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办公室:“我要拍照留念!”

江喆跟进去,她桌上堆满孩子们送的折纸,她低头捣鼓着手机,头发有些油腻——这边缺水,队里的人半个月没洗头洗澡了,但她完全不在乎。

她摆弄着甜瓜,扯动领口,脖子和衣领下一道明显的暴晒出的黑白分界线。

江喆望着她:“来这边受苦了吧?”

“没啊。挺开心的。”苏起笑着看手机。

江喆微笑,还要说什么,外头闹起来,一片孩子的哭叫声。一个高年级孩子冲进办公室,喊道:“老师,有人捅了马蜂窝!”

办公室里六七个大学生一愣,冲出去就见马蜂嗡嗡漫天飞,孩子们抱着脑袋满操场逃窜。

江喆喊:“全到办公室来!”

几个大学生拿着扫帚一边拉小孩一边赶马蜂。苏起看见一个一年级的儿童抱头瑟缩在操场角落,冲去将她抱进怀里。

“苏起!”江喆抓起一件外套随她跑去,一把将她和小孩护住,挥着衣服拍打马蜂,将她们护送回办公室。

他们迅速关上门,屋内一群大学生小学生惊魂未定。

孩子们都蛰了包,但一个都没哭,几个大学生拿出医药箱,挨个儿涂酒精消毒。

江喆问苏起:“你怎么样?有没有蛰到?”

苏起摇头,看他脑门:“你额头上……”

江喆莫名其妙,胡乱一摸:“嘶——”

苏起赶忙递给他棉签和碘酒,江喆在额头上瞎抹,找不准位置。苏起没办法,拿过棉签给他涂,涂了两下,一垂眸见他盯着她看,奇怪:“看我干嘛?”

江喆咽了下嗓子,说:“你真的晒黑了。”

苏起无语:“你还不是黑得跟炭一样。”

半个多小时后,马蜂散去,下午的课又照常进行。

那天放学,苏起照例站在校门口的土坡上和学生们说再见。等他们远去了,她坐在地上,看他们排队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地平线上。

这些天,她眼前的风景只有湛蓝湛蓝的天,和一望无际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坡,孩子们移动的身影点缀其中。

有时晚饭后,苏起和几个队友会沿着小路往高原深处走,可无论走多远,除了土坡就是土坡,仿佛永远走不出去,也没有尽头。

新闻里的图片变得真实了,同一个国家内真有如此贫瘠的存在。

那天夜里,苏起坐在校门口望星空。这里昼夜温差极大,一到晚上,狂风直涌,星空却澄澈极了。

江喆走出来,顿她身旁。

“想什么呢?”

“觉得我们帮不了他们多少。”苏起说。

“尽力就行。”江喆道,“基金会联系了几家企业,下月来参观,他们会出钱给学校添电脑图书和桌椅。而且我昨天跟村长聊天,听说政府在建移民工程,大概后年,村子会从窑洞搬去乡镇的楼房里。”

苏起微微一笑:“那就好。”

江喆看了眼夜色中她的笑脸,又抬头看向星空,说:“北京的夜空没这么漂亮。”

苏起也仰望:“江喆,你以后想做什么?”

江喆往夜空指了一下:“那儿。”

“卫星火箭,空间站探测器,导弹巡航?”

“嗯。”他说,“做科研,载人空间站,天宫一号我是赶不上了。二号三号可以努力。”

苏起一笑:“不错,为国奋斗五十年。”

江喆笑:“你呢?”

苏起挑眉:“民航客机。”

江喆:“呵,比我志向高。”

苏起哈哈笑:“少来。”

江喆:“嗯,我国挑战波音空客垄断地位就靠你了。”

苏起:“得了吧,我这一代是不可能了。没关系,尽力给下一代铺路。”

江喆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点头:“嗯,给下一代栽树。传接力棒。”

一个半月的支教时光飞驰而过,支教队离开那天,孩子们来相送,一边哭一边给老师们塞礼物,塑料花儿,圆珠笔,胶封上印着老旧挂历美女的本子。几个大学生全给弄得眼泪汪汪。

回程的火车上,苏起情绪低落,实在不舍。

过去那段与世隔绝的封闭而简单的日子,成了她心里的净土。

所谓支教,究竟是谁帮助了谁,说不清了。

回到北京,面对繁华都市,车水马龙,她头几天有些恍惚,一遍遍看着在高原上拍摄的孩子们的照片,一时接受不了场景的切换。她选了些照片发在网上,还写了长长的日志。哦对,校内网改名成了人人网了,据说为了扩大用户群。

一堆同学给她点赞留言,方菲在一张照片下评论:“你跟江喆看着挺配。”

那张照片里小学生排队放学回家,苏起和江喆站在一旁,穿着统一的支教队服,白色印花T恤,像情侣装。可那张照片里也有其他穿队服的支教队友。

苏起只当她是开玩笑,没回复。

但江喆回复了方菲的留言:“(微笑)(吐舌)”

苏起察觉到一丝微妙,几天没联系江喆。快开学时,江喆给她打电话,说他相机里还有她支教时的照片,问她什么时候去拷。

苏起说:“我明天把U盘给你。”

江喆说好,要放电话了,忽低声:“苏起。”

苏起已有预感,硬着头皮:“嗯?”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怎么了?”

“我……”他停了。话筒连接着,气氛紧张。苏起想着他在那头手足无措的样子,竟有些悲悯。

“我可以喜欢你么?”他终于问出口,忽又挫败一笑,“不对,问迟了。已经喜欢了。”

苏起低头,捂了下紧皱的眉眼,刚要开口,

他打断:“你先别急着说不。能不能先等一个月?”

苏起没明白:“什么?”

江喆连笑声都是紧张的,“我知道,朋友突然这么说,你一时接受不了,也尴尬。但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们还跟同学一样,我不会骚扰你,也不再提这事。但你可不可以心里试着转变下,看看怎么样?”

“要是不行呢?”

“那我接受,起码不后悔。你别一开始就说不行。我就希望你多想一段时间再给我答复。一个月后,行吗?”

苏起沉默,许久之后,说:“好吧。”

第二天,江喆把照片拷给苏起,又约她一起上自习。

江喆很绅士,对她如同学般相处,和她讨论问题,研究课题。只字不提一月之约。

苏起也想过,是不是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换一种不同的状态。

可内心深处蛰伏的某种情感如撞壁的猛兽般刺痛着她。一个想松开,一个想紧握,两股情绪剧烈撕扯着。她头疼不已,最终决定不想了,顺其自然,一个月后再说。

几天后开学,苏起步入大三。

新生报到那天,她接到梁水的电话,说:“不请我吃个饭么?”

苏起讶道:“你到学校了?”

梁水:“废话。”

苏起捂了下额头,觉得自己混乱得够可以,说:“你在哪栋宿舍呢?”

梁水说:“你宿舍楼下。”

苏起一愣,跑到阳台上一看,楼下绿意盎然,梁水一身黑色T恤站在白杨树下,一手插着兜,有些散漫的模样。

苏起匆忙洗把脸,换了身衣服,跑下楼。

九月的第一天,烈日当空。梁水被晒得眯着眼,表情随意,垂着的手却紧抠着手机。苏起跑去他跟前,匆匆看一眼便移开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道:“你想吃什么?”

他还没开口呢,她补一句:“只能请你吃食堂,外面馆子吃不起。”

“……”梁水心内暗自的紧张缓和了,说,“你这点出息。”

苏起说:“我就是个穷学生,没出息。”

梁水瞥她一眼,瞧了半天,说:“真晒黑了。”

“……”苏起斜他一眼,“又不要你看。”

梁水笑了下,没回嘴。

那时阳光正灿烂,照在他白皙俊俏的脸上,很青春。

她看着他久违的散漫笑容,心莫名平和了,对自己弯了弯唇角。

苏起请他吃了碗煲仔饭,梁水端着饭跟着她找座位,说:“你果然挺穷的。”

苏起坐下,说:“吃你的饭吧。”

梁水坐她对面,忽看见卖奶茶的窗口,问:“喝奶茶么?”

苏起还没答,他已起身去了,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在一众学生当中格外显眼。

几个迎面而过的女生都回头看他。

苏起视若无睹,低头吃锅巴。

很快,一杯奶茶放在她面前,苏起说:“谢谢。”

梁水盯着她看:“你怎么变礼貌了?”

以前的她总拉着他袖子:“水砸请我吃鸡柳。”“水砸请我喝奶茶。”“水砸请我吃可爱多。”拿到吃的张口就咬,一句谢谢也没有。

苏起耸肩,说:“好吧,谢谢收回。”

梁水见她这耍赖样子,暗自好笑,心情忽然就很不错了。

“对了,”苏起问,“提提阿姨还好吗?”

“挺好的。她跟我小姨出去旅游了——”话没说完,方菲端着餐盘过来坐下:“苏起!”

苏起扭头:“你什么时候回的?”

“刚才。”方菲冲梁水笑了下,他点下头算是招呼。

方菲不看他了,冲苏起说:“我刚在门口看见你男朋友了。”

梁水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苏起也被“男朋友”这称呼弄得一愣,回头朝门口望,这动作落在梁水眼里,伤口撒盐。

她回过头见了梁水,意识到什么,可她没解释,匆匆看方菲:“我过会儿去找他。”

“诶,下次能让他帮我修电脑吗?我是你室友,可以蹭蹭福利吧?”

苏起抿了下唇:“嗯。”

方菲又扭头看梁水,似乎不记得他了,问:“这是……”

梁水不作声,等着听苏起怎么介绍他,就听她说:“发小。考来我们学校了。”

梁水无言。

方菲:“哪个学院啊?”

苏起:“飞行学院。”

方菲:“酷哦。”

她还要说什么,但两人已吃完,苏起跟方菲说先走了。梁水沉默起身。

两人一路无话。苏起心里也不见得有多痛快。

出了食堂,梁水终问:“叫江喆?”

苏起说:“你怎么知道?”

梁水淡笑:“你在校内发过他照片。”支教的相册里,有全队的合影。

苏起嗯了一声。

两人又不说话了,沿着林荫道往前走。夏日,树木茂盛,阳光斑驳,落在梁水棱廓分明的脸上,竟生苍茫。

苏起手机一响,是江喆发来的消息。梁水不用偷看都能猜到。

他们已走到岔路口,苏起说:“我去上自习了。”

梁水很平静,说:“好。”

四目相对,只是匆匆。

彼此竟都不敢细看对方的神情。

她转头便走了,没有一丝留恋的样子。梁水望着她的背影,心突然疼得像要撕裂开。他咬紧牙,几乎是负气地转身就走,可走了两步就刹停,还是没忍住回头看。

但苏起没回头,她的背影映在林荫路上,越来越远。他抬头看看树梢上斑驳的蓝天,又再次看她,鬼使神差地,他越走越快,终于朝她大步追上去。

可跑到半路,他停了。

那个叫江喆的男生站在拐角处等着她,她走上去,和他说着什么。那男生低头看着她,一直在笑。

梁水插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那画面跟火一般灼烧刺痛了他的眼。许是心太疼了,他看不下去了,一瞬就将脑袋偏过去,狠狠盯着路边的花坛,他微微张口,呼吸急促,心已疼得无法呼吸。想拔脚就走,可站了几秒,近乎自虐般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就见那男生从她头上摘下一片沾着的落叶,她有些惊讶地一缩,看见是叶子,又笑了下。

梁水垂下眼,再度张了张口,深呼吸。他克制着,却狼狈地低头抠了下眉心,再抬头时,她和他一起走了,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走,走着走着,忽就捂住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夜话(25)】

一年半之前。

冯秀英:今天大家都聚齐了,就好好说下吧。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水子的教练说,他没去康复训练,也没去治疗。

李援平:跟腱修复要治还要养,要想恢复正常人水平,不留后遗症,至少得花一百万。教练说他们那边报销了二十多万,还有八十万的缺口。你们也都知道,水子现在只想救她妈妈,这钱……估计是不准备给自己留了。

林家民:你是医生,你就直接把后果说了吧。

李援平:他要好好治,以后还是个正常人;不然,就会落下残疾。年轻时还好,到四五十岁,工作强度一大,就不行了。

众人沉默。

陈燕:大家怎么想,我不管。我看着水子长大的,喜欢这孩子;再说我受了康提的恩。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给了我工作。她被带走那天,就叫了我一声“燕子……”她别的话没说,但我都知道。(哽咽)她放不下心,叫我关照水子。我要是看着水子变成残疾,这辈子都不会心安。我也实话跟大家讲吧,不怕你们去举报,我给商场管账,出事第二天刚好一笔货款打过来,五十几万,被我做手脚划下来了,我要留着给水子。我自己能力不够,只能再给他添个八万。

苏勉勤:要说帮忙,我之前被合伙人骗,后来重新做生意,康提给我拉了多少关系。我都记着。

程英英直接道:我跟苏勉勤商量了,水子的治疗费,我们家出八万。

冯秀英:我跟李援平商量的也大概这个数。

沈卉兰:我们也出一份,只有五万多。

路耀国:对你们家来说,太多了。

林家民:声声现在上大学了,她给人画画挣钱,还勤工俭学,不用我们管报名费生活费了。我们两口子也花不了太多钱。

冯秀英:那咱们就凑一凑,把钱给教练打去。让他跟水子说,是申请的经费。如果这孩子以后有出息了,我们不要,他也会把钱还给我们;要是他没……

程英英:那这就是个秘密。这辈子谁也别提。

chapter 26-1

chapter 26-1 你好, 学姐(1)

那晚从图书馆出来,江喆问苏起:“你喜欢金希澈?”

苏起说:“对啊, 他长得好好看。”

江喆笑:“你是外貌协会的啊?”

苏起想,他刚去过食堂, 应该看见梁水了。而她大一谈过恋爱这事,班上同学都知道。

她道:“你有话就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