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上熟悉的德文赫然映入眼中,她还清晰记得那一年,当律师将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与这份转到她名下的房产证书一起拿给她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将文件丢得老远。

她是真的恨恨的,他不知道,那栋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他离开后,价值再高,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

她看着这份证书,看了许久,掏出手机,翻到Leo的电话,刚拨出去,又立即按掉。

她叹口气,将证书又塞回牛皮纸袋里。

那栋屋子,承载了那么多的记忆,她一度把它当作第二个家。到底还是心有不舍,舍不得将它出售,让陌生人走进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想。

外科医生的假期少得可怜,送奶奶回医院的同时,她也开始忙碌起来。

结束一台手术,朱旧在办公室闭眼小憩。

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男人大声嚷嚷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

她睁开眼,开门出去。

正是午休时分,科室走廊上没有人,因此闹出的动静显得特别大。

金医生的办公室与她正相对,门口正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衣着朴实,男人提着个红色手提袋,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女孩,孩子正哭闹着,脸上泛着不寻常的潮红。

男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哪有医院把病人往外赶的!我们又不是不给钱,怎么就不让我们住院!”

金医生说:“不是不让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况,我们这里真的没办法做手术!你们赶紧去北京的大医院吧,免得耽误了!”

女人哄着孩子,自己也跟着哭了,哽咽着说:“医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还这么小……”

朱旧走过去:“金医生,怎么回事?”

金医生一脸的无奈苦恼,简单说了事情。这个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并右冠状动脉畸形,病情比较复杂,年前在这里住了一阵子院,情况越来越糟糕。孩子年纪太小,手术很危险,作为主治医生,金医生没有把握做这场手术,春节前让病人办理了出院,去更大的医院治疗。

哪知没过几天,这对夫妻又抱着孩子回来了,找到金医生,先是恳求,金医生态度坚决,所以男人发怒地大吵起来。

朱旧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烫手。

她瞪了眼金医生:“她在发烧!”她对孩子妈妈说:“别在这里吵闹了,赶紧抱孩子去打针。”

女人看了眼朱旧胸前挂着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医生,你也会做心脏手术是不是?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她力气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朱医生!之前让这个病人办出院手续,是李主任的意思。”她还没有做声,金医生就在她耳边轻声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发着烧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来。”

年轻夫妻担忧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光亮,不停地对她说着谢谢。

“朱旧!”金医生在身后大喊,她没有回头,说:“李主任那里,我会亲自解释。”

金医生打电话给李主任时,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着茶杯,对傅云深说了跟朱旧调侃他时一样的话:“云深啊,你还真把我这病房当你自个儿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还舒服自在。”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说:“还在跟你妈闹别扭呢,云深,你妈妈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体谅她一点。她就是脾气坏,又固执,但比谁都爱你。”

他们母子间的隔阂,李主任多少知道一点。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这又是母亲找来的说客。

他沉默喝茶,没做声。

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笑说:“拖朱旧的福,你这次倒是乖乖地在医院住了好久。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劝你外加警告你也总不肯听。”他视线转移到茶几上放着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工作!也罢,好歹现在比从前那个工作狂好多了!别太累,你之后还有一场很关键的手术,这一年的调养期特别重要。”

傅云深点点头,嘴角笑意敛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体看起来这样脆弱,却又有着无比强大的忍耐力。他这副躯壳,修修补补。是不是终有一次,再也修补不好?

“对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吗?”他问。

李主任摇头:“我一直在打听,但这种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他叹口气,“老太太的病情虽然控制得还算好,但谁也说不准……希望她能扛久一点吧!”

Leo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赠的那笔钱,我过阵子找个机会同朱旧提一下。”

“嗯。”

说着李主任的电话响起来,听完金医生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傅云深问道,他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提到了朱旧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说了,站起来打算离开。

“李伯伯。”傅云深叫住他,“您别责怪她,她就是这样的性情。”

李主任转身看着傅云深,伸手点了点他,一副长辈的无奈,什么话也没讲,走了。

会议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脸色微沉。

长桌两旁坐着好几个医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陆江川也在。

屋子里气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着。

在前一刻,朱旧被李主任当众骂了,他厉声问她:“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她坦然诚恳地承认了:“我知道,这个病人之前是金医生负责的,我错在不该未经他同意,就擅自接手。但是,带那孩子去打针,我不觉得有错,我只是做了一个医生在那时必须做的事情而已。”

李主任瞪着她,将手中那个孩子的诊断书甩得啪啪响,“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左心室发育不良,外加冠状动脉畸形。孩子不足三岁,体重才14KG……朱旧,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是,我明白。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手术风险很大。”她说。

李主任说:“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过去的幼儿心脏手术案例中,法洛四联症并冠状动脉畸形的手术死亡率极高,先不说这手术的复杂,就算成功了,也会有严重的术后并发症,风险不可估量。”

朱旧望着他,神色里有着淡淡的嘲讽:“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过那孩子的诊断书,如果不尽快手术,压根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所以才会在春节都没过完又把孩子抱过来,对医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闹起来。

人人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讽刺,李主任脸色更是难看,“你们谁有把握做这台手术?就算手术成功了,谁又能保证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发症好好地活下来?朱旧,你能?”

她摇摇头:“我没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台手术,任何医生都不能百分百确信。但是,若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

陆江川遥遥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主任又被说得无言,片刻,他摆摆手:“这也是为了病人着想,我们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要耽误她,他们应该赶紧去更大的医院。朱旧,这个病人,你别插手!”

其实李主任的顾虑她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怕承担手术的风险,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属闹事。而且医院正处在参与省甲级医院的评选角逐的关键时段,医疗事故、医患关系这些自然要尽力避免。

但她还是竭力争论:“你让他们上北京,先不说孩子父母的经济能力,就说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反复感冒,发烧,偶有抽搐与休克。她的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朱旧,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点生气了,指着她。傅云深说她真性情,这简直是真的有点固执可恶了呀!

“主任!”陆江川忽然开口:“这个病人,我跟朱医生一起负责,您看如何?既然是家长要求做手术,我们会把真实情况、手术风险,都跟病人家属如实交代清楚,家属要签手术同意书的。”

“谢谢你,江川。”朱旧将煮好的咖啡递给陆江川。

“如果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陆江川微笑,“朱旧,这句话说得真好。”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

“嗯,她也是一名医生。”

相识这么多年,陆江川知道她是个低调谦虚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自豪骄傲的神情。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朱旧眨眨眼:“她是我隐秘的《圣经》。”

“看来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认识下,她在哪家医院工作?”

“她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没关系,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很浅,但又特别深刻。”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但是是真的,她与我父亲,哦,我父亲也是医生,他们在德国念的医科,毕业后留在了那边工作,后来服务于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满世界跑。我从一岁开始就由奶奶带在身边照顾,我见到父母的时间特别少,在我八岁的时候他们出了事故去世。我对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日记。”

关于父母,她几乎从不与人谈及,陆江川是第二个听到她说这些的人,第一个,是傅云深。

陆江川感叹道:“原来你是医学世家,难怪这么厉害!”

“好啦,别打趣我了。”

她笑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同他商讨那个小女孩的病情。

他们专注谈着事情,朱旧没有发现,虚掩着的门外,傅云深来过,又悄然离开。

他虽然拜托过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较严苛,担心朱旧被痛骂,所以过来看看她。

要对她说些什么,他其实没想好。除夕夜她从他病房里离开,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令她难过了。

他也挺讨厌这样矛盾纠结的自己,既然选择推开她,就应该心硬到底,可总是心不由己。

自从她再次走进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在将她往外推,一个拼命想要靠近。这两个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

他听见她同别人谈论起她心底特别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陆江川的,有时候在病房里会看见朱旧同他并肩从楼下花园走过,聊得很开心的模样。有时候他在医院食堂吃饭,也会遇上她与陆江川一起用餐。他装作无意地跟照顾他的护士问过,护士是个小姑娘,话很多,提起这个陆医生,满面笑容滔滔不绝,最后酸酸地说,可惜啊,我们护士站的姐妹们是没机会喽,陆医生看起来很温柔随和,但其实很不好接近,医院里他只跟朱医生走得近,听说他们在国外念书就认识了。末了小护士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陆医生跟朱医生还蛮配的呢!

外表、学识、家世、人品,都不错,又有相同的职业,彼此有共同话题,每日朝夕相处,又是旧识。听起来,是蛮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个身影来,也是医生,也是同样出色的男人。后来他打听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华人。两年前,他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厅里见过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与季司朗一起庆祝,把酒言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司朗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样自在的相处。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丝庆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属于他的笑容被别人拥有,庆幸这世上有个人,能令她那样开怀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样,他站在门外,嫉妒她同另一个人谈及她的父母,又庆幸有人能令她敞开心怀。

要命的矛盾与痛苦。

敲门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转身,离去。

只要她没事,他便放心了。

因为陆江川出声支持,李主任最终还是同意了朱旧担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医生。

朱旧立即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检查,蒙蒙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她不足三岁,身体各重要器官发育不健全且组织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龄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风险极高。可如果只靠药物治疗,这孩子,必死。而手术,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她将情况同孩子的父母如实讲了,不夸张,也不隐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蒙蒙父母考虑了一天,同意做手术。

她心里没有松一口气,有的只是沉沉的压力。

尤其当蒙蒙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泪纵横地对她说:“朱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还没有好好陪过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啊!”

蒙蒙爸爸说:“朱医生,药你尽管往最好的用,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如果还不够,我们就去借钱。”

朱旧知道,这个小镇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经济来源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在外打工所得。为了帮蒙蒙治病,他们把祖屋都卖掉了。

这是天下父母对孩子,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却无法给出任何令他们安心的保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

手术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刚刚打完针,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小脸苍白。她靠坐在床头,手里玩着一只小狗布偶,黄色的布偶有点旧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欢它,正低头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轻声讲话。

“蒙蒙。”朱旧坐到她身边,柔声问她:“你在跟小狗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