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云深。”

谢谢你愿意满足我孩子气的心愿,陪我做你口中小学生才热爱做的事情。

他们开车去了莲城一个新规划的公园游乐场,因为离市区远,又才开放,所以游人还比较少,只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玩水上乐园。

“全是小朋友,这下当真是名符其实的小朋友秋游了。”往湖边公园一路走去,朱旧看到身前身后的都是些小朋友们,忍不住笑着感慨。

傅云深摆出一本正经的家长脸:“朱旧小朋友,这个游乐场很大,你要乖乖的,不要乱跑。”

朱旧拍了拍走在她身边的梧桐的大脑袋,也一本正经:“听到了没有,梧桐,乖乖的,不要乱跑!”

梧桐“汪汪”两声,用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海德堡,两人一狗,在黄昏的内卡河边这样慢慢散步,说一些有的没的。

旧时光啊。

他们将蓝格子布铺在草地上,朱旧将食物一一取出来,保鲜饭盒里,装着他亲手做的便当。有金枪鱼寿司、蔬菜卷、牛肉糯米丸子、炸得金黄的鳗鱼、杯装小蛋糕、颜色漂亮的马卡龙、芒果布丁,以及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拼盘。

她捏起一个糯米丸子扔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熟悉的味道,久违了。

“宝刀未老!”她将每种食物都尝了尝,笑嘻嘻地赞道。

他慢慢喝着薄荷酒,微笑不语。

自从那年与她分开,回国这几年,他再也没有做过饭,也没有再碰过烤箱。

美食与爱,不可分割。

而他这一生,只为她洗手作羹汤过,也只愿为她。

她说来秋游,可吃饱喝足了她却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哪儿也不想去,闭着眼晒太阳,她不戴墨镜,甚至连防晒霜都没擦,就让脸上的皮肤赤裸裸地迎着阳光。

他坐在她身边,慢慢饮薄荷酒,梧桐趴在她另一侧。

两人一狗,就这样静默地晒着晚秋温暖的阳光,一直到黄昏。

“起来吧,天要黑了,草地上湿气重,会着凉的。”他拉起她。

“怎么这么快就天黑了呀!”她撇了撇嘴,神情里有淡淡不舍与留恋,真像个玩得不亦乐乎不想回家的小朋友。

他失笑:“朱旧小朋友,我们换个地方玩。”

他们开车去了江边,当朱旧看到司机从后备厢里搬出一箱箱烟花时,她的眼睛“唰”地变得好亮。

夜幕降临,江堤两岸灯火点点如繁星,璀璨的焰火升入夜空中,映着江面波光粼粼。

他们站的地方,是偏僻的江河下游,几乎没有人来。

朱旧肆无忌惮地甩着手中的焰火,围绕着梧桐转圈圈,大笑着看它害怕又想亲近的样子。

他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她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甜蜜的糕点,小孩子爱玩的焰火……她就可以很快乐。

他送她回家时,夜已深。

她预约他一整天的时间,真的没有浪费一点。

车子停在朱家院子门外,她俯身,伸手抚摸梧桐的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久,梧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伸出舌头,舔她的手背,温柔又依恋。

她不忍与它对视,坐起身。

她侧头看他,他也正望着她。

她忽然凑过去,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凉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那个吻轻浅却持久,她没有动,他也没有。

直至她退开,然后开门下车。

她站在车外,微笑着朝他挥手:“云深,再见。梧桐,再见。”

“好好休息。”他说,声音有点喑哑。

他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让司机开车。

她站在门口,一直目送车子渐渐消失,嘴角的微笑褪去,眼眸中浮起淡淡的雾气。她又站了会,才转身进了院子。

她洗漱后,才开始整理行李。依旧是当初回国时的那只大行李箱,衣物、书籍、一些生活用品,然后还有奶奶的小木盒。对她来说,人这一生,值得必须随身携带的外物实在不太多,最宝贵的,始终是记忆。

收拾好行李,她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来,拧开台灯,展开信纸写信。

笔迹沙沙,夜一点点深了。

她将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里,封口。

她抬头,从窗口望出去,月亮不知不觉已移到窗外这方天空,明亮、莹白、清冷,静静地俯视着这苍茫夜色,也俯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当傅云深收到朱旧的那封信时,她已经坐在飞往叙利亚大马士革的飞机上。

云深:

抱歉,没能跟你当面告别。最近这些日子,我人生最大的主题好像就是一直在告别,承担得太多,我怕我会哭,怕把你当作最后的依恋,舍不得放手。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

当我站在我父母当年出事的那个地方,那片满目疮痍,充满着暴力、贫瘠、苦难却仍然坚韧的土地上,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也许不应该再强求你,强求你非要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非要让我们在一起。

我想,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爱,它应该是愉悦的,不给对方负担与压力,尊重对方的意愿。

你还记得我曾读过的一本书上的句子吗,我念给你听过:什么是能够去爱呢?就是拥有自我的完整性,拥有其“力量”,不是为了取乐,或者出于过分的自恋,而正好相反,是为了有能力做出馈赠,没有匮乏与保留,也没有懈怠,甚至缺陷。

我想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云深,你是知道的,我从未停止爱你,我知道你也是。但我已不强求我们必须在一起,只要我们好好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各自平安地活着,这就够了。

我们彼此相爱,不管远隔千山万水,我的心始终与你同在。

因为心中有想念,不诉离殇。

我会给你写信的。

祝好。

朱旧

他握着信纸,怔了许久。

他才恍然,那一整天的时光,那个吻,她站在车窗外,跟他挥手说再见,已是告别。

而他,因为那个吻,心里起了波澜,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催促司机将车快点开走。

如此的匆匆,甚至都没有好好说一句再见。

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桌子上,与它并排的,是一份最新的身体诊断报告书。他的身体状况又变得差了一点,原定的那场手术,再次推迟了,预计在明年秋天,而结果会怎样,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闭了闭眼。

心中有想念,不诉离殇。

也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第十三章 夏花不觉秋意浓,相思心如地下河

我总是在黄昏时分想念你,幻想你是天边最后的那抹光线,正拼尽余生热情将我凝望。

凌天集团,顶层会议室里。

开了足足两个小时的高层会议,终于在如雷的掌声中结束。

坐在桌首的凌天董事长傅凌天面带微笑地走向左侧的小孙子傅西洲,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蔷薇系列产品的后期全面开发你一定要亲自盯着,不能出一点差池!”

傅西洲肃容点头:“是。”

“哦,对了,晚上我约了阮董一起吃饭,你叫上他们家那小丫头,一起来吧。”

“好的。”

坐在他对面的姜淑宁神色难看极了,“唰”地站起身,椅子都差一点被她带倒,大动静惹得傅凌天不悦地朝她瞪了眼。

姜淑宁推起身边傅云深的轮椅,快速离开了会议室。

“真是气死我了!老头子可从来没有当着众股东的面夸过你一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姜淑宁将门甩得啪啪响。

傅云深滑动着轮椅,走到茶几边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才淡淡说:“凌天是做产品的,他研发出期待值极高的新系列,老爷子自然高兴。”

“儿子,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姜淑宁皱眉,不满他云淡风轻的语气。

“急有用?”他瞥她一眼,依旧是不慌不忙的语气。

“哼!老头子竟然还当着众人的面约他一起吃饭,还说起了阮董,只怕这口风一漏,公司里那些墙头草般的股东们,心又要动摇了!”

傅凌天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也不太好,小毛病频出,所以凌天下一代继承人之争暗中早已波涛汹涌。

“云深。”姜淑宁蹲下身,握住儿子的手,“周家的实力,并不比阮家差,如果你跟知知……”

“妈!”他挣脱她的手,脸上现出冷然之色。

“你怎么……”她恼怒,正打算继续说服他,敲门声忽然响起来,她不耐烦地说了句“进来”,随即站起身。

姜淑宁的秘书拿着一个文件夹走进来,恭敬地递给她,然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姜淑宁急忙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资料,看着看着,哈哈大笑出声。

“儿子啊,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啊!”她欢喜地将手中资料中最上面那张打印纸递给他,“你看。”

傅云深接过一看,脸上浮起震惊的神色,这震惊倒不是因为纸上所写的内容,而是,这样机密的文件,姜淑宁竟然也能搞到手!

他抬眼看了眼母亲,她脸上之前的愤恨不平早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与得意,正低头翻看着手上一沓沓照片与资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眼中却浮起一丝狠戾。

这两种迥然的表情,令她此刻看起来有一点瘆人。

姜淑宁拿过他手中那份文件,说:“这东西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得去多复印几份,免得弄丢了!”

她将手中那沓照片与另一些资料塞到他怀里,转身去复印了。

傅云深一张张翻阅照片,都是些合影,照片上的男人都是同一个人:傅西洲。而与他合影的女人,却有三个。其中一个他曾见过照片,是阮家的外孙女顾阮阮。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年龄也不大,另一个,穿着病号服,眼神微微有点……呆滞。他将照片凑近点看,仔细辨认着那女人身上穿着的病号服上的字样,写着:莲城精神病院。

姜淑宁走过来,指着照片上穿着病号服的女人,神色略带鄙夷:“这女人叫乔嘉琪,跟傅西洲那野种从小一块长大,因为他才疯的。哼,跟他那个疯子妈妈一样!”

她又指着另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叫乔嘉乐,是乔嘉琪的亲妹妹,据我所知,因为她姐姐,她对傅西洲一直心怀怨恨。她在莲大学设计,马上快毕业了,云深,我们设计部不是在招人吗?我看这女人就挺合适,你说是不是?”

傅云深的目光从那些照片上一一掠过,他是多么了解自己的母亲,不用细问,他也知道,母亲在打什么主意。

他抬头,喊道:“妈。”

他这一声叫得无比轻柔,又似乎带了一丝哀伤,令姜淑宁微微一愣,思维还没来得及从那种尔虞我诈的阴谋设计中抽离,她“啊”了声,才说:“怎么?”

他凝视着母亲,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这个女人,按说她应当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密的人。她其实才五十出头,在同样生活环境里的与她同龄的女人们,远比她看起来年轻,远比她过得轻松自在。而她,却因为一辈子的心伤,一辈子争强好胜,一辈子算计,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她眼睛里的寂寥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她的快乐,从得知他的父亲外遇有子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失去了。

“妈,得到凌天的经营权,是你的心愿,是吗?”他问。

姜淑宁几乎脱口而出:“当然!”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垂眼又看了眼那张打印纸的内容,他说:“你的心愿,我帮你实现。”

趁我还有时间,趁我还有精力。他想。

“真的吗?”姜淑宁欣喜道,“云深,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只要我们母子齐心,还怕斗不过那个野种吗?你别忘了,你才是傅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当年若不是你需要他的血,他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回来……”她想起什么,看了眼傅云深,噤声没再说下去。

傅云深离开姜淑宁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桌子上的座机,拨内线去前台。

“有我的信吗?”他问。

前台小姐“啊”了声:“有一封,傅总!”

“不是跟你讲过吗,一旦有我的信件,立即送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傅总,信件是上午刚刚送来的,我实在太忙了,所以就……给忘记了……”前台小姐声音弱下去,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太子爷傅云深虽然见人是一张笑脸,看似温和,但其实跟整日里冷着个脸的二爷傅西洲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个手段冷酷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