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面对着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时,一边食指大动一边使劲儿夸赞,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让他教她做菜。他太了解她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从不教她,甚至还调侃她说,做菜呀,不是谁都可以的,需要天赋。

她从回忆里抽身,掏出手机给姑姑打电话。

三天前,因为她让姑姑多去医院照顾奶奶,两人闹得不愉快。朱芸在她电话打到第三遍才接起来,语气也不太好,问她有什么事,自己正在上班。朱芸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个月都需要通宵达旦,拿的却是这个城市最基本标准的薪水。

朱旧挺理解姑姑的,所以声音放得又低又软,请姑姑帮忙做药膳。朱芸一听就说,药膳最需要时间来熬,她天天上班,连周末都没有休息,哪里有空。末了还说,你不会做,就给老太太请个看护,外科医生不都挺有钱的嘛!

朱旧忍了又忍,才没有跟姑姑吵起来。

她掐掉电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当年姑父因为欠下赌债被人追讨时,姑姑求助过奶奶,可奶奶没有伸出援手,最后导致姑父与姑姑离了婚。那正是她出国念书的那一年。姑姑因为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积蓄都花在了她身上。而其实,她出国念书的钱是她父母留下来的。但姑姑不信,与奶奶闹了隔阂,经年累月的,越积越深。

朱芸的提议她不是没有想过,她工作忙,其实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奶奶,但请一个看护,花费可不少,她现在每一分钱都是算计着用。

她想了想,拿着奶奶开的药膳方子去了医院的中医房,问医生能否帮忙做药膳。当值的医生挺为难的,说:“我们这边倒是可以代煎中药,可药膳顿顿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还是不死心,又追问了两次,可女医生还是拒绝了她。

她叹口气,转身时,忽然一愣。

傅云深拄着拐杖,正站在她身侧。

中药房的医生也看见他了,笑说:“傅先生,你的药熬好有一会儿了,你再不来取我正准备让人给你送过去呢。”说着将一个保温瓶递了出来。

傅云深接过,“谢谢。”

朱旧说:“你怎么自己来取药?”

他没有回答她,问:“是要给你奶奶熬药膳么?”

原来他都听见了。

她点点头。

“方子给我。”他将拐杖夹在腋下支撑着,腾出手来朝她伸过去。

她没有给,说:“你要帮我做?”

他笑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家做饭的阿姨厨艺很不错,给我方子。”

朱旧微微犹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来医院给我送吃的,顺便,不用有负担。”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撑得微微吃力,而他讨要方子的手还固执地伸着,她将纸条折了折,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们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楼分别时,朱旧跨出电梯,忽然转身伸手挡住将要关闭的门,嘴角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没有负担,我挺开心的,云深。”

她站在电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渐渐被闭合的电梯门遮挡住,终于消失不见。他盯着门,傻傻笑起来,仿佛那端还站着她。自从她奶奶病后,她的眉眼间染了几许愁绪,多久没有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他其实在伸手问她要药膳方子时,有过片刻的犹豫,可他听不得她的叹息声,那些顾虑与犹豫,立即被心里的不舍打败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举也许会再次让她心生希望,可他还是做了。

他只想帮她分担一点点,只想帮她拂平眉眼间的哀愁。

朱旧,见你开心,我也挺开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边,厚重的窗帘拉开着,冬日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侧目往外看,太过悠闲的模样,偶尔一句“嗯”,令站在他身侧的陈秘书再次怀疑,自家老板真的有听进去他的工作汇报吗?

陈秘书停了下,微微倾身,目光也扫向窗外。

楼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园,这大冬天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色吧?而且他在医院住了这么久,还没看腻?

“傅先生。”

“嗯。”

陈秘书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今天您母亲与那位又起了争执。”

傅云深收回目光,问:“又为了什么?”

“那间办公室的事。上午那位搬了进去,傅董也默许了。”

他想了会,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争一间办公室的事情。那间办公室本是集团一位董事用的,后来腾了出来,窗外风光确实好,可也不过是一间办公室而已。但这些年来,他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什么都爱争一下。

难怪之前姜淑宁打电话给他时语气不太好,还问他觉得身体如何,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他不以为然的口气,又回头望向窗外。

陈秘书微微讶异,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没有争赢那位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更讶异的是,这也是第一次,傅云深在医院住了这么久,却从不提办出院手续。要知道,他是很讨厌医院的。

陈秘书离开时路过楼下花园,特意放慢脚步,往那边望了望,傅云深的病房窗外的风光实在没有什么独特,一丛植物旁边是一张长椅,此刻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个满头银丝穿了病号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帮老太太梳头,很耐心,很温柔。陈秘书心里想,这个医生对病人可真好。

楼上病房里,傅云深也正凝视着这一幕,他看着朱旧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为奶奶梳头,暖阳下她脸上的神情那样温柔,他的心也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变得温柔而静谧。

那些家族纷杂,那些钩心斗角,那些算计,在这一刻统统离他而去。

风光再美的高楼大厦,也比不过此刻充满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来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时光,都是与她有关的。

她在他身边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边时,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楼护士站里,周知知临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楼下花园里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见朱旧为老太太梳好了头发,又开始帮她捏肩膀,一边捏着,一边说着什么,祖孙俩都笑起来。

她看见朱旧侧头往楼上望了望,面带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双眼睛,也正望着她。

她闭了闭眼,觉得阳光可真刺眼啊。她将窗帘放下来,背靠着窗,手指紧紧揪住窗帘布。

如果说当初她看见朱旧出现在医院里,她心里警钟立即叫嚣着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当后来她在医院食堂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朱旧时,她惊得勺子从手中掉下来,心里面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在说,她来了,她终究还是来了。

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后又出现?到底想做什么?

朱旧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旧是一句冷淡的“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云深,闲聊了几句,离开前她说,我见到朱旧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说,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说了什么?

他似乎没多大兴趣知道的样子,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那是你们的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与朱旧多么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恶声恶气地说,你就不怕我欺负她?

他忽然笑了,说,知知,以她的性子,你还欺负不了她。

周知知满身的力气,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惫与无趣朝她袭击而来。

那晚她没有开车,而是在寒风里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回家。

冷风让她清晰而绝望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哪怕时隔多年不见,再见面时依旧如故。原来有些感情,真的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生疏转淡,反而像陈酿,历久弥香。

他与她之间,并没有朝夕相处,也没有热恋中情侣的腻歪,不,他们并非情侣,他甚至在拒绝她,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彼此遥遥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别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她想起母亲恨恨骂她的话,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个儿犯贱!

转眼就到年底,天气越来越冷,但莲城这个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连续多日都是大太阳。朱旧陪奶奶在花园里散步时,老太太念叨着:“这么好的太阳,正适合晒药草啊!家里的药草好久没晒了,只怕会长虫子。”

朱旧说:“您就别担心了,回头我回家帮您晒那些宝贝儿!”

她知道,奶奶其实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们回家过年。”

“真的?可以出院了?”奶奶眼睛发亮。

第一阶段的治疗差不多快结束了,出院几天应该也不碍事。

她点头:“真的!”

老太太立即开心起来,语气欢欣地计划着除夕夜做些什么好吃的给她。

“你啊,都好多年没有在家过年了。奶奶给你包饺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里包饺子仍是她的保留项目。

她揽着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笋丁牛肉馅的,还要香菇鸡肉的!嗯,还要鲜虾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头:“小馋猫!”

她嘻嘻笑着,心里却蔓延过丝丝酸楚,以后也不知道还能吃到几次奶奶亲手包的饺子。

小年头一天晚上,莲城终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这天朱旧休假,帮奶奶收拾好东西,出去叫出租车。下雪天车很难叫,在医院门口等了许久,也没有车来。她最后只得返回住院部,想着只能拜托有车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进大厅,电梯门正打开,有人匆匆从里面走出来,高跟鞋踩得“蹬蹬”地响,像是昭示着主人的怒气一般。

朱旧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人,顿住脚步。

“伯母,您慢点,外面下着大雪呢!”周知知跟在怒气冲冲的姜淑宁身后。

姜淑宁没理她,走得飞快。

“您别生气了啊,回头我劝劝云深。”

她们从朱旧身边走过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下意识便侧过身子去。

回来这么久,终究还是碰上了。

她从未惧怕过什么人,可这个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识就想躲避。

直至那两人走远,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僵得有多厉害,握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个脸,凉意令她慢慢平复了情绪。

周知知送走姜淑宁后,又返回了傅云深的病房。

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声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妈的说客,请出去!”

周知知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跟伯母说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云深抬头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讶异。

她低了低头,轻声说:“云深,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愿意勉强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

姜淑宁来,是通知傅云深,她订了小年夜的晚餐,约了周家的人出席。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讨他与周知知的婚事。

他与姜淑宁大吵了一架,气得姜淑宁甩门而去。

傅云深神色稍缓,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子,她已经三十岁了,正常来说,应该早已结婚生子,可她的目光,这么多年来,始终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温和,善解人意,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语气轻柔地说:“知知,别再等了。不值得。”

周知知抬眸看着他,固执而郑重的语气:“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也是心中充满了执念。

他没有再说。

周知知转移了话题:“云深,就算你再不喜欢那个家,但过年还是要一家人团聚的。哪有在医院里过年的,病房里冷冷清清的。”

傅云深淡淡地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里过年,对他来说,那个貌合神离冰冰冷冷的家,还比不上清静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