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她哪里是对那些有兴趣,她学这些防身的招数,是用来保护自己,更重要的是,她想保护……他。

“朱旧……”他声音喑哑得厉害。

“嘘!”她微笑着抬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现在,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腿了吗?”

他没再阻拦她,那一点点生气,不,他并没有生她的气,而是自己的,那一刻看她飞奔着追过去,他心里浮起巨大的惧怕,然后便是自责。

果然如她所料,他的腿部伤处泛着红,他那样急切快步走路,假肢势必会给腿部带去伤害。

她为他抹上一些药膏,又轻轻按摩。

她做这些的时候特别专注,沉默不语。让他想起多年前,她作为他的看护,为他做这些的时光。

他也沉默着,低头凝视着她。他神色看起来那样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那两种声音又开始不停地交织打架,留在她在身边,不管生死,抑或让她走,去拥有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在另一个她从未参与也不了解的他的世界里,商场上,人人都说他心思深沉,手段凌厉,对对手毫不留情,却不知道,其实他对自己才是真的心狠。他曾自私过一次,不能再对她这样自私。

他动摇的心慢慢冷静下来,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而这刹那他的动摇,她浑然不觉。

第十二章 拂晓时分的月亮

什么是能够去爱呢?就是拥有自我的完整性,拥有其“力量”,不是为了取乐,或者出于过分的自恋,而正好相反,是为了有能力做出馈赠,没有匮乏与保留,也没有懈怠,甚至缺陷。

傅云深刚回到家,姜淑宁就找来了,她还穿着正装,应该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

他看了眼泡茶的李嫂,小报告打的倒是快。也是,整个傅宅帮佣的人,全是姜淑宁的眼线。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姜淑宁喝了一口茶,问道。

他扯了扯嘴角,说:“您不是知道吗,何必明知故问。”

姜淑宁脸色微变,但她忍住没有发作,温声问:“身体还好吗?”

傅云深神色也缓和了些,点头:“嗯。”

姜淑宁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资料,放在他眼前:“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他皱了皱眉,说:“妈,别卖关子。”

姜淑宁将两份资料一左一右分开,先将左边那份推到儿子面前:“好消息是,凌天这季度的业绩上升了五个百分点,老爷子很高兴。”

傅云深在凌天集团分管业务,在日化行业整体都低迷的时期,他竟然能将业绩提升,傅家老爷子自然是赞不绝口。

姜淑宁眉眼间也满是高兴:“儿子啊,我就说,你还是得在公司坐镇,这不,效果显著!”

傅云深却没有表现出欣喜,他视线投放在右边那份文件上,“这就是坏消息?”

提到这个,姜淑宁脸上的笑容立即褪去,她将资料调换个方向,打开文件正对着傅云深。她指着文件上的一张照片说:“这个女人叫顾阮阮,是凌天大股东之一阮荣升的外孙女,十分受宠。而现在,这个女人,在追傅西洲那个野种!”提及傅西洲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短短几句话,傅云深瞬间就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

他垂首看着那张照片,应该是姜淑宁找人偷拍的,照片里的女孩正侧头微笑,非常年轻的一张面孔,不是特别漂亮,但笑起来很温暖。他猜想,这个女孩,最多二十岁。

“他们要结婚了?”他抬眸问道。

姜淑宁说:“还没有,但阮家小丫头对傅西洲特别上心,他肯定会不顾一切抓住这个机会的!”

他喝了一口茶,又往那张照片上扫了一眼。

“不能让他们结婚,如果那野种有阮荣升做后台,他就会如虎添翼。”姜淑宁哼道:“他想抓住机会,我就不顾一切地毁掉他的机会!”

在姜淑宁盘算着如何掐掉这桩还未成事实只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姻缘时,傅云深盯着那个女孩的照片,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却是跟姜淑宁想的完全不在一个点上:这么年轻的女孩,她是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商业联姻上吗?

“儿子,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凌天是属于你的,他想也别想!”姜淑宁脸色阴沉地说。

傅云深抹了抹脸,说:“妈,回头再说吧,我有点累了。”

姜淑宁忙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叫医生来吗?”

傅云深摇头:“不用了,睡会就好了。”

姜淑宁想说,明明刚受伤痊愈,还车马劳顿跑去北方。但话到嘴边,她又忍住了。自己与儿子最近的关系还算融洽,不能提及那个女人,否则又要闹翻了。反正他答应过她,不会跟那个女人在一起。至于偶尔的走神,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她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儿子,你跟他强硬,他会比你更强硬。但只要你示弱一点,他也会顾念母子亲情。

最后她说:“那好好休息,晚点儿叫你吃饭。”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满脸疲惫。

昨天与今天,完全迥异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简单、纯粹、朴实、温暖的人间烟火,有欢笑、关怀、挂念,有日落星光月色,而一个却是现实、冰冷、算计、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包裹其中的那一些亲情,也因为母亲的专制与逼迫,变得负重。

他想起昨晚,在哈尔滨的酒店里,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朱旧,虽然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可其实你并不了解全部的我。你看到的我,只是一个侧面,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在另一个你不曾接触的世界里,人人都说我冷酷、心狠手辣,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他表达得很清楚了,他这样一个人,不值得她这样死心塌地。

谁知道她却不以为然,她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在亲人、朋友、同事面前,在陌生人面前,每一面,其实都是不同的。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好人,反之亦然。就好比,小女孩蒙蒙的父亲,他举刀行凶,你就说他是个坏人吗?也许对我来讲确实是的,可对蒙蒙来说,那是出于爱。每个人心中,因为立场与所处的位置,有热,也有冷,有爱,也有怨与恨。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云深,既然你都说了,那是我不曾参与也不了解的世界,那我就不用去管那么多。我只知道,在我所见的世界里,在我心中,你是那个好人,值得我去爱。这就够了。”

“我难过的是,你始终这么固执。”

她无力的叹息声仿佛还响在耳畔。

不能想,想起就难过。

他睁开眼,又拿起茶几上母亲留下来的资料。

对,这才是他的世界。

不喜欢,却必须面对的世界。

立秋的那天,朱旧接到一通电话,等到了这么久,当心愿终于如愿以偿时,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一连问了三遍“真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的眼泪“唰”地就跑了出来。然后,从住院部大厅到三楼病房,一路有人看见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边快跑一边流泪,然而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奶奶……”她哽咽着抱着奶奶时,老太太吓了一大跳,不停问她发生了什么。

“奶奶,奶奶,奶奶,你可以做手术了!找到合适的肝源了!”

“这是好事啊,你哭什么。”奶奶帮她擦拭眼泪。

“我高兴啊!”她又笑又哭的,眼泪糊了一脸。

她真的没有想到,当初自己与季司朗的举手之劳,竟然会得到这么厚重的回报。

她给那位老先生打电话,提出当面道谢,可老先生拒绝了,他说:“朱医生,你不用谢我,我这一生,从来不欠人,欠债还钱,我欠了你一条命,那么便只能想方设法还你一命,祝愿你奶奶早日康复。”

朱旧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在医院那位老先生会详细问起自己在哪个医院,以及奶奶的情况,原来那时候他就存了帮奶奶寻找肝源的念头。

她除了再三道谢,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人生的际遇,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奶奶的手术安排在十天后。老太太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好在全面检查时各项生命体征都符合做移植手术。

手术前,李主任找朱旧谈话。

“朱旧,你真的一定要亲自主刀吗?”李主任隐约担忧,毕竟患者是她最亲的人,所谓关心则乱,手术中但凡出现一点点意外,只怕她慌乱难以应对。

朱旧心意坚定:“没有哪个医生比我更了解我奶奶的身体状况。”

手术前一天,奶奶让朱旧在病房里陪她说了很久的话。

朱旧见天色已晚,便让奶奶躺下休息。

“您现在啊,要好好休息,等手术康复后,我陪您说一天一夜,好不好?”

奶奶却拉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叹息着说:“丫头啊,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她正色道:“您瞎说什么呢!”

话虽如此,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移植术存在的风险,尤其是奶奶年纪大了。但她别无选择,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奶奶会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一天,如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她起床,洗漱好,换好衣服出门,去巷子口的那家早餐店吃豆浆油条,然后搭乘公交车去医院。她换好工作服,开始一天的工作,日程本上写着:十点,肝脏移植术。这一天跟以往无数个工作日一样,没什么不同,这样的手术也是她曾做过的。可正如李主任所说的那样,这将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台手术,她紧张、忐忑、担忧,最后渐渐冷静下来,告诉自己,没什么,不要怕,上了手术台,她不是你的奶奶,她只是你的患者,同千千万等待被治愈的生命一样。

九点五十分,奶奶被推进手术室。

朱旧在手术室门口见到姑姑朱芸与傅云深。

朱芸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朱旧,你学了这么多年医,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活你奶奶啊!”

她神情担忧,语调里也满是焦急。这么多年了,此时此刻,姑姑才真正地放下过去的那些心结,表现出一个女儿在面对母亲重病垂危时该有的心态。

朱旧用力回握姑姑的手,点点头。

她看向傅云深,他走近她身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加油,朱旧。

别害怕,朱旧。

她对他笑笑,转身走进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关上,灯光亮起。

这一台手术,得好几个小时。

朱芸站在门口,走来走去,掩不住的焦虑。而傅云深,看了眼手表,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十二点的时候,周知知提着饭盒到来。

“谢谢,可是我不饿。”他说。

周知知说:“吃点吧,这不是医院食堂的饭菜,我去外面餐厅买的。”

他还是摇头。

“手术还需要很长时间,你不吃饭怎么行。”她打开餐盒,“你看,有你喜欢吃的土豆牛腩。”

“知知,”他无奈地看着她,“你别管我,好吗?”

她还想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忽然被打开,傅云深的目光“唰”地投射过去,他站起身来。

结束了吗?这么快?他想着,看向从手术室走出来的人,是手术护士,她戴着口罩,看不清楚表情,但头微垂,整个人没有一点手术成功的喜悦气,接着,又走出来一个人,一样的神态。

傅云深心里一个咯噔,向前两步,还没开口,刚上厕所回来的朱芸已经跑到那两个人面前,抓住他们就问:“结束了吗?手术成功吗?我妈怎么样了?”

护士抬起头,看着朱芸,良久,才叹了口气,艰难地低声说:“病人,手术中……死亡……朱医生她……”

“什么……”

什么?傅云深一懵,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抬脚就往手术室去。

“云深……”周知知喊道,跟了进去。

手术室里。

“朱医生,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好吗?病人已经死亡,你别这样……”

傅云深刚进门,就听到一个女声哀求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微喘着气、颤抖的声音,混淆着尖锐的仪器尖叫声,“再来!电压再调高一点……”

“朱医生,你别这样……”那声音已带了哽咽。

傅云深快步走过去,当他看见手术台的情景时,心里一震。

朱旧仿佛魔怔了般,手里的除颤器一下又一下地对着病人的心脏,试图让早已停止心跳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因手术而打开的腹腔没有缝合,有大片的鲜血不断涌出来,她又慌乱地伸手去捂,手指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液……她就这样反复地做着动……

“朱医生,你别这样啊,求你了!”助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涌起害怕,忍不住流下泪来,她试图拉开她,却被朱旧恶狠狠地推开。

傅云深走上前,单手紧紧地扣住朱旧的手臂,他用力很重,试图让她清醒一点。她如同甩开助手那样重重地推他,他身体踉跄着后退两步,但没有放开握住她手臂的手,硬是将她连带着拉离了几步。

“朱旧!”他大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