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计算机局域网开始检查起,到各台设备内部硬件,整整五个小时,乐正云一刻也没有停过。长发遮住那晶莹剔透的面孔,汗水浸湿了雪白的衣衫。

“…对。依设备的毁坏程度,要真正找到问题,至少需要两周的检测时间。”许技师如实向李恒远汇报。他的专业知识告诉他,乐正云正在做的工作是徒劳。

李恒远眉头拧紧:“等等吧。”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许技师摇摇头:“总裁,不可能的。我们不如…”

“总…总裁!”助理工程师小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设备修好了!”

李恒远和赫连九洲同时站起!

“主控线路正常。”

“元器件正常运行…”

“各端口恢复工作。”

“红外线功能启动”…

许技师接过一叠叠检测报告,推推厚厚的眼睛:“这…简直是奇迹!”

额上一层薄汗,使乐正云的面容看上去更为透明,他正要站起身来,久蹲的伤腿却突然一软。“云——!”九洲及时的扶住他,把他搀到一旁的凳子上。

“谢谢你。”李恒远凝视那素白的面庞,神情欣赏中掺几分复杂。

乐正云摇头。

几许疲倦,也在九洲惊喜的笑容里融去。

“累不累?”九洲在他面前蹲下,关心的问。

“还好。”乐正云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是怎么做到的?”赫连九洲终于忍不住好奇。

“我大学主修电子自动化,略有心得。”乐正云密密的睫毛合了合,仿佛这问题只是空气中一抹蛛丝,被鸦翅轻轻扇去。

略有心得?!在青都,他也是一人破解了监控机关一百三十九处。平和的眼波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神奇?顿了顿,赫连九洲却不再追问。

李恒远招来左右,手势挥出算计的味道:“无论是哪里的有心者破坏了设备,今晚,我们都来一个瓮中捉鳖!”

夜深了。

几声零星虫鸣,一束皎白月影。

凌晨三点,仍并无半点动静,赫连九洲的耐心也消耗了大半。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头沉沉的钓起鱼来。朦胧中磕到了什么东西,暖暖的,有好闻的清淡气息。她渐渐入梦。

梦里星光如水。有人在哭,哭泣的模样分外令人揪心,眼泪一颗颗似流星坠入她的胸口发烫。耳边嘈嘈杂杂,数不清的脚步声混乱来去。

“九洲。”有人在叫她。

九洲不情愿的睁开眼,一时分不清声音来自现实还是梦中。

随即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温暖的手背上,爪子还章鱼般搂着一握清瘦的腰。脸旁…莹白的手背上面,一些湿湿的东西…是——口水?!

“呀!”腾地坐起来,赫连九洲满脸通红:“我…我…”

她一连说了两个我字,半是因为那一溜口水实在尴尬,半是因为刚刚睡醒,头脑还未清楚,一时之间伶牙俐齿都不知落到了何处。恐怕赫连九洲一辈子红脸的次数,也不及这几日来的多。

乐正云极周到的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平和的说:“不出李先生所料,盗物者大意而至,触动了远红外监控bookbao~ 书~包~网设备,已经被抓住。”

等那一阵脸红过去,九洲才慢吞吞走上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去看看情形吧。”

“嗯。”那人侧面泛出珍珠般的色泽,灯下更胜清隽,宛转流光。

漆黑的湖面上。

一辆豪华游轮乘风破浪,月光下船侧排出银雪数丈。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女人神色慌张的挤进最里一间小室。

沉默在黑暗中的男人吐了一口烟圈,冷笑:“你来了?”

这里奢华铺张,气氛却给人阴沈之感。

“我已经将李恒远推到了悬崖峭壁上。”姚大海又深吸一口烟,十分享受:“我们的合作,只差最后一步。”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的眼睛既怨毒,又惶恐:“‘千岛湖梦’项目牵扯到乐正氏,你做事手段太绝,我无法相信你。”

姚大海站起来,将一口烟圈缓缓吐在她脸上:“乐正夫人,我不得不提醒你,你那两个继子早就猜忌排挤你,你在乐正氏已经被孤立。只有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不信我,恐怕也无人可信——”

他凑到她耳边,语气放得更低更冷:“更不要忘了,李恒远是只老狐狸。他恐怕已经意识到了四周的陷阱。只要给他一线生路,他就会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设了这么多年的捕兽夹子,就前功尽弃。”

汗水晕开了闵敏脸上的浓妆,黑色眼线沾在眼睑下方,看上去形如鬼魅:“无论如何,你不能动乐正氏。”

“放心。”姚大海狞笑:“只要你把文件给我,我保证将一切处理得尽善尽美。”

十五、茉莉旧影

乐正氏别墅。

乐正云凝视着床头一个水晶相框。茉莉花海中,一个女子拈花微笑,大大的帽檐半遮她冰雪莹透的脸,温柔明媚的笑意如此美丽,乃至让人忘了什么是美。那柔嫩的唇角更让人难以想象,在她曾经年华最盛的时刻,是怎样倾倒众生的风姿。

“云!”乐正宇推门而入,一把按住微微走神的乐正云的肩,急促道:“你什么时候将‘千岛湖梦’项目转让给宗亿实业?”

“我没有。”乐正云的脸色也变了。

千岛湖梦项目正是盈利的成熟期,占据乐正氏季度利润的七成。乐正氏刚刚开始收回早期投资,开始偿还沉重的历史负债。怎么可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把底牌转手让给别人!

“乐正氏的建筑合约、开发文件、地契,都落入了宗亿实业手中,他们出价五个亿。”

也就是说,乐正氏用五个亿,把千岛湖梦上百亿的可预见利润卖给了宗亿。

乐正云身形微微一晃。

乐正宇扶住他单薄的肩,怜惜和焦急混合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雪白的面孔上,乐正云一双眸子清冷幽深:“千岛湖梦的契约文件,除了你和我,还有谁能取到?”

“文件存放在家中保险柜里,只有你我有钥匙。”

“还有谁能接近?”

乐正宇脑中闪电一亮而过,他缓缓松开乐正云的肩头:“除非…”

闵敏刚踏进门,就烦躁地叫道:“吴嫂,将我的外套拿去熨好,一个折也不能留。”

吴嫂拿着外套,匆匆去了。

眼角瞥见了沙发上坐着的两人,闵敏目不斜视,高跟鞋“噔噔”向楼梯走去。

“等一下。”

身后冷肃的语气让她顿时止步。

“怎么了?”她警惕的回过身来。

“千岛湖梦的地契被卖给了姚大海。”乐正宇话中一种压力迫人脊背。

“有这种事?”闵敏定了定神,却无法抑制脸上的不自然:“那是你们兄弟的事,我早已被踢出公司董事会了。这与我何干?”

“你不好奇是谁卖了千岛湖梦?”乐正宇逼视她,如电目光仿佛将她脸上浓厚的粉妆层层剥落。

“你是什么意思?”闵敏尖声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是在怀疑我吗?”

“我们从未说过怀疑你,何必有此一问。”沙发上,乐正云闲闲啜了一口茶,甚至取了一块松软的点心放在小碟里:“昨日早上吴嫂买了些面粉,说你要做饺子,不知饺子做得如何了?”

闵敏脸上突然死灰,冷汗涔涔而下。

“红外指纹保险柜久置不用,我们刚刚看过,上面的指纹记录——”乐正云的话语轻而柔倦,如茶叶般沁人心脾,优雅旋转。但听在闵敏耳中,简直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震碎了她的最后一丝侥幸。

“把手伸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好吗?”

闵敏的面孔扭曲抽搐着,灰败的眼中流露出困兽的凶悍绝望:“你们从来就怀疑我,排挤我!那个破项目卖给宗亿,得到五十亿现金来偿债,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乐正氏!唐韵一直和我们作对,这次整垮了他们,乐正氏才是真正的赢家!”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乐正云手中的茶杯突然滑落,滚烫的茶水洒到白衬衣上,他也浑然不觉。

“混蛋!”乐正宇焦急的拉他起来,冲动的朝闵敏吼道:“五十亿?姚大海的话你也相信?!还扯唐韵下水——”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乐正云的脸色白得吓人。

“报应!报应!”闵敏突然大笑起来:“和你母亲一样,生了一张狐媚的脸,就以为什么都有了。可是,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你为什么——如此恨我?”乐正云微微喘息,却推开乐正宇扶着他的手,站直脊背。

“我为什么恨你?你问我为什么恨你?”闵敏似乎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笑声凄厉。她颤抖着摸上乐正云的脸,语气无限怨毒:“这眉眼,这鼻子…像,真是太像了。乐正端成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他何曾真正看过我一眼?几千个日日夜夜啊…他何曾真正看过我一眼?”

乐正云凄然一动不动。

“收回你同情的眼神!”闵敏尖叫:“我不可怜,你们…你们才是最可怜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她诡异的语气让乐正宇有不祥的预感。一个天大的秘密呼之欲出,他既迫切渴望,又本能的恐惧。

“那一夜,你们父亲和我…”

天空飘着细雪。酒吧火红的灯光照得雪景分外迷眩。

闵艳琳斜倚在吧台上独自饮酒。她已是红极一时的影星,万千影迷为之痴狂,但独独…唉,换不来那人的一丝眷顾回望——

灯光交错中,姚大海笑嘻嘻的朝她走来:“艳琳小姐,怎么独自寻醉?”

闵艳琳不耐烦的将杯中酒饮尽,随即露出一丝甜腻的笑来:“姚总。”这个丑男人令人讨厌,却是一手捧红她的商人,不可开罪。

“李先生如此对待佳人,实在有伤风雅。”

“不要再提李恒远!”闵敏怨恨的又斟上满满一杯,灌下肚去。酒入肝肠,愁肠寸断。

“好,不提,不提。”姚大海悄悄凑近了那醺醺的醉颜:“今天这里来了个君子,境界比李恒远高十倍不止…”

“既然是君子,怎会与我有交集。”闵艳琳冷哼一声。

“喝醉的君子,就只是个男人——”姚大海脸上的笑纹越来越深。

“乐正先生。”一袭绿裙携着茉莉香气飘然而至。乐正端成抬起头来,俊美的脸上一片酒醉的酡红,眼神迷离四顾:“雪衣?”

“哈!乐兄,想不到你如此惧内。”一旁的男人们大笑:“再喝一杯!”

乐正氏夫人云雪衣,系出钢琴世家,祖母是奥地利贵族。她肌肤天生带茉莉清香,笑容温婉出尘。人人都道,云家女儿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乐正端成与她在维也纳相遇,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真正羡煞旁人。

闵艳琳吃吃娇笑着又递过一杯酒去:“乐正先生,喝呀。”

乐正端成昏然接过酒,放到唇边,随着红酒缓缓入喉,四周掌声响起:“谁说乐兄不会喝酒?真乃深藏不露!”

红酒后劲十足,不消片刻,乐正端成已分不清掌声、劝酒声,还有一丝茉莉香气隐隐混在其中…

朦朦胧胧中,有人将他搀起。

“雪衣…”乐正端成喃喃低唤,为何今日的雪衣有些不同?她的唇一改淡雅的温润,异常灼热的覆上自己的…

太阳将金丝编在窗口薄雪上,巧夺天工,芳香旖旎。

乐正端成茫然转动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撑坐起来,才发现是陌生的房间。低头一看,顿时呆若木鸡。

一个陌生的女子躺在身边,正甜甜望着自己。

“你…你是谁?”乐正端成细白十指骇然颤抖。

“乐正先生不会如此薄情吧?”闵艳琳娇媚地笑着,这书生的无措,让她心中涌起报复的快感。李恒远,就永远不会为女人失态,他那只无迹可寻的狐狸…想到那个人,闵艳琳心肠更硬,脸上却笑得越发甜腻:“昨天,我们…”

门突然被推开了。

乐正端成脑中一片嗡嗡之声,张口却觉得喉中干涩无比:“雪,雪衣——”

门口的云雪衣呆呆站着,隆起的小腹几分笨重,却显得她的脸越发苍白精致。

“我…做了蛋糕等你回来吃。”她似乎完全看不见眼前的情景,自顾地说:“我怕下雪路不好走…程明他们说你在这里…”她说得越发的语无伦次,两行泪从那洗月的眸子里流出来。

乐正端成惶然的正要开口,她却已转身,哽咽的喃喃说着什么,低低自语,朝外走去。

酒吧外,天雪初晴。

云雪衣茫然地流着泪,一边自语一边向前走。路人被这绝美的女子吸引,又被她的高贵震慑,都不敢上前,只纷纷为她让出路来。

她茫然走上马路,浑然不觉四周车辆穿梭而过。突然,一辆大卡车拐弯而至,司机猛踩刹车,雪滑的路面却将车摆横!

在尖利的刹车声中,云雪衣像一片雪花般被卷起,又无声跌落在路边。

追赶而至的乐正端成,看到的就是这情形。他发疯般的抱起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喊:“车!——救命啊!”

抢救的担架迅速向前推行。云雪衣竟然醒来了,她嘴角淌着血,虚弱的笑意却一如往常的温柔:“端成…我刚才听到,我们的孩子在踢我呢…车子…不要伤他…”

乐正端成双目赤红,泪合着血一起滑落:“放心。只要你好好的…你一定会好好的!——”

抢救室的门关上了,重重的一声,仿佛收拢了人间最后一丝希望。

闵艳琳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医院的走道里,表情十分复杂。

三个小时过去了。

抢救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哇——”

乐正端成疲惫的脸上放出光彩,冲至抢救室门前,抓住医生的胳膊:“我太太,她是不是没事了?——”bookbao~ 书~包~网

“对不起。”医生遗憾的摇摇头:“失血过多,她已经离开了。”

乐正端成的心脏仿佛被这句话重重一扯,心口紧缩。他睁大眼愣了几秒钟,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乐正先生,你醒了?”闵艳琳抱着一个婴儿出现在床前:“医生说你心脏不太好,不能激动。”

乐正端成呆呆注视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逝者已已,你要多保重自己。”闵艳琳叹气劝道。但床上木然的人没有一丝反应。

“哇——哇——”

婴儿的啼哭突然打破病房的宁静,不似一般婴儿哭声响亮,而如同委屈呜咽一般。

乐正端成无神的眼睛在这哭声里渐渐湿润。

“是女儿?”他茫然注视着那婴儿桃花瓣粉红的面颊,小嘴和小鼻子都像用气泡吹出来的,圆嘟嘟,精巧堪怜。

“是,是啊。”闵艳琳复杂的神色挤出笑意。

他慢慢坐起来,将小婴儿接在怀里,布包中传来淡淡的茉莉清香。乐正端成突然把头埋进那香软的婴儿怀中,痛哭起来。

闵艳琳悄悄走出病房,美艳的脸上闪出一丝阴沈。她低声对医生护士说了些什么,塞了些东西在他们手上,又恢复了那种妩媚甜美的笑。

乐正家多子。从乐正天老人开始,膝下六子,孙儿十一个,却还无一个孙女。乐正天渴盼孙女业界皆知。谁都知道他曾在朋友聚会中戏言:唉,哪个儿子能得一孙女,就将这家产传让给他,也无妨。

在这家偏僻的小医院里,乐正家有了第一个“孙女”…

“看!你们才是最可怜的人!被父亲骗了二十年…!特别是你,乐正云,甚至为了他的面子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哈哈——!”闵敏颠狂地笑着。

这些事实如同积雪埋藏的黑暗,本来,应该一直埋藏下去的…人有时,会被真实的世界窒息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