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傅西洲早早下班,坐在餐桌上吃着阮阮亲手煮的浓汤时,姜淑宁正在傅云深的办公室里大发脾气,桌子上的文件物品都遭了秧,成了她泄愤的对象。

“妈,您歇歇吧!您摔得不累,我看得还累呢!”傅云深皱眉看着胸口起伏厉害的姜淑宁。

姜淑宁咬牙说:“那杂种!现在仗着阮氏的股份,还有顾家的支持,简直肆无忌惮了!我们好不容易布的局,他一回来就全毁了!他怎么不干脆被撞死算了!”

傅云深沉默着,眉毛紧蹙,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似是隐忍着痛苦。

姜淑宁说:“云深,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现在很多股东因为顾家的关系,已经转了风向,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彻底被傅西洲击垮。你爷爷是不能指望了,他说过了,他退下去后,凌天董事长之位,谁有能力就谁坐。”

傅云深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眉头愈加紧蹙,咬着唇。

姜淑宁终于注意到儿子的异样,蹲到他身边,问他:“云深,你怎么…”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你旧疾复发了?你是不是又没有吃药?”

当年的车祸,傅云深除了高位截肢,内脏也受到极大损伤,落下了毛病,常年靠吃药维持。

姜淑宁见他脸色愈加苍白,疼痛令他额上冒出了冷汗,整张脸都微微扭曲了。

“药呢?药在哪里?”她慌乱地去翻他衣服口袋,却被傅云深大力推开,“滚开!”

她不防备,跌坐在地。

“云深…听话,药呢!告诉妈妈,你把药放哪儿了?”姜淑宁从地上爬起来,又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像是哄小孩一般哄他求他。

“我让你滚开!你没听到吗!”傅云深怒吼,声音里是极大的痛苦。“滚啊!我不想看到你!”他情绪因胸腔里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而激烈起来。

药!药!药!

轮椅!轮椅!轮椅!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逃离不了这两个东西的禁锢。像噩梦,如影随形。

整整十三年!

每个深夜,他摘下假肢,看着空荡荡的下半身,他心中便恨意翻滚。

他这样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而且,只要他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流着最最痛恨的人的血液,他就恨不得把血全放干。

他曾经也真的这么干过,当傅西洲被接回傅家,他才知道,自己是靠他的血才活下来。

他当着他的面,用水果刀,一刀一刀划下去,看着血液滴落在地板上,忍着手腕上的剧痛对他说,你的东西,我还给你,全还给你!你给我滚出去!

傅西洲站在离他几步之遥,没有阻止他,也没有为他止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冷冷的眼神,冷冷的语调,带着嘲讽,怎么办呢,就算你把身上的血液全放干,也永远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身上,流着同一个人的血。

因为他这句话,他活了下来。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就拼个你死我活吧。看看到最后,谁笑谁哭。

“云深!云深!”姜淑宁惊叫,看着傅云深忽然弯下腰去,然后翻滚在地。

她抱着他的头,一边拍他的脸:“儿子,你醒醒,醒醒啊,别吓唬妈妈…”她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颤抖着掏出手机,拨了120。

医院里。

姜淑宁站在病床前,看着渐渐稳定下来陷入沉睡的傅云深,重重地舒了口气。

她按着还在剧烈震荡的胸口,伸手轻抚傅云深的脸,低声喃喃:“儿子,你吓死我了啊。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眼泪无声滑落。

她站起来,前一秒还在落泪的悲伤的脸,此刻已换上了另一种神情,她手指掐进手心里,眼神锐利如箭,咬牙在心中恨恨地默念着一个名字。

傅!西!洲!

元旦新年过后,阮阮回了农场复工。

齐靖有心,为她办了个小小的回归仪式,中午让农场食堂的大师傅做了一桌菜,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摘了很多农场自种的蔬菜,十足的丰盛。

在农场做事的工人都是齐靖家的亲戚,要不就是这周边的乡亲邻里,十分淳朴热情,吃饭的时候都问候阮阮身体好点了没有。齐靖对外都说阮阮是去休病假了。又不停给她夹菜,说她实在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阮阮一一接过,不停说谢谢,把自己吃到撑。

看着他们关切的眼神与笑脸,阮阮觉得,这个地方,才是她喜欢的世界,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算计,有的是浓浓的世俗人情味,平凡、普通,却也安心。

她去看她的花棚,她离开这么久,花棚里的花花草草长势喜人,齐靖照料得很好。阮阮打趣说:“哎,老齐,我发现啊,农场里有我没我都不一样呢!”

“那可不行!”齐靖大声嚷嚷:“你再不回来,我就真的忙到吐血殉职了!”

阮阮忍不住大笑。

齐靖也跟着笑,亲昵地拍了拍阮阮的头,“你笑起来多好看,要多笑笑,知道不!”他就像个亲切体贴的邻家大哥哥一样。

“谢谢你,齐大哥。”阮阮由衷说。

临近下班,傅西洲忽然出现在农场。

阮阮讶异地迎上去:“你怎么来了?事先也没有打个电话…唔…”

她的话,被一个吻堵住。

他本是极浅的一个琢吻,却在碰触到她的温度时,情不自禁地加深了,她侍弄了一下午的花草,身上沾染了花香,此刻幽幽地传入他鼻端,令他沉醉。

良久。

阮阮靠在他怀里轻轻喘气,脸又不禁微微红了。她总是这样,只要是在外面,傅西洲对她做亲密的动作,她就容易脸红。惹得他老取笑她说,你都是做了妻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未经情事的小少女一样呢!末了他坏笑着附在她耳边低声加一句,不过我喜欢。

阮阮嘀咕道:“傅西洲,我真的有点怀疑啊,你在昏睡的时候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啊…”

“什么?”他一时没明白,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笑问:“你说呢,我被什么附体了?”

阮阮不回答。

他追着问:“是什么?”

阮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色鬼!”

“哈哈!”他大笑,又捧住她的脸要作势亲下去,鼻尖抵着她的,低沉的声音里满是蛊惑:“那就让我名副其实一下。”

“…”

他开车来接她下班,她的车便留在了农场里。

她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他说:“其实有很多事情还没做完,但是我想跟你约会。”

阮阮好笑地看着他:“约会?”他以前可从不说这样的话的。

“嗯,约会。”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先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阮阮中午吃撑了,不太饿,就说:“随便都可以。”

傅西洲微微皱眉:“不能随便,你最想吃什么?”

阮阮觉得他今天似乎格外认真,还有点不对劲,转头仔细地打量他,但见他神色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去吃粤菜吧。”

吃完饭,傅西洲说:“我们去看电影。”

“什么?”阮阮正在喝茶,差点呛住,不怪她,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傅西洲最讨厌电影院那种公共场合,觉得人多空气不好,满场还飘着爆米花的香精味儿,以及吃爆米花时“咔嚓咔嚓”的声响。

傅西洲看了她一眼,仿佛没有看到她的震惊,继续说:“今天有上映一部迪斯尼的新片,3D版,我们去看这个?”

阮阮震惊得长大了嘴,这个…这个…他连今天上映什么片子都知道?

“十二,你…没事吧?”阮阮迟疑地问。

“没事啊。”他非常正经的模样。

“呃…”

结完账,他们去了最大的电影院。阮阮对迪斯尼的动画片一直很感兴趣,本来也打算自己去看的,有他陪她一起看,当然最好不过。

这是他们一起第一次来电影院,因为是刚刚上映的新片,又是观影黄金时间,购票点排起了长龙,还有很多小孩子,在旁边大声嬉戏打闹着,很吵。

阮阮抬眸看了眼傅西洲,提议说:“十二,要不,我们别看了吧,人太多了,又吵。”她知道他很烦吵闹。

“没关系。”他笑笑,神色平静,看起来也没有不耐烦。

买好票,离开场时间只有十分钟了,阮阮正准备进去,傅西洲拉住她,指了指零食窗口:“我们也买点可乐跟爆米花。”

阮阮再一次久久审视傅西洲,觉得他今晚真的有点怪啊。

后来那一场电影看得阮阮都觉得有点头疼,小孩子太多了,父母又都随着他们去,熊孩子们大声笑闹,甚至有的还满场跑。

散场后,阮阮问傅西洲:“是不是很难受?”

哪知他竟然说:“还好。电影还不错。”

“…”

虽然惊讶,不过,阮阮觉得这样的他,似乎还蛮…可爱的。

然而当她第二天下午收到他差人送来的大捧白蔷薇花束时,彻底震惊了。

她给他打电话,哭笑不得地说:“你干吗送花给我?我花棚里那么多花啊!”

他不答反问:“不喜欢吗?”

阮阮嗅了嗅花香,微笑说:“很喜欢。十二,这是你第一次送花给我呢。”

电话那端有片刻的静默。

“十二?”

“阮阮,对不起。”傅西洲轻轻说。

挂了电话,他转身,视线投向办公桌上的那盆茉莉,那是她送给他的礼物,她亲自培育的。

他还记得那天在楼下大厅里,她的花被人撞翻时她快哭的表情,眸中水汽氤氲。后来她把办公桌上原有的盆栽挪开,用她的茉莉霸占着。她坐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茉莉的习性,他忙于一份合作书,心不在焉地应着,都没有多看这盆小白花一眼。

后来也是让小姚帮忙照顾着,并不上心,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盆美化环境的植物而已。

直至有一次听小姚随口提起,茉莉的花语哦,是——你是我的生命。

他心中震动。

方才明白她送这盆花给他的含义。

电话里,她说,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她欣喜的语气,令他心酸,也心疼。

从相识到结婚一年多,他亏欠她良多。

庆幸的是,她愿意给他机会,让他一一弥补。

自从有过第一次接她下班,傅西洲就成了农场的常客,只要不加班,他都会来接阮阮下班。

虽是寒冬了,但这天天气好,气温略高,吃完晚饭,傅西洲提议去江边散步。

“听说今晚有焰火表演。”

每周五晚上,江边都会有一场焰火表演。

阮阮又一次惊讶了,要知道他从前就一工作狂,极少有闲情逸致关注这个。

“十二,我真的觉得哦,你被什么人附体了!”阮阮挽着他手臂,侧头认真打量着他,开玩笑道。

傅西洲好笑地敲了下她的额头,“又瞎说!”见她的鼻头被风吹得红红的,没戴手套的手也有点微凉,他将她裹进大衣里,面对着面,拥着她给她取暖。

“你最近,怪怪的。”她仰头望着他。

他直接以深吻封缄了她的疑虑。

“哧!”

江堤不远处,焰火表演正开始,姹紫嫣红,灿若星辰。

晚上,他又有新提议。

“明天周末,我刚好有时间,你也休息,我们去游乐园?”

阮阮也懒得讶异了,随口应着:“好啊。莲城新建的游乐园据说是中南地区最大的,我都没有去过。”

她其实对游乐园也没有多大兴趣,但是只要与他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

傅西洲去沐浴,阮阮帮他整理衣服,换下的衣服她习惯性地搜下口袋里看有没有物品。她伸手,在大衣内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她微微讶异,他怎么把纸放这里了?

打开,上面的文字令她一呆。

一、接送上下班。

二、找一个氛围很好她喜欢的餐厅共进晚餐。

三、送花。P.S.玫瑰太俗,最好找符合她性情的。

四、陪她看电影。P.S.一定要挑她喜欢的风格哦。

一行行列下来,娟秀的字体,看得出是出自女孩子之手。最上面,大大的字体写着:恋爱进行曲。

这是…

阮阮忽然找到了傅西洲最近如此反常的缘由。

她抱着那张纸,弯腰笑起来。

傅西洲从浴室出来,看到的就是阮阮倒在床上笑得不可自抑的模样。

“什么事这么开心…”当他看到她扬起手中那张纸时,从不脸红的男人竟然微微红了脸。

“这是什么?恋爱进行曲?”阮阮边笑边大声念出来。

“喂!”傅西洲扑过去,试图把纸条抢过来,阮阮左晃右晃,不让他抢走。

他索性俯身,将她整个人都压在身下,伸手轻而易举地抢过了纸条,然后,低头,重重吻上她的唇,吻够了,离开时还惩罚般地轻咬了下她,哼道:“让你笑话我!”

他见她有点呼吸不过,松开她,正打算起身,她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仰头,眸中似有雾气氤氲,他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她吻住。

在情事上,她向来羞涩,难得这样主动,他只觉胸中似有烈火,无限多的欣喜,却也不急躁,配合着她温柔又羞怯的节奏,承接着她所有的情意。

这个寒冷的夜,变得如此温情,如此温柔。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安静的柔软的猫,他一只手臂被她枕着,一只手臂搭在她腰间,一下一下摩挲着。

彼此最契合最舒服的睡姿。

阮阮忽然起身,在床两边看了看,最后在被子下面找到了那张纸条。

“哎,你!”傅西洲真是败给她了,竟然还惦记着那张纸呢!

阮阮展开纸条,趴在他身上,开始念:“…五、夜色下江边散步。P.S.最好周五晚上去,有焰火表演看。六、去游乐园。七、拍拍立得情侣照。八、去旅行…啧啧,这谁写的啊,恋爱专家呀!”

“…小姚…”

阮阮板着脸,说:“嗯哼,傅西洲先生,你让秘书写这个干什么用?你还想拿着秘笈去搞婚外情不成!”

傅西洲嘴角抽了抽,举手投降:“好吧,我坦白。”他将阮阮拉回怀里,轻声说:“阮阮,认识你之前,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学习和工作上,极少与女孩子接触,更别说花时间去谈恋爱了,对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兴趣。后来我们重逢,你追我,约我时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再之后,我们直接步入了婚姻。现在想来,很多必经的过程,我们都没有。”他叹口气,声音里有歉疚:“虽然你从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遗憾,没有享受过恋爱的过程与感觉。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一一补给你,是不是太迟了。”

她在他怀里拼命摇头,眸中已有水汽氤氲,“不,不迟。我很喜欢,十二,我很喜欢。”

其实很多事情,现在才来做,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心境,而那些花哨的恋爱形式,她也并不是那么看重,但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的心意。

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最想要得到的礼物,不过是被心上人在意。

迟来了很久,但总算,她得到了。

不多久,便是除夕夜。

阮荣升知道阮阮与陶美娟的关系如今是水火不容,也没勉强阮阮回阮家陪他守岁,只在小年夜那天,让阮阮与傅西洲陪他在酒店里吃了团年饭。

至于傅家,阮阮也是坚决不想去的,想必姜淑宁母子也不想见到他们。

这个除夕夜,只属于她自己的小家。

有他,还有他的母亲。

团年饭是在疗养院林芝的病房里吃的,本来傅西洲有想过接母亲到公寓里来,疗养院那种地方,房间布置得再舒适,那也是医院,氛围总显得清冷了。但阮阮考虑到天寒地冻的,怕林芝不舒服,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在病房厨房里做。

阮阮与傅西洲一起下的厨,五菜一汤,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却很温馨。

阮阮用拍立得给傅西洲与林芝拍了合影,又自拍了一张三人合影。

她在照片上写:我们的第一个除夕夜。

吃完饭,他们陪林芝一起看春晚。九点多,林芝喊困,阮阮便关了电视,让她休息。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他将她的手放进他大衣口袋里,揽紧她肩膀,走向停车场。

车子往家方向驶,快接近公寓的时候,阮阮终于还是开口了:“十二。”

“嗯?”

“今晚…你不去帮乔嘉琪过生日吗?”

她记得明天是乔嘉琪的生日,也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个关于零点的约定。

傅西洲说:“我跟嘉乐说好了,明天一早过去。”

其实这是他单方面的决定。下午,乔嘉乐就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过去,他直言说,对不起,嘉乐,今晚我去不了了,但是我一定会去帮嘉琪过生日,明天一早就过去。

乔嘉乐当即就生气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晚上在疗养院,她再次打来电话,先后打了好几个,语气从最初的强势,到最后带了恳求之意。见她那个样子,傅西洲心里其实并不好过。

可有什么办法?除夕夜的守岁,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不能再次抛下阮阮,去到另一个女人身边。

乔嘉乐说得对,他确实自私。

“你有过约定,还是去吧。”沉默了片刻,阮阮忽然说。

傅西洲讶异地看她一眼,他将车停在路边。

“阮阮,你说的真心话?”他握住她肩膀,让她直视着他。

阮阮在他的眼神下败下阵来,叹口气:“…假话。”

他笑了,亲亲她额头:“我不要你觉得有一点点委屈。好了,我们回家。”

她点点头。

终究也是自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