔住了,“你落魄了?嘿嘿,你落魄了!快和我说说。”他幸灾乐祸的嘴脸并没让柴焰生气,她想要的就是裴新勇能坐下来和她冷静的说话,现在效果达到了。

她眉眼含笑,心里默默比了个bingo的手势。

“我向有关方面提交了对你取保候审的申请,现在正在等批准。”柴焰看着裴新勇,“先把你弄出去,我们在想案子怎么办。”

“你当我法盲啊。”裴新勇嗤笑一声,“我这种情况,能取保会等到现在?”

“你做不到,别人做不到。”柴焰整理了下手里的文件,“可我说不定,就能做到。”

她起身面向头上的小窗,外面是绿草如茵的美丽世界,有鸟叫,有阳光,可那一切都只在窗外。她清清嗓:“几种情况可以取保候审,非暴力犯罪的,你这个肯定不符合,怀孕或哺乳的……”她回头,又马上摇摇头,“看你这平胸也不像。再有就是认罪的,或者罪轻的,这些你都不行。”

“不行你说什么说!”裴新勇还因为柴焰那句“平胸”脸红,他想着柴焰肯定是来看他笑话的。

“还有一条,你能用!”柴焰转身,坐回椅子上,点着头说:“有严重疾病,危及生命,或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可以取保。”

裴新勇干笑着,几乎是用牙根咬着说:“这几天……我……哪……里……符……合……了!”

“你那儿……”柴焰隔着桌子在裴新勇腰下腿上面的地方点了两点,“不是早病了?你邻居说老婆活着时你们就已经不同房了,因为病的不轻。”柴焰举起张字条。

“你才有病呢!”裴新勇的脸成了绛紫色,他人有些近视,等他眯眼看清柴焰字条上写了什么时,人就真控制不住了。他拼命挣扎,试图挣开狱警,好有机会揍柴焰一顿,可哪有那么容易。

狱警见情况不对,拉着他往外走。

柴焰却继续说:“这病虽然治不了,好在能帮你暂时从这里出去,况且你在这里,连累别人的机会也大。”

“你……你……”裴新勇被拉了出去,几秒钟以后,门外传来咚的一声。柴焰朝陈未南使个眼色,陈未南动作利落的出门,不久之后,她听见陈未南说:“裴新勇的辩护律师提出疑犯有激发性哮喘,我刚刚确认过,的确是。现在快叫救护车,这种病发作起来会要命的。愣着干嘛?我会提交相关证明,证实现在是嫌犯病情高发期的。”

“你是谁?”

“我是蕲南医大博士毕业,现在是名牙医。”

柴焰扶额,她真觉得陈未南开始那段话说得相当帅气,偏偏后面的后缀是……牙医。

***

裴新勇喷过陈未南带来的药,被送上了急救车,呼啸着的白色箱型车里,他虚弱的抬起指头,指着柴焰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你没暗病,不过你邻居的确这么说过,你也因为这事被气犯病过,所以你要发病,发病我才能捞你,捞出来你我们的官司就有机会赢。打住,情绪别放松。”柴焰朝裴新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在官司打赢前,你要一直保持现在的虚弱状态,我可不想做个会造假的律师。”

坐在她旁边的陈未南暗自感叹律师手法的千奇百怪,不择手段,他不觉得这是龌龊,他就喜欢这样古灵精怪脑子里总是想法不断的柴焰。

***

送医“及时”的裴新勇躺在病床上没一会儿呼吸就渐渐平稳了,柴焰和他聊起了案发当天的情形。

“我真的没杀我老婆,我们感情很好。”裴新勇喘着大气说。

“一个身价千万的女人嫁给一个基本没什么身家的男人,女人还大你十岁,在普通人眼里,两个差异这么大的人结合,说是因为相爱,可信度太低。”柴焰摆摆手,“别生气,这话不是我问,法官也会问你。目击者称死者死亡时你就在死者身旁,裴新勇,我需要听实话。”

裴新勇看上去很犹豫,柴焰则在一旁看着天花板边说风凉话:“说实话我收你爸的钱,你罪也许会减免,不说实话,你爸卖地的钱我照拿,你就在牢里呆着吧。”

柴焰,你真直接。陈未南看了柴焰一眼。

一直这么直接。柴焰回看了陈未南一眼,眉梢满满都是稳操胜券的得意。

果然,裴新勇像豁出去似的垮了脸,说声:“好吧。”

十分钟后,走出病房的柴焰脸上洋溢着喜悦,她甚至在走廊里情不自禁的扬了下自己手里的包,包打到悬在半空的指示吊牌,吊牌左右摇晃,发着噼啪响声。

“柴焰,你还找得着北吗?”陈未南声音轻快,右手食指举在耳际边,蚕宝宝似的绕着圈。他心里为柴焰高兴,嘴里却仍带点尖酸。

“找打啊?”柴焰横了陈未南一眼,没当真,她现在的心情好的好像六月的晴天,就算是陈未南,也影响不了她半分,“说吧,想去哪儿吃?”

为了让陈未南陪她来,柴焰欠了陈未南一顿饭。

“说啊,去哪儿吃?”她又问了一遍,心情好的她话很多。

“随便。”陈未南说随便,手却指着东边那条街,“那边有家川菜馆,鱼不错。”

柴焰哼了声,可真“随便”,那家饭店她知道,价格一点也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