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城吃着冒菜,米易点着菜单。

  这是两人从认识以来,第一次单独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点单时,米易着急给她推荐美食,不觉什么,到菜都端上来,二楼只剩下他们两个,米易又开始安静了。

  城城拧开大瓶可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为什么考来上海?”她主动找话题和米易聊,“考师范是喜欢小孩?”

  “挺喜欢的,所以老师让我报,我也没反对,”米易回忆,“我们那届是先出分数再报志愿,都是跟着分数高低填志愿,全班都是老师给的建议。你呢?北京那么多大学,为什么要来上海?你家人不反对吗?”

  “想来上海看看,要了解一个城市,旅游没戏,要真住在这里才可以,所以就过来了,”城城说,“报志愿也没给家里看,后来录取通知书到了,他们才知道我要来上海。”

  好神奇……

  米易被牵起往事,活跃了起来,主动说:“当时我们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学校,每个专业,凡是有空的都填满,这样最安全。”

  城城点头,喝着可乐:“我就填了第一志愿,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你们老师不骂你啊?这样很容易落榜的。”

  “我和她说落榜复读,她就没脾气了。”

  米易起了好奇心:“你学校是……?”

  应该可以问吧?毕竟自己也告诉她学校地址了。

  城城没回避:“你们斜对面。”

  “真的?!”米易完全没想到,惊喜地叫出来,“这么巧?真这么巧?”

  城城笑着点头。

  米易暗暗决定晚上就要去斜对面的校园逛一圈,教学楼、操场、图书馆,凡是能进去的一个地方都不能落下。她想了解城城过去的一切。

  这顿饭,两人聊了很多,像普通朋友,刚认识的那种。

  城城怕冷场,一直在承担着主聊的角色。

  饭吃完,她指着冒菜里没吃完的花菜,和米易玩笑:“你管这个叫什么?”

  “花菜。”米易茫然,问这个干什么?

  “在北京叫菜花。”城城告诉她。

  米易惊讶:“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叫菜花?”

  “我也不知道,”城城笑了,“你要有机会去北京,我让朋友招待你。”

  城城拿起桌角的钱包和手机:“走了。”

  她没喊服务员上来,直接在楼下结了账。

  米易想掏钱,被她制止了:“远来是客,你来,当然是我请客。”

  盛夏的五点,日光还晒。

  城城离开小饭馆,带米易过了马路,从玫瑰坊的通道里走。那里没有日晒,还有不少小店,边走边看,走着不累。她们漫无目的瞎逛着,米易毕竟是未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时不时会被服装店和饰品店吸引。

  城城注意到米易一直在看服装店,挑了一家还算合眼缘的,自己先进去了。为了让米易能多逛会儿,她故意表现出有买的欲望,时不时从挂成排的衣服里拉出来一件,看看标签。店主看两人的打扮,以为城城是主逛的人士,寒暄了两句,发现城城只顾着自己看,并不理会推荐,转而和米易推荐起来。

  米易怕花钱,装哑巴,全程不搭话。

  两人如此走马观花,逛了四五家小店,穿过一条马路,进了龙之梦商城。

  到这里,米易才算悟到,其实城城不是要闲逛,而是要送自己去地铁站。这个商城下边是2号线,上边是3和4号线,有三条地铁线路交汇,无论哪一条线都能送米易回到学校。

  而到了这里,米易也有预感,城城要和自己道别了。

  米易每次来酒吧都是坐2号线,她认识前面的下行电梯是通往地铁的。她忽然停住,拉住城城的手腕:“等等。”

  城城回头。

  “我想去洗手间。”米易着急地说,收回手。

  “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不用,我来过几次,找得到。”

  米易抱歉地笑笑,掉头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很急的样子。

  城城看看四周,有一家ZARA。

  她走到店门右侧的玻璃墙前,背对着人流,看着店内陈设打发时间。许多年轻的小女孩在挑选、试戴,在小声讨论着,都是笑容满面的……再去看收银台,有二十几个人的长队,看收银员扫码、收款。

  此时,收到一条米易的短消息:人有点儿多,在排队,不好意思。

  她回复:慢慢来。

  约莫十五分钟后,城城在玻璃上看到了米易的影子。

  城城转身。

  米易来不及制造惊喜,只好两手握着纸袋子,递给城城:“送你的。”

  城城没接,认出金店的包装袋:“多少钱?”

  她猜到米易会去买东西,而且东西是送给自己的,这些全在预估范围内。因为事先知道米易收了多少报酬,也不担心是乱花钱,反正入账不少,花一点儿也无伤大雅。

  可看到真实礼物,城城还是低估了小姑娘的魄力。

  上厕所的功夫,买金子去了?

  “花了一半,报酬的一半,”米易坦白,“你可以看□□,□□也在里边。”

  见城城没收的意思,米易又补充:“不俗的,你肯定喜欢,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她掏出暗红的绒布盒子,给城城看自己挑的礼物。

  成串的金珠子,每一粒都极小,极精致,没多余的装饰,雕刻,就是光溜溜的一颗颗小珠子,躺在首饰盒里,像佛珠的缩小版、微型版。

  本命年戴金子辟邪。

  米易其实在来时路上就打算好了,要送城城金子,只是拿不准买什么。

  幸好林婷也认识城城,还有个商量的人。两人来回发了几十条短消息,分析城城的喜好,推断她喜欢在手上戴东西,还推断她绝不会想要戴俗气的黄金戒指和金镯子,最后敲定,要买类似于佛珠的手链,越简单越好。

  因为知道米易的经济条件,林婷特地叮嘱她,要买空心的,实心太贵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城城问。

  米易笑着,把右手伸出来,食指指尖和大拇指围成一个圈儿,随后,又从大拇指指尖挪下去一厘米左右,缩小了这个圈。这就是城城手腕的粗度。

  原来刚才米易握住自己的手腕,就是要量尺寸,难怪攥得那么紧。

  城城被她的小伎俩逗笑:“挺聪明。”

  “这是最短的一根,人家都说店里很少有最小号的,今天难得了,说我运气好,”米易不放心自己的眼光,补充着,“你要不喜欢,我们现在就去换。”

  “挺好看的。”城城说。

  “那收下吧,”米易满面堆笑,将礼物袋子往前递了一递,“本命年辟邪。”

  这个动作,让城城想起一个,或是两个人。

  似曾相识,关于过去。

  她敢打赌,米易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她没见米易戴过戒指和项链,首饰也仅限于左手腕的一串彩色水晶串珠,是好多小女孩喜欢的饰品。

  在城城的价值观里,不能和任何人有金钱纠葛。

  别人给她的,她都想办法还回去,而且一定要比对方多。这样不管是消失,断交,形同陌路都会没有负担,无论过多久想起来,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欠了别人的。

  所以她很不喜欢收礼物,因为“收”,就等于要“还”。

  米易又将袋子递给她,第三次了。

  “以后不许送我东西了,”城城终于心软,接了礼物,“我不喜欢收别人东西,也不喜欢让朋友花钱。”

  城城说“以后”,是在说以后还会联系,她们还会是朋友。

  米易展颜,举起手发誓:“最后一次,只这一次。”

  城城从袋子里找到□□,看了一眼数字,确认米易没说谎后,把□□塞给米易,从盒子里掏出那串金珠,塞进短裤口袋,把盒子递给米易:“盒子要吗?我直接戴了。”

  “要,给我,我要。”

  城城指□□:“一会儿自己撕了,免得泄露你的信息。”

  “好。”

  弄完所有的东西,城城把纸袋子对折,准备一会儿丢掉。

  “有机会再见。”城城最后说。

  这是在告别。

  从离开川菜馆起,米易已经做好随时告别的准备,可到此刻,仍然舍不得。她攥住自己的背包带,望着城城的脸,和那双眼睛,舍不得说再见。

  她犹然记得那晚,自己坐在卡座的另一半沙发上,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和城城说话的心情。那晚,她们的相识开始于米易的主动,主动让城城喝自己的酒,那晚,当城城看向米易,米易的呼吸是屏住的,很不安。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凝视过,打量过,审视过。

  “对视”这两个字,米易从小就学,但长这么大,给过她真实“对视”体验的,只有城城一个人。针对这个问题,米易和林婷做过实验,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几秒就笑场了,觉得无比搞笑,林婷还吐槽米易,神经病才会一直看着人家的眼睛说话,都是偶尔扫过,看看脸,看看四周,看看大范围的东西。

  后来米易悄悄观察,发现城城和谁说话都如此习惯,会无意识地用目光锁住对方。她知道自己不是特例,但数次以为自己会是特例……

  “再见,”米易小声说,“祝你一路顺风。”

  她怕给城城留下不好的告别印象,强迫自己转身,被离别的情绪推动着,走到电梯上,缓缓下行。她频频回头,看到城城礼貌地站在ZARA门口,目送着自己。

  米易忽然着急了,绕过几个人,跑下电梯,再去找城城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

  这回,她是真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应景,今天叫了份冒菜……如今真是大街小巷都是啊……

第10章 第九章 午夜的宫殿(1)

  一年后。

  城城和亲戚家的妹妹一起回国,两人差不多同一时间拿到加拿大永久居住权的。

  妹妹想长期住那里,住满一定时间申请入籍。城城则当是旅游无限制的签证,没有换国籍的打算,只是被五年住两年的要求限制了,想一鼓作气住满两年,这样接下来三年就能回国呆着。

  但因为想念北京的串儿,想念上海的小龙虾,想念油泼的、麻辣的等等各种口味的菜,借着要看奥运的机会,隔年初夏,她就回了国。

  在家里没住几天,她碰到了中学同学,对方问她,大家组织去给老同学扫墓,她去不去?被问这句话时,是在车轮滚滚,燥热的马路边。

  “不去了,我马上要走了,去上海,”城城回说,“帮我买束花。”

  城城要掏钱,对方没有接,寒暄了两句,分道扬镳。

  后来过了两天,另一个同学在群里聊扫墓的事儿,城城一直旁观着,没有出声。

  到了后半夜,她忽然很想找人聊天,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人。在美国留学那位朋友像有预先感知,突然从q上跳出来。

  大丸子:真是变化快啊,刚上msn,发现所有人全黑了,没两个在线的。这么快msn就被淘汰了,q却还□□着。

  城城:嗯,

  大丸子:你说,十年后,还会有q吗?

  城城:谁知道。

  大丸子:难得和你聊天,不能多发几个字,不是当年穷疯了找我借钱的时候了。

  城城:不是在聊吗……

  大丸子:我一直没敢问,干嘛你去年这么惨?从认识你,从没见你借过钱。

  城城:那半年……

  那年,短短两个月内发生了许多的事。

  无人可倾诉,又怕家里人担心,就临时决定离开北京,回到上海住一段时间。因为那阵已经办妥加拿大的永久居住权了,她的钱都委托家里人在兑换外汇,不在自己账户上,唯一有的就是一张大学没注销卡里的三千多块钱。当时家人强烈反对她回上海,她坚持自然没好果子吃,几乎算是身无分文,只带了几千块钱,打包常穿的衣服就走了。

  那时候只能感叹一句,出门在外靠朋友了。

  城城觉得这个过程描述起来过于复杂,给了最简单的回答。

  城城:那半年,出了点儿事。

  大丸子:有难处随时说。

  城城:现在很好,以后包养你。

  大丸子:这才是你嘛,哈哈哈哈。

  城城: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我挺难过的。

  大丸子:这么年轻就走了?抱抱,别难过。

  城城:[笑脸]

  ……

  这个同学,是高中城城关系最好的几个异性朋友之一。

  城城一直知道他喜欢自己,但对方腼腆,不曾点破,城城也就装傻,当不知道。后来她大学考去上海,对方写来了几封长信,打了几个电话。城城怕给对方过多想象的空间,快刀斩乱麻地断了联系,信也撕了,搞到了绝交。再有消息,是从同学那里传来的,他得了不治之症,离开了。城城得知死讯时,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当初所做的,到底给过他多少伤害?

  如果没有不治之症,没有最后年纪轻轻的离世,这只是一件普通的事。当死亡带走了一个人,这事情就不再普通了。人一走,总会回忆,总会假设,总会自责,而且是永远地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