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旧微微一愣,他这样温柔的一面,她第一次见到。

姜淑静一边抹泪一边笑着摇头,用力地紧紧握着他的手。等了这么久,这孩子终于愿意走出自己设的黑暗泥潭,这真是太好了。要赶紧打电话告诉妹妹,她一定也会喜极而泣的。

姜淑静起身,看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朱旧,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就是朱旧吧?谢谢你,谢谢你!”

上午,她接到傅云深的电话,问她借家里的律师一用,在电话里他也没详细说,她不放心,匆忙赶过来,从卡琳罗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

朱旧微笑说:“是我该谢谢傅先生,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姜淑静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曾听儿子Leo提起过她,说她把云深照顾得很好。可卡琳罗刚刚说,朱小姐在几天前被傅先生赶走了。卡琳罗有点不解地问她,傅先生真是奇怪,既然不喜欢Mint,为什么又帮她呢?

不喜欢吗?姜淑静想,怎么会是不喜欢呢,她看了眼自家外甥,这个傻孩子啊!她眼光瞟到他的腿上,心微微疼了。

听到姜淑静要亲自下厨为他们做中餐,傅云深说:“姨妈,你身体不好,别弄了。”

姜淑静摆摆手,笑着说:“没事的,前阵子天天住在医院里,好久没下厨,手痒了呢。我特意带了大米与食材过来。”她望向朱旧:“朱旧应该很想念中国菜吧,阿姨给你做顿好吃的!”

傅云深瞟了她一眼,果然看见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眼睛亮晶晶地对姜淑静说:“谢谢阿姨,我来帮你打下手。”

姜淑静没夸海口,做的菜好吃到令朱旧恨不得吞舌头,都是些家常菜,色香味俱全,她吃完一碗又盛一碗。

姜淑静瞧着她的好胃口,笑着感叹:“哎呀,看你吃饭,真是觉得幸福。”她越看朱旧越觉得满意,这个女孩子,不卑不亢,不矫揉造作,落落大方,性情也爽朗,如果能陪在云深身边,也是一件幸事啊。

“朱旧,阿姨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姜淑静说。

“阿姨,您说。”

“继续做云深的看护,好不好?”

正低头喝汤的傅云深猛地抬头看她,姜淑静却只微笑着看着朱旧,等她的回答。

朱旧看了眼傅云深,说:“我OK的呀,如果傅先生愿意的话。”

傅云深还没讲话,姜淑静立即说:“他当然愿意的啊,云深,是不是?”说着朝他眨眨眼。

傅云深在心里无奈地叹息,他从十五岁开始到德国来念高中,跟姨妈一起生活,姨妈亲如母亲,不,他跟姨妈的关系比母亲更亲厚。她的意思,他何尝不知道。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交替,让她走,不,让她留下。她走,她留下,她……

“沉默就代表默许咯!”姜淑静才不给他纠结的机会,急忙定论,“朱旧,以后我们云深就拜托你了。”

他心里忽然一松。希望她留下来的声音,到底高过了另一个啊。

心里的那阵风,已经越来越强烈,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梧桐,梧桐,叼过来,快快快!”

“哎呀,你这个笨蛋,又把它撞倒了!罚你晚上不准吃饭!”

“哈哈哈,又把自己给摔了吧,真是个小笨蛋!”

……

嘻嘻哈哈的声音从楼下院子里传来,他坐在窗边,厚重的窗帘敞开着,一室的明净与光亮。

雪终于停了,院子里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雪后初霁,薄薄的阳光映着雪,世界洁白清净,仿若新生。

他望着那抹鲜红的身影,红色羽绒服,红色的帽子,在白雪的映衬下,真是打眼。她正在专注地堆雪人,梧桐调皮地将她准备好的装饰用具叼着满雪地扔,她一会儿冲它喊,一会儿将双手握在嘴边哈气。

她站起来,后退几步,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然后扛起铲子,招呼梧桐撤离。

她一走开,那雪人的真面目赫然映入他眼中,他定睛看了看,忍不住“扑哧”笑了。

真是……好丑的一只雪人啊。一个医科生,熟知人体结构,雪人却被她堆得胖乎乎、歪歪斜斜的,比例也不对,鼻子眼睛都是歪的,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头顶上颜色鲜明的小红帽了,看着有几分喜气。

她真的没有一个女生在手工方面的心灵手巧。

他滑动轮椅,来到壁炉前,拾起地毯上的一本书,翻开,里面夹着一张张裁剪好的纸。她打印给他的故事与笑话集。这些故事都非常简单直白,像是给儿童看的。是她喜欢的风格,像她这个人一样。

门忽然被梧桐撞开,它欢快地跑到他身边,“汪汪”两声,将它毛发上沾着的雪都甩到了他身上,然后吐着舌头瞧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他看了眼门外,听见对面房间里,响起了轻快的歌声。

他摸了摸梧桐的头,轻喃:“她回来,你很开心,是不是?”

“她回来,我也很开心呢……”

只是,很快就又要分开了。

朱旧在收拾行李,她晚上的飞机回国。她哼着歌,心情是飞扬的,真开心啊,马上就可以见到奶奶了!

看见箱子里静静躺着的一顶帽子,她微微笑了。这是傅云深让卡琳罗新买的,给奶奶的,其实她真的觉得没什么,奶奶那顶帽子他就戴了一会,并不影响。他却说,礼物应该是崭新的。

吃过午饭,卡琳罗去车库将车开出来,她送朱旧去车站。

“梧桐,你别趁我不在,就去欺负我的雪人!”朱旧揉着梧桐的头,板着脸警告完,又给出诱惑,“乖乖的我就给你从中国带好吃的!”

正往壁炉里添炭的傅云深忍不住嘴角微扬,她啊她,真是个吃货。

“我会想你的!”她抱了抱梧桐,又看向傅云深,“我也会想你的,傅先生。”

他微微一顿。

“走喽,再见!”她起身,挥挥手,走出房间。

走到门口时,他的声音才响起,千言万语,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一路平安。”

她转身,冲他点头笑笑,再摆摆手,然后提着箱子走了。

他看着空荡荡安静的门口,看了良久,心里好像也忽然变得有点空。

整个屋子里,又变得跟从前一样,又寂静又清冷。

她随口说,我也会想你的,傅先生。听起来似乎还是沾了一只狗的光。而他,才刚分别,心里想念便已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一种心情。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怎么克制都毫无办法。

这种滋味,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明明应该是开心的,他心里却泛起苦涩。

他没有想到在除夕夜会接到她的电话。

姜淑静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多年,但对春节这种传统节日还是很看重的,所以每年除夕这一天,也同中国一样过得格外隆重。因为考虑到傅云深的不便,姜淑静全家都到他住的别墅过除夕,她亲自下厨准备了丰盛的大餐。

因为时差关系,朱旧的零点电话打来时,海德堡是下午五点,卡琳罗拿着移动电话跑到他房间,欢喜地冲他喊:“傅先生,是Mint的电话!”

Leo正好也在,听到这句伸手就要接过,哪知一只手更快地伸过去,迅速将电话抓在了手里,然后滑动着轮椅走到阳台上去。

“傅先生,新年好呀!给你拜年啦!”朱旧带笑的声音清脆地传来,电话背景声音里还有“砰砰”炸开的焰火声。“你听到了吗,在放烟花呢,好漂亮好热闹啊!”

他静静地听着,她在那端时高时低的声音,给他现场直播焰火的形状与颜色,一会儿是一棵树,一会儿是一颗心,一会儿又是一朵花,蓝的、红的、紫的、金黄的……她还说,奶奶包了好多饺子,都是她爱吃的馅,吃撑了。还有还有,拿到了奶奶给的大红包。

“啊,对了,傅先生,我下午在小卖部买汽水喝,竟然中了‘再来一瓶’奖,奶奶说我新年运气一定棒棒的!” 她欢欣的语气像个小孩儿。“我把我的好运气分你一半,祝愿你新一年里平安喜乐。”

他微微闭眼,远隔重洋与声波,他仿佛看见了她脸上飞扬的神色,带笑的眼睛亮若星辰。

“啧啧啧!”Leo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电话都要被你捂化了!”

Leo俯身,凑近傅云深,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打量着他。

傅云深瞪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开,滑动着轮椅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忽然停下来,轻声说:“Leo,谢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Leo却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慢慢离开的背影,Leo轻轻舒了口气。

能看见这样的他,真是庆幸。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傅云深刚来海德堡时的样子,整个人了无生气,像个冰冷的木头娃娃,他眼睛里的灰寂令他不忍直视。他曾费尽心思想帮他,可三个月下来,结果却是令人沮丧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学艺不精。他虽然念的是外科,但心理学的成绩在学院里也是非常瞩目的,也曾帮助过很多人走出人生低谷,却唯独拿自家表弟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爱才是最好的阳光,是最对症的心药。

朱旧过完元宵节就回了海德堡。

她带一只小箱子回去,来时却变成了两个大箱子,卡琳罗很怀疑她奶奶把家里所有能打包的好吃的东西都给她装来了。

人人都有礼物,连梧桐都有。

爱酒的卡琳罗抱着两瓶朱家奶奶亲手酿的薄荷酒,一边拧开盖子深嗅酒香,一边赞不绝口。

朱旧抱着一只大袋子去到傅云深的房间里,“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我把我觉得好吃的,都带了一点。”花花绿绿的包装,全是莲城的特产。

“还有,这些中药,是我奶奶亲自配的,可以调理你的睡眠。”她知道他长期睡不好。

那些中药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用麻绳扎着,看起来很漂亮。

他却并没有看那些东西,而是望着正垂首一边一件件清点礼物,一边碎碎念介绍着的她。

似乎胖了一点点,头发也长长了一点点。才分别一个月,却好像有很久很久了。

“啊,还有……”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她的话,她接起来,脸色瞬间就变了,“你说什么?”

电话那端是她同宿舍的同学,女孩说:“Mint,总算联系上你了。你再不回来,就要错过汉斯教授的葬礼了……”

汉斯教授……葬礼……

她整个人都懵了。

“朱旧,怎么了?”傅云深看她不对劲,问道。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站在那里,握着手机,脸上神色是呆怔的。

他滑动轮椅去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朱旧?”

她猛然惊醒,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喃喃道:“你掐我一下,掐我一下……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同学开的玩笑,就在几天前,她还跟汉斯教授通过电话,两人聊了好久,他正在热带岛屿度假,还跟她讲起那个岛屿的风光很棒,是潜水天堂。

他却把自己永远潜在了海洋的深处。

汉斯教授的葬礼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朱旧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风尘仆仆,她去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干净,换了件黑色的大衣,才出门。

打开门就看见傅云深正等在走廊上,他问她:“你一个人去,OK?”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傅先生,我不太好。”

“我陪你去。”他说。“你去喊卡琳罗开车。”

她看着他的轮椅,本想拒绝,但最终却是点了点头,这一刻,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一个人走。

墓地在郊外,他们到的时候,告别仪式已经开始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大多是年轻的面孔,各种肤色,都是医学院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汉斯教授桃李满天下,是医学院里德高望重的师长,为人又风趣,深受学生爱戴。

朱旧站在人群最外一层,微垂着头,听着神父在念祷告词,那悲戚的声调,听得她心里非常难过。

葬礼结束,随着人潮渐渐散去,朱旧才慢慢走上前,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上,深深鞠了三个躬。她凝视着墓碑上那张笑容满面的照片,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天,也是同此刻一样,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图书馆,她努力踮脚想取过书架最上排的一本书,忽然一双手伸过来,把书取下来递给她,对她露出大大的笑脸。她说谢谢。他却并没有离开,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问她,嘿,或许你认识Joey?Joey Li。那是她母亲的名字。她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们长得很像。

在此之前,朱旧是知道医学院大名鼎鼎的汉斯教授的,传染病毒研究专家,可惜她才念一年级,没有资格选修他的课。却没有想到,他竟是母亲的旧识。因为这层关系,他对她诸多照顾,见她课余辛苦打工赚取生活费,曾还提出帮助她,只是被朱旧拒绝了。

他是她在异国他乡得到的第一份温暖,也从他那里听到了好多母亲上大学时的事情,她对他,有师长的崇拜,有忘年交的友谊,还有一种因母亲而来的特殊的感情。

他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而今,他离开了她,这样的突然,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生命这样脆弱,说没就没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生死。

傅云深坐在车内,隔着较远的距离,只隐约看得见她一个模糊的背影,那黑影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许久。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小小的身影上,许久许久。

朱旧离开时,太阳渐渐落下去,天边铺散着大片瑰丽晚霞,照着还未融化完的残雪,衬得墓地更是冷凄。

她上车,对卡琳罗与傅云深轻声说:“抱歉,让你们等这么久。”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哭了很久,此刻眸中还盈着淡淡的水汽。他心里忽然一窒,这双眼,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眼,神采飞扬的眼,原来哭泣时,是这样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