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早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从未。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包括她的亲人,父母、爷爷,以及家里的伯伯姑姑们,都觉得她简直太愚蠢了,但她真的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其实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因为她坚决退学,要重新参加高考,母亲为此气得病倒,整整半年没有跟她讲一句话,父亲对她也没有好脸色,最后还是一向宠爱她的爷爷心软了,对她父母说,家里有个学医的不是更好么,我这把老骨头有个什么病痛,也不用去求人了。慢慢地,她与家人的关系,才得到一点缓和。

傅云深在昏睡三个月后醒过来,他的病床边站了好多人,医生、护士、家属,层层围绕着他,她站在人群最外面,喜极而泣,泪水汹涌磅礴。

她趁大家都离开后,才去单独见他。他的状态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他陷入非常绝望阴暗的情绪里,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她说很多句话,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直至离开病房,她为他放弃音乐而想考医学院的这件事,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他已经这么痛苦了,她不想再给他造成任何压力与负担。

走出医院,她想起爷爷曾问过她的话,知知,傅家那小子喜欢你吗?你这么为他,他知道吗?她沉默了一会,对爷爷说,他会知道的。

可是她心里很清楚,她可以骗爷爷,却无法骗自己。

傻吗?是的,很傻,她自己也知道。她只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控制喜欢一个人的那颗心。

这世间,感情就是这样,毫无道理,也毫无公平、对等可言。

她一边复读,一边每天晚上都去医院看他,可他依旧对外界一切不闻不问,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沉寂而灰暗。

她觉得无力,却一点也不气馁。她想,总有一天,他会慢慢走出这绝境。而她,愿意一直陪伴他。

哪知没过多久,他还未痊愈就转去了海德堡,走得很急很悄然,如同那年他去德国念书一样,当她知道时,他已经离开了。

二十岁的她,已经不再像十三岁那年的自己,蹲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痛哭流涕。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必须好好努力,考上医学院。

他在海德堡的那三年间,她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不是不想,而是他拒绝。他连他的父母都不想见到,更别说是她了。

她每个星期往他的邮箱里写一封信,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也会说一些自己的事情,细细碎碎的——复读的生活真的挺难熬,太久没有拿起课本了;她终于如愿考上了医学院,虽然不是最好的学校,但她依旧很开心;学医比学大提琴难多了,人体经络图比曲谱更难背……在信件末尾,她总是写着相同的一句话,我想去看看你,你愿意见我吗?

那些信,如石沉大海一般,她没有收到过一次回复。

她对他的爱恋,也如石沉大海一般,从来没有收到过回音。

她从他母亲那里,陆续得到他一些消息,听说他慢慢打开心扉,走出了房间,装上了假肢……

她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哪知却忽然再次得到了噩耗。这一次,她什么都不再顾及,跟着他的母亲匆匆飞往海德堡去见他。

在医院里,她第一次见到朱旧,当听到她的身份时,她忽然眼前一黑,当年在柏林旋转餐厅的那种感觉席卷重来,她觉得整个世界的灯都熄灭了。

她所有的等待与希望,在那片黑暗中,慢慢枯萎。她告诉自己,知知,一切都结束了,哪怕从来没有开始过,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可他的母亲抓着她的手说,知知,你留下来,我们一起等云深醒过来,好不好?

她放手的意志远远不如心中想要陪在他身边那么强烈。

她留了下来。

后来,他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他的健康状况变得更加糟糕,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因为这个,他下定决心离开海德堡,离开朱旧。而她,却因为这个,更加坚定地想要留在他身边。

他们一起回国,她心中熄灭的灯再一次亮了起来,她以为,她与他还有一份可能,也许,这一次会有不同。

执拗而绝望地喜欢一个人时,任何一点点希望之光,都想要竭力抓住,试图以此来泅渡很多个难过的时刻。

在那些年里,她确实也有很多次机会走到他身边,可是她拒绝了,因为那不是他的意愿。而她,从来不勉强他做任何他不喜欢的事情。

在她心里,爱一个人,是不舍得令他为难的,也不愿意看他难过。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等,等他忘记心中的那段感情,等他看见她,等他爱上她。等待成为她生活中最习以为常的事,然而,最终也只是将岁月等成了一场虚空。

就连最后的放手,也是因为一个爱他的承诺。而这一切,他浑然不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也无联系。有一次她在商场碰到他的母亲,姜淑宁约她一起喝咖啡,明明应该拒绝的,可她还是去了,因为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想要知道他的近况,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他母亲拍着她的手说,知知,很可惜,你们没有缘分。

她才知道,原来在三个月前,他就已经离开了莲城,重回海德堡生活,与他心中的那个人一起。

经过那场生死一线的手术,他的母亲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强硬地逼迫他,但对他与朱旧在一起这件事,心里仍有介怀。

没有缘分吗?

也许这世间很多求不得的感情,纠缠到最后,也只剩下这种哀伤无力的注解了。

后来有一年冬天,她独自去瑞士滑雪,回国时,她绕道海德堡。海德堡大雪纷飞,整座城市素白安静。她没有撑伞,慢慢走在雪中,走了许久才在老城区找到了那家小小的中餐馆,简单的黑色牌匾,上面用墨绿色字母写着店名——Mint。

店铺关着门,门口堆着一高一矮头戴着大红色帽子的两个雪人,丑丑胖胖的模样,但依旧看得出来,是一男一女,相互依偎着。透过落地玻璃窗,她看见装扮很温馨的店铺里,随处都可见绿色的薄荷盆栽。

那是缠绕盛开在他心间一生的藤蔓。

她抬头,眯眼望着天空,看着如飞絮般的雪花,轻盈而又汹涌地朝她洒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凉一片,很快就化作了一滴水珠,从她眼角缓缓滑落。

这场景,多像很多很多年前,他为她用无数白色泡沫营造出的那一场如梦似幻的六月雪。

那场雪,于她,是一生的魔咒。

等一个无心于你的人的爱,如同在机场等一艘船,在海上等一辆车,在六月等一场雪。

那样哀伤而绝望,她一早就知道,她只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