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时变得特别寂静,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忽然,她走近他身边,将手机上的照片递到他眼前,缓缓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低却固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依旧沉默着,微垂着眼,静静看着照片上的自己。

她转开眼,看向床头柜上那盆薄荷。

“你为什么还养着它,为什么?”她的声音里仿佛沾染了雾气,湿漉漉的。

栽植薄荷的白色瓷盆,是最普通的那种,也许在任何花店里都可以看到,但朱旧知道,这就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结婚礼物。盆底她用小刀刻了字,跟他送给她的那块腕表背面的字迹一样。

F&Z。2003。

她曾戏谑地说过,我的礼物虽没有你的贵重,但是,你看啊,Mint,我可是把自己送给了你,你一定要善待它!

言犹在耳,而物是人非。

她忽然捧住他的头,让他直面着自己,“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

她克制的平静与淡定统统不见了,声音里有一点颤抖,一点恨意。

那年,她奄奄一息地被人从内卡河里捞起,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她每天都在等他来,从清晨到日暮,从深夜到黎明,心里的期盼一丝丝等成了绝望。最后等到的,却是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是律师送来的。

她这短暂的一生里,遇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不解之题,而他的不告而别,是最大的谜题,她不明白,说爱她的人,对她许下一生之诺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沉默的眼神里看出一点情绪来,可没有,什么都没有,波澜不惊,那样冷淡。

长久的对峙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拨开她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朱旧,都过去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也真的笑出声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傅云深微微垂下头。

她真的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提高了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傅云深,都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怒道:“小姐,这是病房,谁允许你在这大吼大叫的!”

朱旧转头看向来人,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正瞪着她,脸色很臭。

“不管你是谁,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他指着门口。

朱旧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深深呼吸,对“白大褂”说:“抱歉。”

她看了眼微垂着头的傅云深,转身走出病房。

她在门口忽然又停下来,静静站了片刻,最后,自嘲地一笑。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像从前无数次你轻声喊我的名字那样。

可是你没有。

她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身为医生,曾无数次叮嘱过别人的话,自己倒违背了。

这些年来,她修炼出的冷静自持,被人赞赏自己也满意的那部分东西,碰到他,一下就崩溃了。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跟季司朗一起参加了无国界医生组织在非洲的救援项目,两人分在同一个组,辗转了非洲大陆数地,除了艰苦的环境,偶尔还会遭遇恐怖分子的袭击,最危险的一次,她在营地里为一个断肢的女童做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营地遭遇到袭击,医生与病人一起撤退,在疾奔的救护车上,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看不见,只低头专注地为女童止血。

后来季司朗对她讲,Mint,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都到了那地步,你也不慌不乱。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会让你动容。

其实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以前啊,她看部稍微悲伤点的电影心情都低落。还有一次,煮水饺的时候她不小心烫伤了手,疼得眼泪直掉,让他哄了许久。

因为有人宠着,所以才放任自己尽情脆弱。后来的岁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遇见任何事时,哭也是哭给自己看,没人为你擦眼泪,也没有人哄你。唯有变得坚韧强大,才能熬过那些难过的时刻。

这几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直至站在他面前,才知道自己依旧无法做到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好久不见。更没有办法对他,也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过去,那些记忆,一直一直在心底。那个谜题还在,那些伤还没愈合,那份爱,也未曾死去。

可她知道,也只是她一人记着而已。

朱旧在楼下花园与人擦肩而过,穿着护士服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去忽然又折回来。

“朱……旧?”惊讶迟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转身,望着那人,一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面孔。

周知知已经走了过来,她望着朱旧,如临大敌般,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样赤裸而带着敌意的目光,与朱旧记忆中一抹身影重叠起来。

“原来前两天在医院门口看见的人,真的是你。”周知知似对她说,又似喃喃自语。

朱旧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她跟周知知只有一面之缘,连打招呼的必要都没有,她此刻也没什么心思跟她寒暄。

周知知却一把拽住她,直直地望着她,语气有点冷:“你为什么要回来?”

朱旧听到这个“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今天是怎么了,人人都是好奇宝宝?

她拨开她的手,淡淡地说:“周小姐,这好像跟你没有关系。”

她欲走,周知知却没完没了,挡在了她身前。

“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朱旧神色不耐烦地说:“让开!”

她身高一米六八,周知知比她矮很多,两人对峙时周知知微仰着头,清秀温婉的脸上,此刻却露出很不搭调的愤怒,她咬着唇:“当年你害得他那样惨,你怎么还有脸再纠缠他?”

朱旧脸色一变,缓缓握紧了手指。

“这是我跟他的事情,也跟你没关系。”她恶狠狠地拨开周知知,离开的步伐迈得飞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她。

“朱旧,你不要再来!你离他远远的,我不允许你再次伤害他!”

周知知厉声的警告远远地飘来。

安静的地下停车场,惨白刺眼的灯光下,拳打脚踢声、咒骂声、嘲笑声,他隐忍苍白的脸,嘴角与鼻腔里不断涌出的大片鲜红的血,她泪水汹涌的眼与被强捂住的声嘶力竭……

“啊!”

朱旧猛地翻身坐起,她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连连。

“怎么了,丫头?”奶奶急急地走了进来,见她迷茫的模样,一边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轻拍她的背,“做噩梦啦?不怕啊,奶奶在呢。”

朱旧眼珠转了转,发现自己在药房的躺椅上睡着了。

窗外,夕阳沉沉坠下,黑夜即将降临,又是一天。

回来的第五天了,也许自己应该订返程的机票了。这么想着,就接到了季司朗的电话。

“回来的票订了没有?”旧金山是清晨,他大概刚刚起床,声音里还有一丝未睡醒的迷蒙,几许性感。

“还没有,回头订好了发你信息。”

又聊了几句,朱旧说:“哎,我正帮奶奶洗碗呢,挂了啊!”

挂断电话,偏头就看见奶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亮亮的。离得近,奶奶肯定听到电话那头是个男声,而且她跟季司朗说话很随意亲昵,也难怪奶奶这个表情。

“好朋友而已。”她笑笑,阻止奶奶进一步的询问。

奶奶倒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窗外浓黑的夜色:“丫头啊,你看,天黑了,很快就又会亮起来。翻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奶奶的言下之意,她怎么不懂。可是,知易行难。

她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奶奶低声“哎哟”了下。

“怎么了?”她急问。

“没事,没事。”正弯腰整理碗碟的奶奶扶着腹部站起身,摆摆手。

朱旧见她起身时神色里分明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她伸手按在奶奶先前按过的地方,“这里痛?”

奶奶摇了摇头。

她往上移了移,再重重按了一下,奶奶立即“哼”了声。

“这里?”

奶奶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地方,应该是……右季肋部。

她问:“奶奶,你最近腹胀吗?”

奶奶想了想,说:“最近常有,应该是消化不良吧,不要紧的,我自己有配药吃。年纪大了嘛,身体有个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很正常,别担心啊。”她笑道,“你可别忘了,你奶奶我可是老中医了呢!而且很厉害的!”

朱旧此刻却没有心思跟着夸几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一点,“奶奶,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好不好?”

奶奶嚷道:“检查什么呀,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最清楚,好着呢!现在的医院可贵死了,随便去一趟就是好几百呢!浪费那个钱干吗!”

朱旧哄她:“你自己是大夫,那你应该知道呀,每年都要做一次健康体检才好!”

“不去。”

朱旧索性耍赖:“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这丫头……”见她神色认真,无奈地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呀你,这固执脾气,像谁呢!好啦,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旧带奶奶去了医院。

奶奶本来建议去离家最近的第八医院,可朱旧坚决带她去了莲城中心医院,那里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这个医院门口,朱旧微微叹了口气。

挂号时,奶奶还在嘟囔,就做个常规体检好了,怎么还挂外科专家号?

朱旧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只对奶奶说,这个检查更全面。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时,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这样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没有过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朱旧?”

她睁开眼,仰头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片子。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看错了呢!”男人神色惊喜。

她站起来,惊喜道:“陆江川!”

陆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见了,朱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朱旧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们认识那会儿,她还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念研究生。而陆江川在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读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为交换生在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待了一年。同为华人,又彼此欣赏,自然就走得近。后来他博士毕业后,回国工作,彼此都忙,联系就渐渐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开心的事。

两人聊了几句,陆江川忽然问她有没有意向回国工作,中心医院新的外科楼刚落成,硬件设施更上了一层楼,目前正在重金聘请外科医生,想组建一支新的外科团队,目标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刚从海城一家医院转过来的。

朱旧担心奶奶的检查结果,心里有点乱,没有心思谈这些。只说,会好好考虑他的提议。

陆江川留了手机号给她,还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为有陆江川的帮忙,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奶奶正在帮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里塞东西,有剥好的花生米,晒干的红薯块,她爱吃的小零食,还有补血的中药材等等,她码得整整齐齐的,还不停念叨着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则可以多装点东西。

朱旧望着老人微躬的背,满头银丝,听着她碎碎念的温柔嘱咐,耳边是电话里医生低沉的声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脏情况很……糟糕,具体的,你过来医院我们再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