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拼搏都不能保证一次就走到高处,还要再一次的努力,再再一次的拼搏。

而她呢,上课听讲了,完成作业了,是班级前几名,年级前列,就满足于这样的现状了,从没想过出了云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还是小时候好啊,会做一点点小事,就是天才儿童。可长大了,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们离真正的天才,差了很远的距离。

少年们在各自的床铺上辗转反侧。

苏起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第二天醒来,车已到了云西。

下了火车,面对小而旧的火车站,苏起有种时空变换的错觉。昨天还在繁华大都市,今天就又回了破落小城。

回家了。

心情和脚步却不再轻松。

走出火车站,夏天的阳光铺天盖地,晃人眼。

伙伴们都不讲话。

苏起深吸一口气,振奋地说:“我决定从现在起,高中两年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伙伴们都看过来。梁水微眯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半刻后将手塞进兜里。

路子灏被她感染,用力道:“我也是!”

林声:“还有我!”

李枫然:“我!”

梁水肩膀一松,手从兜里拿出来:“加上我。”

苏起举起拳头,伸向蓝天:“冲呀!”

……

深夜的南江巷,家家户户的窗口亮着白炽灯的光。窗外,夏夜的蚊虫绕着光柱飞舞,蛐蛐儿在草虫里叫嚷。

夜风微凉,仍散不去燥热。

梁水从巷子里走过,到了苏起家门口,悄悄绕到那株栀子花树下。他手中捧着一个袖珍的花盆——出门前,他已将花盆敲碎。

此刻轻轻一掰,花盆碎成两瓣,他用瓦片在栀子花树下挖了个小坑,将手中那团泥土埋进地里,合上土,拿矿泉水瓶浇了点儿水。

头顶的窗户里传来苏起和苏落抢遥控器的声音。

他不受干扰地做完这一切,拍拍那片泥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那颗豆子,真的会长出来吗?

chapter 19-1

chapter 19-1 发芽吧(1)

唰——

冰刀划过冰面的刺耳声响,

教练有节奏的拍手声:“啪!”“啪!”

教练的呵声:“注意节奏!节奏!”

苏起趴在围栏边,看梁水踩着冰刀在冰面上高速滑行。少年的眼睛映着冰面的白光, 亮亮的,冷静而坚定。

他在冰面上一圈一圈地跑着, 目光始终凝聚在他的赛道上,丝毫没注意苏起的方向。

苏起看了眼远处的玻璃窗, 窗外暴雨倾盆,树木倾摇。

这个夏天真叫人沉闷啊。

梁水从上海回来半个月了, 他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却又似乎有哪儿不一样了。

他忽从她面前滑过, 少年的脸被冰面反射得愈发白皙冷俊。

苏起觉得有点儿冷, 搓搓手臂走上看台,坐在路子灏和林声身边。

林声看了下表,说:“七七,我再等十分钟要去画画了。”

路子灏说:“我也要去背英语了。”

“好啊。”苏起点头。

“水子交给你啦。”

“嗯嗯。”

没一会儿, 他们两个走了。

苏起又趴去围栏边看梁水训练。她忽地心想, 他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担忧:“我会不会已经到极限了,会不会再努力也无法更好了。”

他心里应该有过这种感觉吧。

带着这种不愿承认的隐隐恐慌继续日复一日地熬着,熬着那痛苦而漫长的体能训练和永远跑不完的赛道, 会是什么心情?

她的心莫名一刺一刺地疼。

还想着, 却见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结束赛跑。他看向她, 迈动两下步子, 高速朝她飞驰过来。

体校和一中挨着,自上高中后, 苏起常来看过他训练。原以为他会习惯,然后不搭理她。但每次他都会来跟她打招呼,每一次。

苏起趴在栏边,以为他会减速,所以没躲;梁水以为她会躲,所以没减速,他一下子撞到她面前,差点儿和她的脸碰到一起。

少年身上带着冰沁沁的凉意,扑到苏起鼻尖上。她瞪大眼睛,愣了愣。

他也愣了愣,撑着围栏,和她拉开一丝距离,说:“他们走了?”

苏起解释:“声声要画画,路造——”

他打断:“七七,我有事跟你讲。跟你一个人讲。等我收拾完。”

苏起微讶,迎着他沉黑的眼睛,点了下头:“好啊。”

梁水滑到另一端,推开围栏,取下冰刀,消失在了更衣室走廊。

……

两人从体育馆出来,暴雨停了,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前几日还灰扑扑的树木被冲洗得恢复了绿意。

梁水把苏起领到那家奶茶店,给她买了杯奶茶。

苏起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小学。

那时的梁水还是个小男孩,将将比她高小半个头;现在他已长成翩翩少年,高她一整个头了。

梁水拿吸管扎进奶茶杯,递给她,淡道:“说了要包你的奶茶,没忘。”

苏起微微笑,观察他的侧脸,他很平静地喝着自己杯里的茶,嚼着珍珠。看上去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但……这不是他。

她试探着,小声说:“水砸,我感觉,你最近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梁水看着路的前方,见她前边有个水坑,握着她手臂往身前带了带:“没有,你想多了吧。”

苏起不做声了。

自上海回来,谁都没跟他谈过失败的事,那件事仿佛就扔地上,扒扒土灰,随便给埋上了。

暑假里,他不仅在训练,还开始补习了。在家的时候也不玩游戏了,在认真看书。

他是害怕自己没有出路了吗?

苏起想到这里,莫名心酸。

正想着,“吧唧”一脚踩进一滩水里,她回过神,赶紧跳到一边。

“苏七七你真行。”梁水叹道,“我就回了下头看那只鸟,一秒钟没盯着,你就往水里蹦……”

说着,人已蹲下去,拿纸巾胡乱擦掉她小腿上的泥水。

苏起捧着杯奶茶站在原地,红着脸眨巴眼睛。

很快,他站起来了,睨着她,眼神不悦。

纸扔进垃圾桶,继续前行。

苏起一跳一跳避着水坑,跟上去:“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啊?”

梁水嘴唇搭在吸管上,又松开了,说:“明天我想去林东,你陪我去。”

林东是离云西两小时火车程的城市。

“行啊。”苏起一口答应,又问,“去干嘛?”

梁水说:“找我爸爸。”

苏起惊了惊,小碎步凑他旁边,压低声音:“你爸爸在那儿?我以为在南宁呢。”

“我找到他地址了。”梁水语气一转,“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我们俩。”

苏起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保证。”

梁水不说了,一手插着兜,一手捧着奶茶,往家的方向走。

苏起跟在他身后思索,梁水的爸爸这些年一直在省内,就在林东?住得这么近,难道他经常偷偷回来远远地看梁水?

苏起看了梁水一眼,他目视前方,有些安静而漫不经心。

她想,水砸现在对未来很迷茫吧。他很需要想找人倾诉,找人指路,但不知该找谁。

如果这次梁爸爸能给他一些指引,一定会很好。

第二天,苏起跟家里撒谎说去刘维维家玩,梁水撒谎说去程勇家玩,两人一大早跑去火车站,搭上车就往林东出发了。

虽是暑假,但昨天刚下过大暴雨,正是凉爽,还有微风习习,再好不过的天气。

两个小时的旅途,梁水虽摆着一如往常的淡漠神情,但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是靠在椅背上放松,就是趴在小桌边睡觉,猛然意识到压到头发了,又弹起来拨弄发型,继而托腮望窗外,又起身去走廊里转转,又回来趁着窗外绿树成荫在玻璃上形成镜面时,凑过去认真观察自己的模样。

苏起见状,坏笑:“水砸,你很好看呢。”

梁水拨着头发,不太好意思地躲开眼神,说:“好看个屁!”

“真的。”苏起哄他开心,“梁霄叔叔看见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他肯定会说,‘哎呀,我的宝贝儿子长这么高这么帅啦!’真的。”

梁水白她一眼:“傻子。”

话这么说,又抿着笑看了下玻璃镜面。

苏起趴在小桌上,凑近他,道:“不过我猜,他肯定隔三差五就来云西偷偷看你,早就知道你长得比小时候还好看了。嘻嘻。”

“是么?我倒觉得他不常来。”梁水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暖意,和一点小骄傲。

苏起轻轻“切”了一声,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心里要不这么想,你会在这时候过来找爸爸?

果然,他在她面前没有忍住,说:“好吧。其实,有几次我感觉训练的时候有人在看我。偷偷在看。”说完,实在没绷住,唇角弯了一下。

这一抹笑容竟有些腼腆羞涩。

让苏起心头一动。

她想了想,轻声说:“水砸,其实我最近也感觉不是很……哎,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从上海回来后,我总是想‘未来’了。想要奋力一搏,可又在害怕什么……你呢,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梁水收了笑,低头拨弄着头发,说:“有点儿。”

苏起抠抠手指,有些惭愧,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还有爸爸妈妈们,好像他们也没有特别的办法。但你别难过啊,什么事情都能找到出路的。”

梁水轻轻点了下头:“嗯。”

既然话已说开,苏起又道:“水砸,之前在上海,你说让我失望了。其实没有的。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而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真的。”

梁水静静看着她,斑驳的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影,星星点点洒在她脸上,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很真诚,很温暖。

那股暖意似乎能抵达他心底。

没想到啊,直来直往的苏七七也学会了迂回战术。

他不经意笑了下,移开眼神看窗外,说:“矫情。”

苏起瞬间变脸,“咚”一脚踢到他腿上:“烦死你了!”

“啊!”梁水表情痛苦,惨叫一声,俯身去摸小腿。

苏起一吓,慌忙弯腰往小桌底下看,伸手去摸:“啊?踢到腿了吗?我明明很轻——啊!!!”

梁水一手摁住她后脑勺,将她死死摁到桌子底下。

苏起这才知他又骗她,气得双脚乱蹬,双手乱抓,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跟只鸡仔似的直扑腾:“梁水!你再不放手!”

梁水逗她一阵,放了手。

苏起坐起身来,憋得满脸通红,这下不踢他腿了,起身“啪”“啪”“啪”在他肩膀上狂打了三下。

梁水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抽,任她打。

苏起打完了,消气了,一屁股坐回去,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

她一把将头绳扯下来,随意甩了下长发。

少女亚麻色的长发有着自然起伏的波浪弧度,凌乱地散落肩头,阳光照耀着,给发丝染上了莹润的光泽,衬得她的脸愈发巴掌般小巧白皙。

梁水安静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心跳漏了一拍。眼见苏起眼神要移过来,他匆匆别过头去,缓缓长吸了一口气。

两小时后,火车到达林东。

那座城市和云西差不多,小小的,旧旧的。

梁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头抄了份地址:“林东市沿湖大街103号水电院12楼1单元403”

苏起问:“你从哪里搞来的地址啊?”

梁水说:“我妈的笔记本。”说到这儿,他有些不满,“她一直没告诉我。”

苏起鼓鼓嘴巴不吭声,大人的选择,她也不好讲。

而梁水也没太介意,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总爱跟妈妈吵架的孩子了。

这些年康提过得多辛苦,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很多时候,即使有些小摩擦,争执几句就算了,他不愿惹她伤心。

苏起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伸手过去,摸摸他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安慰他:“不气不气哦。”

梁水有些好笑,拦了辆出租车。

去水电院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望着窗外,观察着父亲生活的城市。这里看上去和云西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不算宽敞的大街,矮旧的楼房,杂乱的店面。

苏起不打扰他,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林东不大,很快就到了水电院。

下车时,梁水不经意抿了下嘴唇,手无意识插进兜里,过一会儿又放出来,走进院子里了,还把外套拉链给拉了起来,又低头整理了下领口。

苏起这回没笑话他紧张了,她沉默而坚定地陪在他身边,在老旧的单元楼里搜寻12号楼的位置。

很快,她看见树梢后一个鲜红的12:“水砸,那里!”

梁水微吸了口气。他和苏起走到楼下,朝楼上望了眼,只望见家家户户的厨房外墙上挂着生了锈的空调挂机,感觉随时会坠下来。

各家的紫菜蛋花汤、回锅肉,芹菜炒肉,辣椒炒猪肝等香味飘散下来,跟一串菜谱似的。

苏起率先走进楼道,梁水跟在她后面,脚步似有犹豫。但苏起回头看他时,他很淡定的样子,迅速低头穿过低矮的门廊,走进来了。

他双手插兜,跟她走过灰尘遍地、小广告满墙的楼道。一直上了四楼。没有门牌,只有圆珠笔在某扇门旁的墙壁上写了个“403”。

苏起站到门口,回头看梁水。

楼道里光线昏暗,梁水的脸苍白而安静,苏起似乎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走到门边,抬起手指,犹豫了两秒,开始扣门,咚,咚,很轻两下。

随之是安静。

等了几秒,没人应门。

他再度敲门,加大了力度,咚,咚,咚。

还是没人。

梁水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苏起见了,要说什么,他再次敲门,一下接一下,敲了近十下。

家里的确没人。

终于,他垂了手,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失落至极,转身下了楼。

一出楼道,阳光铺天盖地,梁水被晒得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