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眸弯了弯,她朝邵风温婉道:“彼时,幺妹还笑话你说话直来直往。如今,竟也变得如此文绉绉的了。”

“官场历练,便也成了如此。”邵风道。

南碧笙寻了椅凳,静静坐下。邵风亦是随着她的动作,一同入座。

半晌后,邵风终是克制不住,恳声问道:“碧笙…这五年里,你与陛下到底发生了如何误会?”

“误会?”眸底有凄凉的惨淡,南碧笙顿了顿,方才开口:“邵风你…为何觉得会是误会?”

“我信你。”

他没有直面回答,只是短短三字,就堵住了南碧笙的话语。

“邵风,是你误会了。依你今日所言,当年之事,想必,也是略知一二了罢。”桌上的烛火,安谧地打在南碧笙的侧脸上。昏黄的色泽,却是绝艳无比:“旧时,确是我利用了萧承轩。以及穆羽,确实为我所杀。其中——毫无误会。”

邵风突然笑了,笑的有些无力:“碧笙,莫要佯装了。我笃信,你并非那般蛇蝎之人。”

“蛇蝎?或许在他心中,我便是蛇蝎一般的人吧。”

“无论如何承认,我都不会信。”话音滞顿,邵风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的一丝表情:“你绝不可能会利用陛下,更莫要说,杀穆将军。”

“穆羽为我所杀,这是既定的事实。即便你万般笃信我,也无法改变。”

邵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碧笙,你依旧如此倔强。昔日,救陛下是如此。而今,自担罪责亦是如此。”

话音落幕,幽谧的营帐中声息骤停,像是一切趋于静止。

片刻后,邵风终究以一声叹息,打破了一室的死寂:“你应当,是不想让陛下为难吧。他志在一统天下,而你,无法割舍下公主职责。于是乎,你骗了他是吗?”

邵风的声线耿直,像是十分笃定一般。

南碧笙将视线从游移中收走,静静地盯着邵风沉黑的眸子,道:“邵风,你若信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直说罢了。”邵风看不懂她的表情,坦然道。

南碧笙自椅凳旁缓缓起身,而后,轰地一身,毫不犹豫地朝邵风直直跪下去:“邵将军,我宁国安危皆系在我兄长身上。但如今,我受人挟制,兄长不能自如。我南碧笙以往日情分恳求您,助我离开,可好?”

“碧笙,对不住。”邵风不忍心再看她卑微的表情,微微瞥过脸:“我无力助你离开,更何况,如今两国战事将近,我若放走你。便是在害我北国子民,我邵风…做不到。”

“对不住。”

邵风径直离开,营帐中瞬时只剩下了南碧笙一人,形影孤绰。

萧承轩当真履行了他的承诺,整整半月有余。南碧笙从未听闻到任何的战事声响,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有些诡异的平静。

而这半月里,亦是发生了不少的事。

长桓王许瑾明被萧承轩,“请”回了西南边境,连带许凝烟一同。南碧笙虽不知萧承轩意欲何为,但却隐隐觉着,像是要有大事发生。

自肺腑内传出的一声轻咳,打乱了她的思量。渐渐地,她咳的愈发地重了,像是撕心裂肺一般。

她有些颓然的想,或许,这把身子骨,已经气数将尽了吧。

帐外夜雨纷纷,雷声轰鸣。子时刚过,世人皆是沉浸梦中。唯有她一人,咳地肝肠寸断。

咳嗽声引来了一阵急促的步伐,邵风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地,走入帘帐。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碗边熏袅着烟白的热气。深褐的波纹流淌,像是酝酿着惊惧的波涛。

“碧笙,快喝了罢。”

“嗯。”她自他掌心接过瓷碗,一口一口地饮下。入口皆是苦涩,而她却品不出苦味来。

曾经,有人连她让喝苦药都舍不得。如今,她却已尝过百种苦味,更不觉得这药苦了。

这半月里,邵风一直与周禾成同住一营,对南碧笙亦是彬彬有礼,照顾有佳。南碧笙有些感激的想,若不是得邵风照拂,怕是自己早已命丧黄泉了。

对邵风,她有难以言喻的感激。只可惜,她回报不起。

将深褐的药汤悉数灌入口中,缓缓吞下。苦楚的味道,顺着喉线一路下滑,有些出奇的酸涩。

她顺了一口气,甫才准备将药碗放下。却猛然的一阵腥苦,自腹中翻涌,几欲喷薄而出。

呕地一声,深褐色的汤药伴同猩红的血色,从南碧笙的喉间涌出,一滴一滴地低落在衾被之上。

本是宣白的衾被,瞬间染上了鲜红的色泽,诡异而荼靡。

南碧笙也不知出于怎样的思考,竟是捂着袖子,吃力地擦去了衾被上的血渍。她的唇角尚且留着残余的鲜血,却是望着邵风,笑的羞赧:“邵风,当真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衾被。”

语毕,她直直地倒下去。

邵风怔怔地看着她笑,怔怔地看着她倒下。他无所适从,他手足无措,他心慌马乱。

“碧笙…”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没有动弹。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南碧笙的指尖。温温热热的,可是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消褪。

陡然间,他打横抱起她。毫不犹豫地冲出营帐,狂暴的雨滴打湿在他的身上。

而他,却浑然不顾。他牢牢地裹住怀里的女子,嘴里疯癫地念叨着:“碧笙!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男子声嘶力竭的呼喊,在苦雨凄风中响彻,有洞穿一切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唔。。我又没话说了。。

第十二章 雁回一役(五)

御帐外,人声嘈杂。

萧承轩隐约之中,能辨别出有浑厚的男声,极力穿透一切纷杂,疯狂而来。

“是谁,在何人外边吵闹?”萧承轩不怒自威。

守卫恭敬入内,伏地的动作一气呵成,道:“回陛下,是邵将军。”

帐外风雨交杂,守卫身上的蓑衣,染了晶莹的水珠,顺着蓑草一路垂落在地面上。滴答滴答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幽夜中,愈发响亮。

“邵将军?”

“是。邵风,邵将军。”

“所为…何事?”萧承轩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回禀陛下,似是前几日,您赐予邵将军的那名战俘,出了些许事故。”

萧承轩皱眉:“可是那宁国战俘端澜?”

“是。”

“是何事故?”萧承轩的眉头,锁的愈发地紧了。

守卫有些困惑,平日里,君王对这些琐事总是不上心的。如今这般追问,倒是不寻常。但若直接告诉君王,邵将军是为了一名战俘而闹得鸡犬不宁,他亦怕陛下追究于邵将军。

毕竟,在他小小守卫的心里,邵将军可是顶顶的大英雄。

不过,他自是不敢怠慢,恪尽职守道:“禀陛下,并非大事。不过是陛下恩赐于邵将军的战俘,命不久矣了。于是乎,邵将军方才紧急来求军医的。”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些,说不定,还能替邵将军,免去些许扰君罪责。

“她又命不久矣了?”萧承轩的话语轻蔑。

守卫虽是不懂君王话中的意思,却也不敢开口追问,只恭声道:“是。回禀陛下,那战俘满身的血,甚是怖人。”

血?为何会有血。英眉拢成一团,萧承轩的容颜之上,满是疑惑:“且出去看看罢…任由邵风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一回事。”

“是!”

守卫的不禁为邵风捏了一把汗,眼下已是夜半,君王出行,怕是邵风必定是少不了一顿责骂了。

大雨滂沱,瓢泼一般地倾注在地面上。喧哗的雨声,在午夜间愈发的响亮,扰人清梦一场。

军医的营帐,本就离御帐不远。邵风这样一番闹腾,军营中的人,已是醒了大半。

待萧承轩款步入内时,便看见的是这样的一幕。军医拖着不整的衣衫,为榻上的女子请脉。而一旁的邵风,全身浸湿。濡湿的雨滴,顺着英挺的鬓角,一滴一滴的垂落在阔壮的肩头上,悄无声息。

萧承轩踏进帐子的那一刹那,便有整齐的声音响起:“参见陛下!”

众人皆是伏地跪拜,仅有两人依旧一动不动着。一人,是榻上的南碧笙。另一人,是呆愣愣地看着南碧笙的邵风。

邵风身侧的军医,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跪下。然而,邵风却好似魔怔了一般,纹丝不动。

军医不禁有些微怒,先是半夜将他拖起,为一名战俘治病。眼下,他好心提醒他,他却罔若未闻。

“罢了。”萧承轩摆了摆手,示意众位起身。亦是在示意军医,莫要强求于邵风了。

“谢陛下。”

萧承轩瞥了一眼榻上的南碧笙,朝军医淡淡道:“如何了?”

军医怔了怔,未听懂君王的意思。许久后,方才反应过来,道:“回陛下,这位姑娘乃是中了剧毒之兆。”医者父母心,他自然不会用战俘一词,度量一条性命。

“是何剧毒?”

“像是珈蓝之毒。”军医皱眉。

沉黑的曈眸,闪过一丝不悦。珈蓝之毒,传闻中最为蹊跷的一种毒。若是单一服下,不过就是呕吐不止。如若伴同苦药喝下,那便是剧毒攻心。

英眉拧成一团,萧承轩甫才想开口,却被邵风陡然打断:“她…可还有救?”

萧承轩能够听得出,邵风的声线中,有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知道,他在害怕,他在担忧。以至于,连君王礼仪都顾不上。

“在下仅能保证…全力以赴。”军医回答的模棱两可,却让萧承轩的心,也禁不住紧紧地攥了起来。

夜半的驻营中,瞬时死寂。

邵风有些难以置信,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南碧笙,神色飘忽。他是后悔的,如若那日,他拼死将她送回宁国,是否,就不会成就今日的局面。

中毒,她怎会中毒?半月间,她虽是缠绵病榻,却也算是康健。眼下,却恍若垂死一般的倒在榻上。他,不忍心。他更不敢想象,是谁给她下了这般阴狠的毒药。

陡然间,脑中思绪飘转而过。他倏地转过身去,朝萧承轩抱拳,声线中满是恳切:“陛下,邵风自问,从未求过陛下什么。眼下,我只想恳请陛下,救她。”顿了顿,他复又补充道:“陛下,她…不该死的。”

萧承轩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笑意冰凉:“邵将军倒是怜香惜玉,对她,当真是一往情深。可莫要忘了,她是宁国战俘。邵将军如今,竟是要为了她通敌叛国?”

邵风的表情坚决毅然,像是有赴死的决心:“陛下,莫忘旧恩,勿忘旧人。昔日,她那般待您,即便是有天大的误会,您也不该妄加于她的。”

“误会?!”萧承轩像是被戳中了软肋,话音慌忙而零乱:“你就那般笃信她,可要朕提醒邵将军一句。你是我北国将领,而非宁国!”

萧承轩话语甫落,便有人着急出声:“邵将军乃是无心之失,陛下恕罪啊!”

“无心之失?!”萧承轩已然怒火冲天:“今日,谁若为邵风求情,罪同连坐!”

君王下了死令,未有人再敢开口。邵风亦是直直的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宛若一尊雕塑。

片刻后,萧承轩方才得出结论道:“将邵风拉下去,杖责一百,幽禁十日!”

杖责一百,怕是性命亦是要去了大半。若是好生休养,仍能得当。但还要将邵风幽禁十日,怕是连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众人惋叹,无奈何,今日邵风确实触犯了天威。君王未有将他赐死,已算是开恩了。毕竟,为敌国战俘求情,实则大罪。

“谢陛下。”邵风昂着头,毫无畏惧。

一场闹剧,终究收场。无奈何,南碧笙的毒,该如何为之。谁,都无法知晓。

黎明初晨,天边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曙光。昏黄,却又像是焕然新生。

营帐内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几人,而邵风,早已被拖出去惩治了。

三个时辰,足够从荒芜的黑夜,衍生成现下的晨光。而萧承轩,亦是在这里待了整整三个时辰。

他本应该装作漠不关心的,可惜,他的动作总是比心,更加诚实。他无法不承认,他是忧心忡忡的。

一月之约,若是她死了,又该如何为之?

“如何了?”他杵在一旁,淡然询问。

“回禀陛下,毒已是去了大半。无奈何,珈蓝之毒过于霸道,怕是入了三分脊髓。”军医顿了顿:“这姑娘若能醒来,便能算是三分痊愈。如若不能醒来,十日之内,必将暴毙。”

“嗯。”话音冷冷的,像是从鼻腔中传出来的失望。

军医端起一大盆驱毒的温水,从君王面前走过。不过倏忽之间,他听见君王的声音缓缓响起:“如若救不了,那便算了罢。”

话音中有千古帝王,不该有的灰心丧气,以及难以辨明的失落。军医顿时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怔了怔方才道:“医者父母,臣定当竭力。”

“甚好。”

君王不浅不淡地说了如此二字,令人看不通透。不过半晌,他复又道:“时辰不早了,都早些下去罢。”

“是。”

寥寥几人悉数告退,而那名军医却愈发地困惑了。君王因那名女子而谴责于邵风,无奈何君王自身,却恍若泥足深陷一般。甚至,比邵风陷得更深。

作者有话要说:唔。。女配都不在,到底是谁给女主下的毒药呢。。这个人真不是好人。。。

唔,好像是我下的。。我错了

第十三章 雁回一役(六)

澄亮的光线,透过层层帘帐,已是幻化成了温煦的弧度。孤寂的青炉,燃着熟悉的紫檀香,青烟袅袅清香沁人。可惜,无人品香。

萧承轩一人,孤绰地立在南碧笙的榻边,那样坚定的姿态,宛若能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许久后,他甫才迈开了步子,凑近了榻上女子。

羽扇般的睫翼,纹丝不动。然而昔日,她却是含着这双眼眸,朝他低低浅笑。粉嫩的唇瓣,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像是干涸了的土地,寸草不生。

他甫才发现,原是她四年的逃亡,她早已不复旧日里的天真烂漫了。逃亡,是逃亡,是他逼着她逃亡的。令她有家归不得,有国回不得。

她杀穆羽,算计他。而那些逃亡,那些无家可归,不都是她应该受的吗?

只是为何,心还会隐隐钝痛?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隐约间,心底竟生起几分倦意。

一夜未眠,他手指冰凉。他摩挲了几下,待到有些温度了。甫才覆上女子的面颊,声音疲累,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

“碧笙,你醒来可好?”

榻上的女子,没有丝毫动静。

许久后,他复又开口,黯淡的声线像是在自言自语:“四年,太长了,而我也等的太久了。我打心底里虽是不愿承认,却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与我一道。”

清绝的嗓音中满是哀伤,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死寂。沉沉的呼吸声,几乎成了这帐子里唯一的声响。

他缓缓抚触着女子的面颊,极尽温柔:“说好,死生契阔的。你怎能一个人死…”

昔日威风凛然的君王,倏然间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尊严与毅力。将她抱在怀里,攥地紧迫,如同要将她生生揉入骨血。

“碧笙,你醒来…忘记国仇家恨,重新与我一道,可好?”

怀中的女子的睫翼微微动了动,像是听到了自发顶传来的哀求,轻轻扑动。

感受到南碧笙醒来的动作,萧承轩竟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可怀中温煦的弧度,却让他不欲释手。

他将她翻过身来,强迫她看着他。黑眸牢牢地凝住面前的她,而后,清绝的嗓音霸道而不是温柔:“碧笙,莫要再互相折磨了。四年,已经够了。我宁愿忘记仇恨,忘记穆叔之死,只要你…重新与我一道,可好?”

萧承轩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怀中的南碧笙眼神飘忽,几乎就要再次沉沉昏睡下去。只是,在她倒下的那一刻,萧承轩听见她干涸沙哑的嗓音,低喃着:“好…”

这几日,军中已是传开了。说是昔日不近女色的君王,竟是将那宁国端澜长公主视如珍宝。捧在手心怕碰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而君王宠溺的长桓王家的郡主,却被遣回了西南之地。

军中顿时沸腾了,都在猜想着,这场与宁国的仗或许打不下去了。更说不定,君王会看在那宁国公主的份上,与宁国和亲,缔结两国之好。

貌似,一切静好。

彼时,御帐之中,一片荼靡声色。女子一袭青发如瀑,与男子的发丝紧紧纠缠一道。暖帐下的人儿,皆是不着寸缕,仅用一条衾被覆住。

“陛下,秦逸之有事求见。”帐外陡然响起气宇恢弘的男声,属于秦逸之的嗓音。

“嗯。”萧承轩慵懒地回应,摸索着从床榻上起了来。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女子。

无奈何,她还是被吵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志气身来,从背后反抱住萧承轩:“轩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