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被星光踱得盈盈脉脉,湖边大树下,九洲一屁股坐下来:“累死了。”

一个一个去拜访“天泰”的数百股东,亏乐正云想得出这样的主意,下得定这样的决心。似乎,自己之前一点也不了解他。望向身边人潭水深邃的眼眸,九洲心中难免泛起一丝敬意和三分迷惑。

“不要坐在雪地里。”乐正云略冷了冷声音,一天一地的月华都沉淀在他宁定的眸子里。当他的眼神变化时,柔倦化为深邃,梨花洁白中竟似刀光剑影,光华难以琢磨。

赫连九洲呆呆地望着他,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你把头发剪掉好不好?”九洲说。

“为何?”

“我不喜欢你扮女人——”九洲尴尬地别过头,竟有十分孩子气:“让我老想保护你。”

乐正云顺势拉了她起来,似笑非笑道:“我若穿回男装,你就不想保护我了?”

“我不知道。”九洲摇头:“有时我觉得你很强大,强大得令人害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还有这里。”

乐正云沉默不语。寒月舒广袖,银色辉光流淌过他如画眉目,抚摸过他挺直的脊背,卓绝的风姿。

今夜没有喝酒,但九洲总觉得有些醉了。

第三日。

大厅里气氛严肃,人人面上都无一丝笑纹。

九洲本已十分笃定的心中,此刻也一线悬起。这个项目是挽救乐正氏的最后一线生机,也是几个月来心血的最后一条出路。不能有“如果”,也不能有“万一”。看看那人,云淡风轻的眸子依然,但右手玉管轻轻握成拳。

朱佑翔额上有几滴汗,不知是热,还是紧张。

“两位。”董事长面色端凝,顿了一秒,宣布道:“股东大会最后的决议是——

停建‘千岛湖梦’工程。”

轰然怔忡,赫连九洲以为自己听错了。众人惋惜的神色,朱佑翔张大的嘴,老人深皱的眉头,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没有听错——

一弦希望霎时崩断,如至冰窖。

怎么会这样?

她和乐正云,本来已经说服了绝大多数股东的。形势为何又急剧逆转?而且,这一锤定音,再无机会。

股东们摇着头离开了,老人顿了顿,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有朱佑翔贪恋的看了乐正云一眼,欲言又止的离去。

赫连九洲担忧的望向乐正云。怕他承受不了。

那人脸上却只有深思,深、深、深入了乌黑眉睫。

“不要放弃希望。”九洲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那清凉的指关节在她掌心静如玉石。十指相握,竟似这绝境中仅存的一线光,一丝热。

乐正云轻轻抽出手:“这件事,后方有高人。”

九洲凝聚精神。

十二、绝地桃花

“从老人的暗示里,我就隐有觉察,事情不那么简单。今日的结果,不过是印证了最坏的猜想。”他的视线仿佛要望穿雪景后的真实:“‘千岛湖梦’项目做下去,本是双赢的决定,为什么董事们会如此为难?又为什么,股东们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方案,又在一夜之间突然反悔?”

“除非——”九洲接着道:“有更大的利益等着他们。或者,他们有不接这个项目的理由。”她仿佛说了一句废话,但意思却已明白。

的确,让人做一件事,只有两个最迅速的办法:利诱和威逼。

赫连九洲脑中似有火花一闪,但她要细想时,却捕捉不到。

“去找朱佑翔。”乐正云突然转身:“他也许知道些什么。”

他们找到朱佑翔时,这位公子哥正在和一群家丁堆雪人,认真投入的样子倒不难看。他的鼻子很挺,所以侧面比正面出色。

“少爷,你看,谁来了?”一个家丁悄声道。

朱佑翔回头,手中的雪球“啪”地掉了下去,把雪人的脸砸了一个大坑,十分滑稽。他慌忙站起来,拍了拍沾雪的衣服,又理了理衣领,端正的站好。

“我有事请教。”乐正云颔首,示意他借过一边。

望着那近视眼屁颠屁颠的样子,赫连九洲心中一股无名火。

“千岛湖梦项目停建,是否还有隐情?”乐正云悠悠问。

朱佑翔不安的扶扶眼镜:“这时股东们的决定。”

“谁影响了股东们的决定?”赫连九洲火焰双眸逼视他。

“没有谁。”朱佑翔看上去养尊处优,但也并不纯然是个好应付的角色:“此事已成定局,两位多问也于事无补。只是,我对乐正小姐…”

他话未说完,赫连九洲已一记冷傲眼神打断他:“乐正小姐想知道事件的实情。”

“我无可奉告。”朱佑翔也有些被惹恼。

“传闻五年前,曾有些有黑道背景的股东入股‘天泰’,可有此事?”乐正云闲适的,极随意的问。

朱佑翔和赫连九洲的脸色都变了。

“我一直在想,朱鸿老人何等枭雄,令他深感无法掌控的事,除了民意,恐怕只有道上的力量。”风柔倦掀起他束发的白绢,轻缓舒和,平静袭人,却容纳着强大的洞察力:“我没有完全理解老人的暗示,才至今日一败涂地。既然事已至此,朱先生,我只希望败也败得明白。”

朱佑翔又摸了摸眼镜,手心爬上了汗水,终于含混道:“青都的人…来过。”

九洲握住手边一根梅树枝,“咔嚓”一声,树枝被狠狠折断。

安式危?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火焰中冷却了灰,不知这大雪掩埋的,是暗灰的土地,还是愤怒的疑问…

“安式危在不在岛上?”赫连九洲猛地揪住朱佑翔的衣领。

“我…我不知道。”朱佑翔吓呆了。

“九洲!”

乐正云大声呼唤,赫连九洲却已冲向前去。

金色夕阳燃烧着积雪,几只灰雀的羽翼被踱了光,啄食盛开的梅花,花瓣纷纷洒洒落在奔跑的身影上,直到那影子在雪地中越来越小。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嘟嘟…”

“安式危——”

“安式危——你给我出来——!”声音很快被岛风淹没。

赫连九洲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里。每一次以为找到出口时,便又回到原点。少年得志,从未尝过冰寒挫折的滋味,更无法忍受——朋友的举动!无论如何,她一定要站在安式危面前,问一问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式危——你给我出来——!”

终于累得再也跑不动了,九洲在一片积雪初融的枯草地坐下。愤怒和失望凝结成无处不在的黄昏,渐渐将世界收拢成寒冷。

一滴冰水掉在她头上。接着又是几滴,亦碎亦清。她没有动。

“高傲的凤凰快成落汤鸡了。”一声无比熟悉的冷哼。

九洲霍然抬起头。

俊美而冷酷的卷发男子,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九洲双眼腾起火焰。

“我做了什么?”

“你威胁天泰的股东,破坏乐正氏和唐韵的计划。”

“乐正氏和唐韵?”对方冷笑:“我只以为这是乐正氏的计划。只要项目中止,唐韵随时可以全身而退,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做什么?”

“诚如你看到的,或者猜到的。”安式危拢了拢额前一缕卷发:“我要阻止乐正氏的计划。”

“既然如此,我们之前的情义到此——”九洲愤怒的声音突然中断。安式危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要说出让彼此都后悔的话!”

一拳打在安式危的肚子上,他痛得弯下腰去。

“混蛋!”赫连九洲面容憋红,万千晚霞流动。

安式危怒极反笑,吃痛的慢慢站直腰杆:“我们六年的朋友,就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乐正氏而反目?义薄云天的赫连九洲,行侠仗义的赫连九洲,心高气傲的赫连九洲,却敌不过美色祸水?”

“乐正云不是不相干的人。我们既然被捆在了一个项目里,就是并肩作战的朋友。”

安式危邪魅的笑容不见了,黑不见底的冷酷中凝上痛苦:“并肩作战?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别人,未必如此认为。”

“不必挑拨离间。”九洲轻蔑的昂起头。

“你会后悔的。”安式危锋利的薄唇抿紧了,几乎要沁出血来:“既然你的选择是相信乐正云,那么,这一次——”

他转身离开,深红风衣,如血残阳,混合出凄烈的剪影…

夜了。

“找到人了吗?”乐正云急问。

“没有。”朱佑翔挠挠头,也很着急:“四处都找寻过了,可是…”

乐正云披上大衣,被朱佑翔拦住:“晚上天气寒冷,你还是在室内等待,我们已经派出了十多人找寻,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放心。”乐正云轻轻拨开他的手,迈出门去。

雪夜清寒,四野寂静。

朱佑翔亦步亦趋跟在乐正云身后,紧张的四下张望。仿佛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如果没有一个乐正云在身前,他决不敢独行。

“九洲——”

“赫连小姐——”

前方是湖边了,借着微薄的月光,可以看到雪埋枯草、深深浅浅。朱佑翔一把拉住乐正云的胳膊:“快到湖边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大雪把湖面边沿覆盖得和土地一样,就算在白天也不容易辩识。更何况现在…”

人高的枯草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

乐正云凝神去听,声音却又没有了。

“我去看看。”他毅然抬步。

“可是…”朱佑翔惶然不知该如何说服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

“朱先生,你在这里等我。”乐正云回头道。

不等朱佑翔再说话,他已经迈进了草丛中。月儿被云层蒙上,连湖边衰草的细影也溶解在了无边黑暗中。朱佑翔听到了“咕咚”一声,心头大震:“乐正小姐!”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几乎就要马上冲上去,但四周黑得他连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也摸不清楚,脊背一阵阵发冷,朱佑翔又叠声喊道:“乐正小姐!乐正小姐——!”

没有人回答。

朱佑翔犹豫着向前迈了一步,柔软的枯草让他脚下一空,他的脚立刻如同火灼一样退了回来。

愣了半晌,又退一步…他终于转身拔腿就跑,大喊:“救命啊!救人啊——”

云层轻纱悄悄移开,月儿探出半个脸来。

捂着人嘴的手从如玉面庞上移开,赫连九洲笑吟吟的望着那月色下更显精致的俊颜。

“何苦捉弄于他?”乐正云摇头。

一路寒冷奔波,终于放下心来,心神一松就觉得身上十分乏力,背上的温暖又那样令人心安,他不知不觉保持着靠着九洲的姿势没有动。

“我看他不顺眼。”九洲哼了一声:“就这样的胆小鬼,也敢对你献殷勤。”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你的身份。”赫连九洲打断他的话:“就算不知道天鹅是雄是雌,癞蛤蟆也不该打天鹅肉的主意。”

“你说话怎么如此粗鲁。”乐正云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背。

九洲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如果她没有看错…他的动作中有那么一点——宠溺的味道。

“那你是否也看我不顺眼,要躲起来让我找寻?”

“不是。”赫连九洲立刻道,随即犹豫了一下:“我见到了安式危…”

她没有说下去。

夜风轻轻撩动草梗,反而衬显得两人之间的空气更为沉默。

赫连九洲红了脸。一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以身涉险来寻找她,心中有根丝线轻轻牵动,连她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脸上腾的就红了。还好夜色作为掩护。

乐正云只觉得身后一动,九洲已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将他裹住。

“早知道你要整夜辛苦的找我,我就不那么任性了。”赫连九洲轻轻止住他的挣扎,孩子般低下头来:“我不是故意的。”

乐正云水色的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

说不明的情怀流动在两人紧挨的呼吸之间。

“你看!天都快亮了。”九洲低呼。果然,鱼肚白的一片晨光,就像一滴白颜料,迅速渲染了整个天幕:“可是,刚才还那么黑——”

“最黑的时刻,就是在天亮之前。”乐正云站起来。

半轮日出从湖泊的对面奋力跃出,一时间,光芒泼洒在雪原上,仿佛每一寸雪景都孕育着一团希望。

“乐正小姐!——”朱佑翔带着一批家丁气喘吁吁的赶来,瞠目结舌:“你…你没事?”

乐正云点头。

朱佑翔突然大哭起来。

赫连九洲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大男人在众人面前嚎嚎大哭,眼泪鼻涕把一张原本尚算俊朗的脸糊弄得无比滑稽。不禁心软,不再嘲笑他的胆小。

“人好好的在这里,你哭什么?”九洲终于不耐烦了。

“今天早上…刚得到…消息…”朱佑翔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股东大会…要将千岛湖梦…做下去!”

乐正云雪白的容颜瞬间明亮了一瞬。

九洲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惊喜对视,天地顿时广阔。

默默并行,这一路风雪、险境,乃至绝境,都是一起走过来的。让人几乎要习惯——这种并肩的姿势。

雪洗的空气悄悄流动着缱绻意韵,没有人能回避,也没有人敢面对。

“你的学业不能荒废。而今局势已经明朗——”乐正云停下脚步,侧身。

赫连九洲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有这种默契。

沉默半晌,她终于开口:“那,我就先回去了。现在虽然有了一线生机,却是最艰苦的开始。你不要太劳累,多保重…”声音到最后低得她自己也快听不见了。

乐正云负手而立,面上漾起一缕暖意。琥珀的瞳子如过春风,浩然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