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集团三十一层。

“总裁,”赫连九洲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刷出一条锐利向上的箭头:“你如果希望唐韵的发展有这样向上的力量,就不该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的确,常人看见困厄,勇者看见挑战。你的策划很有吸引力。”李恒远转动着手中的笔,狐狸样狡黠的眼中阴晴难测:“同时,也很有风险。”

“你不敢?”赫连九洲冷笑一声,眯起美目。

“我年纪大了,很多东西不吃了,包括激将法,包括…高风险的计划。”李恒远道:“你的兼职项目结束了,我再无筹码邀请你,你也可以过回学生的自由生活。秘书会将工资和项目分红打到你的账户上,一切到此结束。”

“我的字典里没有‘结束’,只有‘放弃’。”赫连九洲抬起骄傲的下颚。

“可你说服不了我。”

“我在唐韵继续工作。”

“这不是一回事。”李恒远唇角勾起一条高深的曲线:“况且,你现在的加盟,未必会给唐韵带来正效益。”

这个人说话总是如此一针见血。世上大多数坏人都善掩饰,就像大多数夜行者都善蒙面,但李恒远不。他以商人的冷血手段为荣,从不伪善避讳。

“没有商量的余地?”

“除非你给我一个无风险的计划。”

九洲深吸一口气,气氛冷凝了很久。李恒远突然说:“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接受融资乐正氏的策划案。”

“什么事?”九洲站了起来。

“融资计划成功,你拿项目分红;融资计划失败,你任我处置。”

九洲毫不犹豫的回答:“成交。”

“你毕竟年轻,年轻人有时难免太过自信。”

赫连九洲笑起来,窗外合着大雪的日光点燃了她的眼眸,也点亮了整间办公室:“我不是自信,而是有胜出的把握。”

“你为何要如此帮助乐正氏?”

“义之所在。”赫连九洲转身。

一楼。

九洲走出电梯,旁边的另一座电梯正好缓缓关上。电梯里,乐正宇不无担心的问身旁的人:“还好吧?”

乐正云点头。

电梯停在三十一楼,秘书小姐将两人领进一间办公室。

“欢迎!”李恒远热情的出迎,同时打量着他们。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乐正云颇憔悴的面容上,却仍侵略般的美丽着,除了他本人没有察觉,任何人都无法忽略。而乐正宇俊秀高贵,弯弯双目温煦照人。这种美是没有侵略性的,或者说,恰恰是令人亲近的。

“我们这次来,是想向李先生建议一个策划案。”乐正宇忘了乐正云一眼,见他眼神清明肯定,便开口。

“是融资长乐银行和千岛湖梦的策划吗?”李恒远将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他:“我这里恰好也有一份。”

乐正宇不由得惊诧,接过文件。

翻看了数页,乐正宇将两份文件一起递给李恒远:“李先生,你的策划与我们的建议,真正不谋而合。”

李恒远狐狸样的笑意中掺杂了一些玩味:“果真。”

一旁不曾插言的乐正云,双眉中有了几日来难得一见的松动。没想到事情会超乎想像的顺利。

“我们若合作成功,我要2%的长乐股份作额外酬劳。”李恒远似漫不经心的合上文件。

这个老狐狸!乐正宇温和的眉宇微微皱起,却听一旁浸月如洗的声音道:“可以。”

乐正云不说话时,十分安静。说出一句话来,声音柔倦,却似千钧气度,令人心折。

李恒远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无双的容颜:“乐正小姐,果然绝代风华。”

九、临危受命

长乐银行大厦前。bookbao~ 书~包~网

数千储户熙熙攘攘,大雪冻红了人们的头脸,却冻不住他们心中的恐慌和焦急。

一个中年男子大声道:“我们要取款!怎么还不开门?”

人群受了感染,立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在这样不理性的时刻,人们最容易被煽动。雪越下越猛,巨大的棉被铺天盖地,压得人们睁不开眼睛,但挥舞的拳头在大雪中更显愤怒。

大门缓缓打开,乐正端成出现在雪雾中。他一左一右的身影,一个清俊挺拔,一个风华出尘。

“大家稍安毋躁。”乐正端成咽下一口唾沫,滋润干涩的嗓音:“长乐银行的资金问题纯属谣传,大家不要惊慌。我向大家保证,每一个要取款的人都能提到现金。”

众人不知虚实,先前的狂躁中掺入了狐疑。

一个人影径自下来,进入人群中。

就算隔着雪雾迷眼,大家还是齐齐睁大了双眼,几乎忘记一刻前的恐慌。

“老伯,您在长乐银行有多少存款?”柔倦的声音令人心安。

“我…我有五万元…”老伯颤巍巍的说:“这可是我的养老钱…”

“您跟我来。”乐正云扶起老人。

“去哪?”老伯有些犹豫。

“自然是去取款。”

“…”大雪似乎粘住了老人的步子。

“怎么了?”

老人脸上的皱纹刻着彷徨:“…听说长乐银行要倒了,我才来——”

“您曾经信任过长乐。但现在,这信任已不复存在。”轻轻的一声叹息,连飘雪都有几许暖意:“乐正氏不会、也没有理由强留您的资金。”

老人犹豫了很久,终是慢慢走上台阶,进了门去。

乐正云单薄的脊背直立如冰:“长乐银行五十年来,从没有让一个客户失望过。今天也一样。今后,也一样。”不大的声音,却是雪中一朵火焰,将狐疑的面孔上照出希望。

队伍一点点前移,取道款的人都陆续出门来,神色都复杂。

“我们还有多少资金?”乐正端成低声问匆匆前来的助理。助理伸出三个指头。乐正端成神色微微一变,手不自觉的按上胸口,额上有汗渗出。虽然有唐韵的注资,加上乐正氏的流动资金,但银行毕竟是高杠杆经营,终究无法应对真正的挤兑。只要,再这样下去一个小时…

不禁扫视下方,乐正云绝美的面孔清冷、坚定,似风雪中一座单薄的山峰,让乐正端成的眼睛有些湿润。

终于,一个年轻的主妇跺脚骂身旁的丈夫道:“我就说乐正氏不会倒闭,你偏要把这么多钱取出来!提前取款的手续费不算,这笔利息损失…”语气中三分恼怒,七分懊悔。

人群中队伍的行进更慢了,几乎有些停滞。零零星星的,部分人开始散去。队伍一旦离心,星星之火,即将燎原。

“我要取款。”突然,一声粗亮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来者是个肥硕的中年人,但步态矫健,并不臃肿。大大的脸盘上一只鼻子几乎要塌进肉里去,但眼睛偏也生得大,活像被人揍了一拳,鼓着眼珠子。他是中介传媒公司“宗亿中介”的老板姚大海,当年由乐正氏一手出资扶植起来。

“我公司在乐正氏的一亿二千万资金,现在取款。”姚大海笑。

乐正端成的脸色顿时煞白。

“姚总。”乐正云悠悠转向他:“A市数十家报纸同时在经济版发出‘乐正氏危矣’的讯号,唯独宗亿主导的三分报纸不置一言。原来,是为了韬光养晦,今日给乐正氏最后一击——”

姚大海闻言脸色剧变,随即照出色迷迷的光:“你的优点是美貌,缺点,却是太聪明。不然,早做了我的夫人,如何会有今日之误会?”他转身向队列大声道:“长乐银行已是苟延残喘,四处举债,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终究支撑不了几天了。大家今日被蒙蔽,日后一定后悔!”

人群顿时又沸腾起来。

大雪压断了一棵大樟树的枯枝,“啪”地跌在雪地里,巨响惊心。

“请提现金。”他将一纸合同递到乐正云面前,薄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重,压得上方的乐正端成喘不过气来。乐正氏今日要断送在他手中了吗?五年前乐正家拒绝姚大海的求婚,没想到他竟然怀恨在心,更没想到,扳倒大象的,竟是一只打洞老鼠…

“总裁!”一旁的助理惊呼,看到乐正端成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倒了下去。

“父亲!”乐正云和乐正宇同时容颜雪白。

大雪漫天,寒风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洗尽铅华,把天地洪荒寸寸吞没,只余纯白的一场假象…

救护车尖锐的呼声破雪而来。

人群混乱一片,声影纷沓。

手足冰凉中,乐正云突然被不祥的预感笼罩,胸口窒息。

“插上氧气!”

“电击!”

“加大电流!”

抢救室的红灯诡异的亮着,熬得人心如火灼。终于,灯熄了。

医生走出来,慢慢摘下口罩:“对不起,抢救无效。”

十二月三日,乐正氏总裁乐正端成心脏病猝发去世,享年四十九岁。

十二月三日,长乐银行被挤兑倒闭,万千储户血泪声讨。

十二月四日,乐正集团旗下十家实业公司七家被宣破产。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赫连九洲将手中报纸紧紧揉成一团,一切还没有开始,怎么就被下了结论?好像冥冥中有人轻轻一推,大厦立倾。她那大刀阔斧的策划案,帮助乐正氏重振旗鼓的战略,都成了大火后的青烟,弹指远去…

或者,自己引以为傲的构想,本就是孩子造在沙滩上的建筑。海水潮汐来去,无情收回孩童的狂妄,抹去了沙地上的蓝图。

——如果,当初她知道那个项目对乐正氏如此重要,如果她履约去登山,乐正云就不需在雨中苦苦等待,就不会面对这接踵而来的惨痛变故——!

赫连九洲突然向外奔去。

灵堂前。

来祭拜者寥寥无几。人总是去往炙手可热的房子,几人愿意来这冷落的门庭?如果乐正端成不死,此刻承受的压力和责难,恐怕比死更不堪。这个一生驰骋商场的男子,守成十年,未有大作为。终了,陪葬的,竟是一架钢琴。

白色的房间逼人双眼酸涩,赫连九洲慢慢走进去,恭恭敬敬的弯下身,向遗像鞠躬。

“是你…是你害死了端成!”披麻戴孝的闵敏突然大叫起来,紧紧揪住九洲的衣襟:“你抢了乐正氏的项目!你砸了乐正氏的清誉!你…你就是来毁灭我们的魔鬼!”她歇斯底里的叫着。

赫连九洲一动不动,任由她拉扯。

一旁的乐正宇抬抬手,几个男人将哭骂踢打闵敏架了下去。

乐正宇弯弯的眼睛被泪洗过,淡淡红肿,像涂过胭脂的梨花。潮湿的睫毛有种特别的美。他,和乐正云好像。

赫连九洲有片刻的失神,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微红的眼睛。

“对不起。”面对这温煦的男子,九洲低下了一向高傲的头。在死者面前,她问心无愧,但于情有愧。

“不关你的事。”乐正宇说。

九洲感激的望了他一眼,随即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

“乐正云呢?”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乐正宇眉目拧出吃痛的神色,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有种兄长般的信任,似乎可以对面前的女子和盘托出:“他坚持去千岛湖的开发园区。这是在长乐银行倒闭之前,乐正氏实业最大的一个在建项目。如今,家族中无人再愿过问公司经营,我又要应付如今的残局…他,是不愿意让父亲的心血付之东流。可我实在担心…”

赫连九洲急急截断他的话:“她在哪里?”

“在家里,正在准备出发。”

乐正家大门口,一个管家搬着几个箱子走出门来,脸上刻满皱纹和颓败。

冬日滴水成冰,一路赶来的赫连九洲却满头大汗,湿发腾出白色水气:“老伯!乐正小姐呢?”

“她刚走。”管家疑惑的看了看这个尤自喘气的陌生人,指指她身后。

九洲回头,一辆银色的车影正破雪而去。她拔腿向前跑,碎雪飞扬,揉散了她的大喊声:“乐正云——!”

此刻,车中的人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冷凝苍白的脸上,只有决绝…

“去千岛湖只有一条路,就是这——”李杜易指着地图上一条细线。

“多谢!”赫连九洲卷起地图,抓了车钥匙,回头向娃娃脸的少年撂下一句:“放心,我一定把人追回来。”

李杜易扬起一个大大的V字:“只要你把人追回来,我也一定把人追到!”

车一路疾驰,渐渐驶入了人烟罕至的山路。如今大雪封山,路面极滑,能见度也低,车辆就更少了。九洲全神贯注的开着,车窗前的天幕一寸寸暗下去,只有车灯扫射的几束雪舞,可以辩识崎岖的道路。

前方一个急转弯,九洲打下方向盘,这时,车轮突然打滑!车子朝悬崖方向冲去,她猛地扳过方向盘,车子停下来。熄火了。

赫连九洲一身冷汗,不敢妄动。此刻车身倾斜,身旁又无他物,只有一种可能——车子只有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已经悬空。若没有积雪和岩石的一点夹力,此刻,她已经翻下了万丈深渊。

九洲突然想起很多事来。想起小时候李杜易和她争一个苹果,想起第一次打架时被咬伤的胳膊,想起老妈煮的鱼头汤…才发觉自己很失败。因为,此刻,赫连九洲很怕死。

车猛然一沉,九洲的心也一沉。

“救命!”她朝黑暗中喊。

车窗紧闭,她的呼救声或许根本传不出去。或许,还未散远就被风雪湮没。

雪夜掩白骨,深山没红颜,今夜,她真的要葬身于此了吗?

四周隐隐有微光,九洲不敢回头,不知是月光还是车灯。渐渐的,身后传来有车轮压雪地的声音。

然后,又无声无息了。

难道,那只是自己绝望中的错觉?

赫连九洲闭上眼,却听到耳边一声巨响!

车窗被打烂了,碎玻璃溅了她一身。她本能要去避,车灯微弱的光下,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拉住她的胳膊。

“跳出来!”那人沉声命令:“相信我!”

清冷如玉的声音混在风雪中,竟是令人陡增勇气。九洲闭目纵身一跳,耳边传来轰隆巨响。车擦着山石滚落下去,人却跌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九洲睁开眼,惊疑的凝视着那为自己做“肉垫”的人,几乎忘了四周风雪呼啸。

对方勉强撑坐起来。

两人异口同声问出一句话:“怎么是你?”

十、明雪把酒

乐正云的车里有暖气,又有光。九洲顿时觉得,就算被逼至绝境,有时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此刻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