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锐的刹车声。马路沸腾起来,路人惊叫:“撞到人了!”

司机跳下车来,大声道:“现在是红灯啊,我的车又是右拐…”瞪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他又慌了神:“快!快叫救护车!”

马路交通陷入一片混乱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救护车呼啸而至,医护人员把人抬上去时,那被黑发遮住的雪白面庞有一刻的隐现,随即被合上的车门遮蔽。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男孩抓住大人的衣襟,结结巴巴的说:“那个被撞的姐姐…好美…”

“小孩子,懂什么美不美!”他的母亲不以为然。

“真的很美。”小男孩跺脚。

“阿朋,你怎么啦?”年轻的母亲皱眉的牵着一向听话的孩子,怎么突然如此固执?

“真的好美!”孩子的思路不会拐弯,鼓起嘴坚持道。

年轻的母亲不由得狐疑的抬头看了一眼。救护车已经远去,只有地上一摊鲜血惊心。她惋惜的摇头:“可怜啊,那一身的血,不知还有命没有。”

千莲酒店。

这家酒店既不依山傍水,也无星级,只是建筑后面一片花海,花中有池塘一弯,池中睡莲千瓣。苏长衫看了那莲,便定了这家酒店。

千莲酒店今日迎来的宾客,却比五星级酒店更气派。

自宴会开始前两小时,酒店经理就看到了一些平素只能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的面孔。

再往后,几位炙手可热的政要也严装而至。让人无法不猜想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主人,能有天大的面子,请到这些常人见也难得见到一面的任务早早来等待捧场?

一辆灰色的半旧奥迪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形貌普通的男人,一身灰布长衫,只在领口引了一溜红线,却偏偏让人感觉到,他就是今日的主角。

他十分绅士的拉开车门,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时,酒店经理终于眼前一亮。

从车上下来的女子,全身无一处珠宝钻翠,只一袭火红长裙,却华丽得令人目不暇接。

“你不能去!”一个声音让两人都停住脚步。

九洲诧异回头,眼中浮起隐隐失望。

不是他。

安式危包裹在暗红的风衣里,霸气冷冷地盯着苏长衫。

“安帮主,借一步说话?”苏长衫平平开口,把“安帮主”三个字说得与“蛋炒饭”一样平淡无奇。身份鲜为人知的安式危,在他眼里透明得如同左邻右舍的大嫂一样。

安式危向旁两步,没入了墙后黑暗中。

“九洲不爱你。”

“你要告诉我,她爱乐正云?”苏长衫神色如常。

苏长衫反客为主,显然出乎安式危的预料。

而且,苏长衫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道:“你在轻视他。事实上,乐正云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男人。”

“他把千岛湖梦项目卖给宗亿,是铁的事实。”安式危仿佛看着怪物一样盯着苏长衫。

“应该说,乐正氏把项目卖掉,是铁的事实。”苏长衫依然毫无语气的平铺直叙:“乐正氏有很多人,一些支持项目的人,也有一些反对者。将乐正氏所有的功过记在一个人身上,有失公允。况且,清醒的决策者都知道,千岛湖梦项目正在盈利的黄金期,无论对方开价多慷慨,这个时候卖出项目,对乐正氏和唐韵都只是一个双输的下策。”

安式危漆黑的瞳子里风起云涌。

“至于文物展的监控设备,他在六个小时内就找出了问题并将设备调试好,而破坏者作案时间,警方估计是从凌晨到早上七点。这只说明一个问题:破坏者的技术远不如乐正云。因为,重建原本就比破坏困难得多——还要我说下去吗,安帮主?”

“说下去。”忍不住颤抖的声音从旁传来,是聆听许久的赫连九洲。

苏长衫神色不动,仿佛这些话本来就是说与她听的:“至于乐正云和宁晓芸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他发现乐正氏内部有人与宁氏勾结,从而展开调查?”他难得的说了一个问句,但本应有力的问句从他口中出来,简直是水淘过一千遍的米,和陈述一样寡淡——也和陈述一样肯定。

在九洲急促的呼吸中,苏长衫平平补上一句:“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交往,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就是他喜欢她。”

他几句话,就将多日来的疑云推翻,如同挥开一抹蛛丝。

“安帮主恐怕在潜意识里就希望,情敌是这般小人,所以才会将问题思考得狭隘。”苏长衫目光无波也无澜地扫过安式危剧变的脸色,又落在赫连九洲脸上:“九洲才华横溢,却有一个女子的通病:耳根软。你不疑他,自然无风也无浪。”

他的话一针见血,九洲脸色苍白,转过身去。

“去哪里?”苏长衫问。

“既已知道这些,我自然不能再嫁你,我要去找他。”

“女子多疑尚可忍受,男子迂阔我平生不喜。”苏长衫说:“乐正云如果当真有资格喜欢你,今晚就该来抢人。”他将“抢人”说得如此平淡,仿佛抢的是别人的未婚妻,与他全无关系。

说完,他挽起赫连九洲的手臂,微微一笑:“我们该进去了。”

大厅灯火如昼。

水晶杯中斟满艳羡,空气里漂浮着期待。今日出席的商钜政要,无一例外都曾受过苏长衫的恩惠。他们不知道苏长衫的背景,也调查不到他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神通广大;低调神秘如苏某人,竟然如此大张旗鼓的订婚,是何用意?

灯光暗了下去,音乐响起。

那是很美的琴声,古筝空灵的音符仿佛附在人的心弦上跳跃,拨动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大地仿佛也在轻轻震颤应和。

四周安静下来,沉浸在柔和而紧张的期盼中。台上,一张平凡的面孔正专心低头弹奏。

弹琴的人,竟然是苏长衫。从没有人知道,苏长衫还会弹琴。

他身旁站立的赫连九洲优雅高傲,恰似半亩方塘开出一襟红莲,相得益彰。

苏长衫头也未抬,一边拨弦一边宣布:“今日,我与赫连小姐…”

十九、曾经沧海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碾过九洲的心头,冰裂雪飞。

她没来由的心慌、心乱、心痛,突然几乎是无意识的从唇边逸出:“我…”这个字说得很轻,恐怕除了苏长衫,没有任何人听见。

苏长衫的琴音明显的一滞。

酒店电压仿佛不稳,大厅的灯光开始痛苦地忽明忽暗。

琴音陡然拔高,苏长衫十指之下如有千军万马奔腾,又像战鼓擂响心中激烈的对峙,在十指古弦上厮杀。

当——!琴弦忽断。

灯光突然熄灭。

这一瞬间,大地由轻微的震颤变为沉重的喘息。

“地震了——”名媛淑女们在黑暗中尖叫。

“地震了!”

“快逃呀!”

人们纷纷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逃窜,震颤越来越明显,恐慌的空气越来越浓郁。

“大家不要慌!”赫连九州在黑暗中用力的将手挥下,人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冷静:“把能照明的东西——手机、手表都拿出来!”

慌乱中的人们开始如梦初醒的找口袋。这些政坛要人、商界钜子有的是权力和财富,唯一无法奢侈的是,他们和常人一样只有一次生命。毫不奇怪,他们对自己的命格外珍惜。

“手机屏幕不亮了。”

“夜光手表也不亮了…”

人们愕然发现,他们所有的随身物品都陷入了黑暗中。

“大家摸着桌子和墙壁找出口!”九洲果断下令,阻止了人群再次陷入混乱。

平素视优雅为生命的上流人士们,失魂落魄地急切寻找出路。

九洲也在黑暗中摸索,她的手触到苏长衫的琴弦,黑暗中的触感撩起一抹冷秀风华。

突然,灯亮了。

仿佛只在一瞬间,大地归于宁静。

人们眨了眨眼,还未完全适应光线的眼睛愕然望着彼此,有的正弓着背伏在桌脚来不及直腰,有的紧紧抱着一根壁柱来不及放手,甚至有的趴在地板上只来得及抬起涨红的脸…

光明来得太迅猛,不容人掩饰。

众生百态,在黑暗和危机面前露出本性,把最原始的胆怯显露在彼此眼前。

九洲瞟向身边,才发现琴旁空空。

苏长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疑惑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一袭布衫。没有。

人群匆匆离去。除了赫连九州,没有人关心苏长衫何时离开。这些所谓的社会上流人士在轻微的地震中丢失了他们视为衣冠的体面风度,只希望能尽快逃离自己的狼狈丑态。

夜空,一颗流星划过绸缎般温柔的夜幕,尾翼擦出幽蓝的火花。九洲突然记起,苏长衫轻轻抬手,掸去身上一枚落花的情形。

一种离愁别绪充溢在她的胸口,连她自己也不知这种怅然从何而来。

苏长衫是何时离去的?又为何丢下她独自离开婚宴?九洲抬手招了一辆TAXI。而乐正云…终是没有来。

早餐时间。

可爱的李淮远先生摘下眼镜,把手边的报纸放下,开始吃麦片。

李杜易一边喝牛奶,一边拾起报纸。头条就是昨日本市地震的报道:在市南郊区发生四级地震,持续时间仅十多分钟,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昨天发地震啦!你们看报纸了吗?”

“还有什么父母亲从报纸上才得知女儿订婚的消息更大的地震?”李淮远先生摇头。

赫妈妈端着一叠煎鸡蛋过来,朝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问:“九洲呢?还没起来?”

“订婚宴被地震搅局,她躲在房里哭泣呢。”李杜易嘿嘿道。

儿子的幽默把李爸爸逗得莞尔:“这恐怕是天意,知道九洲不愿意嫁。”

“我来了。”赫连九洲一身睡衣从洗漱间出来,深深的黑眼圈昭显睡眠严重不足。李杜易皱皱鼻子:“老姐,你昨晚去抢劫了?还是真的客串了一回幽怨弃妇,整夜失眠?”

赫连九洲懒得与他抬杠,扔过去一个白眼:“费心了,我睡得很熟。”在沉沉的睡梦中,自己整晚都被梦纠缠,醒来全身湿透。

李杜易顺手将报纸扔到身后的沙发上,挪出位子给九洲。后者坐下来慢慢吃起吐司。

少年瞪大了眼睛,与两个家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人面上都是关切。

“九洲,”赫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不放心的问:“不舒服吗?…”

继续吃。

“九洲?”李爸爸也停下了。

“赫连九洲!”李杜易把她手上的那片吐司抢过来:“你吃杯垫干嘛?”

这天早上,家中一项保持二十多年的记录破了——赫连九洲吃饭的时间由全家最短变成了全家最长。

吃过早饭,九洲坐到了沙发上开始看报纸。

“九洲,是不是昨天订婚的事…”李爸爸终于忍不住坐到她身边问。

“孩子的事你别瞎操心。”赫妈妈轻轻拧了李爸爸一把,对九洲道:“你看看报纸,妈妈去收拾碗筷,啊?”

九洲点点头。

报纸上无非是长篇大论对昨天地震的报道,她随手翻到第三版,下方有一起车祸新闻,配着一张小小的图片。九洲扫了一眼,正要翻过,但那小图片上的一角影子让她心中突然一紧。镜头是从远处摄的广角画面,维持秩序的警察是画面的中心,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在右角救护车处,医护人员拥着一辆担架,上面的白点小得几乎不会被人注意。但她偏偏看见了。

有时候,人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发现某个人,不是用眼睛看的。

婚宴上猛然的失神,睡梦中纠缠的慌乱,照片上熟悉的感觉…九洲心弦剧震,希望她的感觉是错的!

“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接收昨天车祸的伤者?”喘着大气的问话把导医台的护士小姐吓了一跳。面前,一个明艳倨傲的女子活像从水中捞起来的鸭子,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湿透。

“没…没有。”护士小姐摇头。

赫连九洲立刻转身,却被一句话拉住脚步:“今天晨报上报道的车祸吗?伤者在北川医院。”一个正路过的年轻男医生说。

“谢了!”赫连九洲飞奔出门去。强烈的不安驱使着她的脚步,跑遍了全市十八家医院。

北仁医院。

“昨天车祸的伤者?”护士小姐转身对走廊上的中年人说:“大夫,伤者的家属来了。”

跨进病房时,九洲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一生也没有这样紧张过,希望那危重病房中的人不是他。

她轻轻的推开门来,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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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的氧气罩遮住了雪白的面容,修长的睫毛仿佛失去了生命力,鲜血正一滴滴注入那清瘦皓腕中。

九洲的视线顿时凝固,全不觉自己的手脚冰冻似铁。

呆呆地,她握紧了那同样冰凉的手。

或许她应该对他说话,或许她应该流出泪来,让他能在寒冷中听到呼唤,在黑暗中触到温柔。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恐惧像氧气罩一样罩住了她,让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浸泡在剧烈的心痛中。

云…他怎么会——沉寂至此?他的脸颊在羞赧时会泛上淡淡的粉红,他的眸子在望人时会漾起层层涟漪,为什么一抹无生气的白色抹上了他的双唇,干涸了他长长密密的眼睫?

…这,是否就是“死”?

九洲打了一个寒噤,双拳握紧至指关节泛起青白,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紧张绝望到无以复加。全然忘了那人的手还在自己掌中。

突然,一声低得几乎弱不可闻的动静从氧气罩中逸出。

沉重的睫毛动了动,仿佛鸽子的翅膀沾了雨水,展不开来;又似乎空气太沉重,他单薄的呼吸拂不开阻力。

“云!”九洲惊疑唤道:“云!”

声音含糊而痛苦,九洲低头凑近他干裂的唇边,断断续续的听到“你…搬家…”几个破碎的音阶。

昏迷中的乐正云仿佛重复着某一句话,只听得清间或的几个字。

“云,很难受么?你要什么——?”赫连九洲急切的唤他。

“你…就…走” 乐正云仍在重复那句话:“搬家…不…速…”

终于,九洲全身一震。

他一遍遍梦呓中那些破碎的开头,不是“你”,而是“李”。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诉我。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诉我…

——李九州,你搬家了不告诉我…

一遍一遍无意识的呢喃,仿佛永无止境的悲伤回旋在生命的空谷中。

九州突然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那里,一痕月牙形的浅浅疤痕,让她如被开水烫到一般猛然缩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