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把另一只手笼进袖子数了数,笑道:“四娘是你生的,你急也是该的,其实这事前头的人都晓得了,也不怕告诉你,那是御史中丞家的两个姨娘。”

陈姨娘又问:“那御史中丞家的三公子还未娶妻就先纳了妾了?”

“嗐,他家的三公子听说才十五岁呢,有没有近身服侍的婢女都不一定,哪里来的妾?”

陈姨娘被近午的日头晃得睁不开眼,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钱妈忙伸手扶住她,劝道:“陈姨娘,你也别泄气,四娘虽说是过去做偏房,可御史中丞家大业大,必亏不了她。”

“偏房?难道四娘不是去给中丞家三少爷做正房?那两个女人到底是谁的妾?”陈姨娘的声音尖厉起来。

钱妈扶着她的手竟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畏畏缩缩地回答:“是,是他们家老爷的两个妾。”

陈姨娘两眼发黑,硬撑着走进屋内,对御史中丞的两个妾说:“今日我们家四娘身子不爽利,两位姨娘不如改日再来吧。”

那两个妾,一个面露笑意,一个却皱起了眉头。

小圆见陈姨娘神色不对,忙配合着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御史中丞家的两个妾无法,只得辞了出去。

不等姜夫人屋子里的婆子开口,陈姨娘就每人塞了几十个钱,福了福身子,说:“实是四娘身子不爽快,等过两日不咳了,还要劳烦几位请方才的两位姨娘来。”

那几个婆子听得她如此说,又看在钱的份上,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临走时犹道:“我们倒是无妨,仔细夫人那里。”

婆子们走后,陈姨娘把方才在钱妈处打探到的消息对小圆讲了一遍,嘱咐她道:“过两日她们再来时,无论问你会什么技艺,你全要回答‘不会’,还要找机会在她们面前露一露你的脚。”

小圆虽不明所以,还是一一应了,又听陈姨娘的劝,每日里只吃一顿,且只吃素菜,等到御史中丞家的那两个姨娘又来的时候,她已是饿得双眼无神,脚步虚浮。

这两个姨娘,穿着差不多的水色衣裙,不过一个瘦削,另一个却珠圆玉润。那瘦些的一见小圆就惊叫道:“这才几日功夫,脸就黄成了这样,莫不是有病?”

胖些的姨娘却说:“李姨娘,上次咱们来的时候她不就已经病了吗,这大病初愈,脸色自然难看些。”

李姨娘斜了她一眼,说:“王姨娘,这位妹妹是大家闺秀,想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不要让人比下去了才好。”

王姨娘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拉过小圆的手,说:“何妹妹,休听她瞎说,能得个有才气的妹妹相伴,是我的福气。”

李姨娘哼了一声,“那就别啰嗦了,开始罢。”

小圆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姨娘,问:“开始什么?”

“琴棋书画呀,一样一样来,先搬了琴出来让咱们王姨娘来评一评,你可别小看了王姨娘,她以前呀,可是歌舞坊的红人儿。”李姨娘寻了张最大的椅子坐了下来,斜着眼挑衅似的看着王姨娘。

小圆老实回答道:“两位姐姐,我没有琴,琴棋书画我一样也未学过。”

李、王两位姨娘都瞪大了眼,异口同声道:“都不会?”

小圆点了点头,垂下眼帘绞裙上的带子。

“哟,王姨娘,这下可你得意了,这小丫头连张琴都没有。”李姨娘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往门口走,“我这就去回了老爷,这何家的四娘什么都不会,拿什么来伺候老爷?”

王姨娘抿了抿嘴,对小圆说:“何妹妹,你什么技艺也没有,可怎么作妾呢?”

眼见李姨娘都不见了身影,王姨娘还踌躇着不肯离开,小圆只得“哎哟”一声提起裙子:“我的脚,怎地就痛起来了。”

王姨娘低头一看,“何妹妹,你怎么没缠脚?”

小圆将一双大脚朝外又挪了挪,王姨娘遗憾地摇摇头:“何妹妹,不是姐姐我不帮你,实在是…”

小圆想说些客套话,又怕王姨娘当了真,只得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容易打发走王姨娘,她才松了口气。谁料自此之后,姜夫人又三番五次请了别家的姨娘来相看小圆,一心要将她卖进高官家作妾,把陈姨娘和小圆吓得不轻…

“四娘,在想什么?快些来用些酒菜,吃饱了好回去陪你姨娘守岁。”姜夫人夹了一碟菜放到小圆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何耀弘皱眉道:“夫人,四妹理当在家中守岁,怎好让她去陈府?”

姜夫人被他一句话堵住,不知如何是好。小圆想到能回家与陈姨娘一同守岁,心中雀跃不已,马上起身谢过姜夫人。何耀弘待要再劝,却被老二搂住肩拖了出去。

姜夫人记挂着要早早赶小圆回去劝陈姨娘再度为妾,小圆也一心想早些回家,于是这顿年夜饭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草草收场。

小圆有些气恼何耀弘不帮陈姨娘讲话,也不要他送,独自钻进轿子回家。

第十一章除夕

小圆到家时,陈姨娘还未吃年夜饭,见她这样早就回来,忙问道:“四娘,可是夫人为难你了?”

小圆见了屋内烧得旺旺的松盆,决定还是将不愉快的事留到吃完年夜饭再讲,“是夫人叫我回来陪你守岁呢,只是我还未吃饱,腆着脸要向姨娘讨些年夜饭吃。”

陈姨娘的脸被松盆映照得红扑扑的,上前搂她到桌旁坐下,道:“有你陪着过年,姨娘高兴还来不及呢。”

陈姨娘不知小圆今夜要回,因此年夜饭置办的不甚丰盛,但母女二人都吃得十分香甜。

吃罢饭,喝过茶,吴嫂就端上各式炮仗来,请二人出去放爆竹,但陈姨娘与小圆都是喜静的人,不愿出门,便让吴嫂把炮仗分给小子们去耍,她二人只坐在窗前远远看着取乐。

小圆踌躇再三,还是将姜夫人的企图讲与陈姨娘知晓,陈姨娘一听忙问:“你没为这个和夫人顶嘴罢,万一夫人生气退了你的婚约可就糟了。”

小圆摇头道:“我怎敢与夫人当面冲撞,她现在还是随时都能将我卖了呢,不过咱们也不能由着她们将你卖了,不如出了正月就装病罢。”

陈姨娘笑道:“当初就是听了你的话,装了病不能做活计,这才叫夫人赶出来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她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

“妹妹,你这额头烫得吓人,我去求夫人替你请个郎中来。”周姨娘摸了摸陈姨娘滚烫的额头,起身道。

陈姨娘好容易才用热水将额头捂烫,哪能如此露了馅,忙叫住她道:“姐姐别忙活了,反正我是不中用了,何苦去惹夫人生气。”

周姨娘嚷道:“不请郎中怎么成。我两个儿子地聘礼可就全指着你绣活计挣出来了。”

陈姨娘咳嗽了几声。安慰周姨娘道:“姐姐。你莫急。我替二郎挣地钱。也够办一份体面地聘礼了。只是对不住你地三郎。往后没法继续替他挣聘礼钱了。”

周姨娘一听。捶着床沿哭天抢地起来:“耀致和耀弘不是夫人生地她就不心疼。一厘钱也不愿拿出来。只逼着你绣活计赚聘礼钱。你这要是一走。我地两个儿子怕是娶不成亲了。”

陈姨娘故意由她闹了小半个时辰。将她生病地消息传到了姜夫人耳中。姜夫人正为小圆卖不出去而烦躁。听闻陈姨娘病重。便买通了郎中。称陈姨娘患地是传染病。借机将她母女二人赶出了大门。

她只道自己好手段。却未曾想是中了小圆地计。陈姨娘想到这里。笑容更盛。命人端了消夜果子上来。十般糖、澄沙团、皂儿糕。十几样精巧果子摆了一桌子。

陈姨娘捡了块糕递给小圆。笑道:“咱娘儿俩哪里吃得下这许多。不如散给丫头们去吃。”

吴嫂笑应了,把各样果子分出一碟子来,让早已等在一旁的丫头们端了去。

丫头们一散,屋里就冷清下来,陈姨娘让吴嫂拿了个凳儿坐着,对她道:“咱们人少,守岁冷清无法,正月里就叫出南戏来唱唱罢。”

此话一出,外间的丫头们都欢呼雀跃起来,纷纷进来打听陈姨娘要听哪出戏。

陈姨娘却转头问小圆:“四娘,咱们好久没热闹热闹了,想听什么,只管说来。”

小圆攀了陈姨娘的胳膊,扭道:“姨娘,那些个戏文听得我头疼,不如请班影戏来看呀?”

丫头们听得有皮影戏,就把南戏抛到了脑后,全挤进屋来怂恿陈姨娘请影戏班子,连吴嫂都道影戏好,说她家小儿子正爱看.

陈姨娘被她们闹得无法,只得笑道:“影戏不就是把真人换成皮影了么,这帮孩子,依了你们,就请影戏班子。”

丫头们见陈姨娘点头,轰的散开,自去三五结群商讨要看哪出戏。

吴嫂问陈姨娘哪天请戏班,陈姨娘道:“咱们也没个亲戚走动,就让他们明儿来,只不知正月初一人家演不演。”

吴嫂回道:“他们四海为家的人,哪里有年节?正是要趁着别人家过年好多赚几个钱呢。”

陈姨娘喜道:“那咱们就明儿看戏,多预备些赏钱罢了。”

吴嫂忙出去知会他男人,明儿一早就去预定影戏班子。

眼看着天就快亮了,陈姨娘忙命丫头取竿头挂铜钱,拉了小圆到院中,指着一堆灰,道:“拿竿子使劲多打几下,逢凶化吉,处处吉利。”

小圆忍住笑,依言打了下,灰飞得满身都是。采莲递上帕子来,道:“马上就是正月初一了,姨娘四娘快去换身衣裳,丫头小子们怕是就要来磕头了。”

小圆上前替陈姨娘拍了拍衣裳,二人同去房中更衣。待她们回到厅上,管事娘子们已是领了各处的丫头婆子黑压压站了一地,见她二人坐定,都跪下磕头,口称恭贺新禧。

陈姨娘笑着让阿苏端出红包分发下去,又催小圆去府里拜年。

小圆记挂着晚上的皮影戏,倒也没再扭来扭去,带了采菊就往府里赶。见了姜夫人拜过年,少不得又是一番询问,小圆只得施了太极云推手,同她纠缠一番。

好容易拜完年回来,小圆倒头就睡,连午饭都不曾起来吃。等她再起来时,一帮小丫头已在围着戏班的大箱子看那驴皮描成的皮影。

陈姨娘忙命摆饭,叫她吃过饭好开场,小圆摆手道:“摆到厅上,边看边吃吧。”

丫头们一听俱欢呼起来,摆饭的摆饭,布屏风的布屏风,瞬时就把各样事物安排得妥妥当当。

陈姨娘摸了摸小圆的手,道:“还是你的主意好,要是听戏文,就得在外头搭台子了,没得冻着你。”

小圆正要答话,外头一阵喧哗,丫头们嚷道:“绣姐姐来了。”

话音刚落,阿绣已是自掀了帘子,拉着程福笑吟吟站到了小圆面前。

第十二章商标

小圆见了阿绣自是欢喜,陈姨娘却微微皱了眉道:“阿绣,你初一就到这里来拜年,程家岂不是有闲话?”

程福在一旁笑呵呵地回答道:“回姨娘话,咱们是得了少爷特许的。”

陈姨娘听了此话,又见阿绣低头但笑不语,心下有了几分明白,便对程福道:“西厢还有一班子影戏呢,你去那里看罢。”

打发走程福,陈姨娘让阿绣在自己身旁坐下,问道:“可是有喜了?”阿绣含羞点了点头,小声道:“郎中说一月有余了。”

小圆听到此消息很是惊喜,拉了陈姨娘笑道:“这丫头,出阁时都没见她红过脸,现如今要当娘的人了,反倒害起羞来。”

一席话说的陈姨娘和满屋子的丫头都笑起来,阿绣红了脸道:“不是说有影戏么,快些开场也叫我开开眼。”

陈姨娘指了她对小圆道:“瞧瞧,听了我的话去程家磨砺了几回,如今都会乾坤挪移了。”

陈姨娘的话引得众人又笑了一回,吴嫂见影戏班子已准备好,忙捧了戏单上前问道:“姨娘想听那一出?”

陈姨娘万事女为先,自然是把戏单递与小圆问她想看何戏,小圆把戏单子推回陈姨娘手中,笑道:“我倒是想看一出‘鞭打芦花’,只是不应节气,还是请姨娘点一出喜庆的罢。”

陈姨娘知她是隐射府中嫡母,也不说她,自点了一出“出天官”。

吴嫂夸道:“姨娘点的真真是好戏,这戏配着爆竹,再喜庆不过的。”说完她赶紧命人去准备爆竹给戏班子挂红送财礼。这出“出天官”,讲得是天官下凡。消灾降福、赐福祝寿。陈姨娘接着又点了几出。同这个也差不离。小圆与阿绣都不过十来岁。哪里愿意听这些。不过是看那些皮影地新奇罢了。

看罢影戏。阿绣拿出一张纸递给小圆和陈姨娘瞧。“这是程少爷过年买新靴。从衬里内搜出来地。”

小圆觉得很是新鲜。靴内竟还藏着物件。她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嘉泰四年十月二十日铺户任一郎造”。

“这是任家铺子作地记号?”小圆问道。“只是为何要缝在衬里而不贴到外头?”

陈姨娘凑过来看了看。道:“这样地暗记。自然要隐秘些。贴在外头一准让人仿冒了去。”

阿绣点头道:“姨娘讲得极是。这任一郎家中还有一本‘坐簿’。只要是他家卖出地靴子。都要在坐簿上写明。再往靴子衬里放上一张纸条。字号与坐簿上一样。”

小圆暗道了声惭愧,道:“这倒叫我想起那家门首有只白兔儿的钢针铺来,据说他家的店能几十年不倒,这样的记号功不可没呢,不如咱们把这两样都学起来。”

她得了如此好主意,起身欲谢阿绣,却得知这乃是程慕天的主意,心下不禁甜滋滋。

正月里的年酒让陈姨娘同小圆应接不暇,小圆整日赴宴,陈姨娘则在家招呼来拜年的客们。

小圆成天在外应酬,竟抽不出空宴请铺子的管事们,陈姨娘便给她想了个法子,制了些拜年飞帖,一家家投过,那些娘子们都为吃年酒一事疲惫不堪,见小圆投飞帖,俱来效仿,一来二往大家全都闲下来,小圆这才得空宴请管事们。

请管事们吃年酒这天,小圆不好露面,便叫采莲把她的意思写下来,每位管事发了一份,叫他们带回去仔细研读。

几位管事见小圆如此郑重其事,自然不敢怠慢,还未出正月就将坐簿等事宜安排妥当。

到了正月十五,铺子送来几盏花灯,小圆到院中瞧了瞧,原来他们将各自设计的商标都画在了灯上,倒也新奇有趣。她挑出一盏绘了月饼同蛋糕的,对管事们道:“这样就很好,让人一看便明白,咱们的铺子就都用这个罢,改日你们去造个铜牌把它刻上挂到店首,盛蛋糕的盒子也都雕上这个,还要记得打点官府,好叫别的店不许用和咱们一样的招牌。”

几个管事俱应了,转身去安排诸项事宜。

阿绣有喜不便出门看花灯,听说小圆家中就有几盏,忙乘了轿子过来看。小圆带她看完花灯,又拉了她进屋,旁敲侧击打听些程慕天的消息。

阿绣在程家历练了几月,比从前伶俐了许多,小圆才问了几句,她就笑道:“四娘,你马上就要嫁过去了,直接问来便是,苦绕圈子?”

小圆举起枕头欲打,又想起她如今是双身子,只得狠狠瞪了她几眼。

阿绣见小圆恼了,忙道:“说起来程家还真有新鲜事,程老爷已请祠,如今挂着虚衔回家来了。”

小圆道:“这算得什么新闻,程老爷年事已高,回家来再正常不过。”

阿绣把脑袋往小圆这边凑了凑,道:“他把任上的那个妾也带回来了!”

小圆想了会儿,问:“可是租来的那个妾?怎么,程老爷想将她买进来?”

阿绣点点头:“就是那个租来的妾,程老爷还未与她签死契,但往后会如何谁知道呢,听说老爷又给她涨租金了。”

小圆见阿绣颇有些愤愤不平,很是怕她露本性惹出事来,便正色道:“长辈的事,哪有我们插嘴的份,以后休要提起。”

阿绣见小圆满脸严肃,忙点头应了。二人又闲话了一阵,阿绣称程福等着她吃饭,便辞了去,小圆却久久静不下心来,不知怎地,老是想起陈姨娘提过的已故程夫人来。

晚饭时陈姨娘发现小圆心神不定,自然是要问的,小圆便将心中所忧讲了出来:“姨娘你不是说过,程夫人都是叫他家的姨娘们害死的么,现如今又来了个。”

陈姨娘安慰她道:“程二郎如今都大了,又打点着家里的生意,岂能被她暗算了去?就是你嫁过去,只需以礼待她便是,怎么也轮不到她当家。”

小圆点头道:“姨娘所言极是,倒是我多想了

第十三章吴嫂的报复

出了正月,陈姨娘借着办年酒累了身子,接连请了好几个郎中来家,不出三日,满临安都晓得何四娘的姨娘病倒了。

有刘妈在小圆家中,府里自然未生疑,但却恼陈姨娘病的不是时候,于是连探望也就省了。倒是程府听说陈姨娘患病,使人送了好些药材来。

陈姨娘端起参汤喝了一口,叹道:“程府多了个姨娘倒是好的,以往他们哪里想得起我来?”

小圆自然知道程家老少都是和她三哥一样的人物,看来这人参的确是程老爷姨娘的意思,“姨娘,以后我善待她便是了。”

此话一出,阿苏采莲都捂嘴偷笑,小圆回过味来,脸霎时涨得通红,陈姨娘笑骂:“不过就这几个月的事,怎么不是‘以后’?”

小圆要在陈姨娘床前伺病作样子,所以虽红了脸,还是得硬撑,惹得陈姨娘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