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爷很是满意小圆低头伏小,不但不再追究她“治家不严”之过,反而夸了她几句。正当小圆要退下,丁姨娘冲杀了进来,挺着肚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唬得她连退了好几步才想起叫人去扶。程老爷担心她肚子里的儿,心疼道:“你大着肚子要当心,有什么话叫小丫头来说一声就成,何必亲自跑来。”

小圆见程老爷话里并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这才知道自己是受得起丁姨娘一跪的,但在程老爷跟前面子还是要给足,当即朝丁姨娘福身道:“我是小辈,哪里受得起姨娘一拜,真是折杀我了。”

程老爷又咳起来:“你是当家主母,有什么跪不得,你这礼以后也莫要行了,她受不起。”

丁姨娘跪小圆就是想让程老爷先恼她,没想到几个来回反是小圆占了上乘,她很是不甘,双膝一曲又跪下了,这回跪的却是程老爷:“老爷,少夫人待我是极好的,只是那园子里的管事娘子欺人太甚,连个果子也不许我吃,我晓得我一个租来的妾,没得在主人家园子里摘果子的道理,可我肚子里这块肉馋起来,我也无法呀。”

管事娘子是小圆挑地。她欺负丁姨娘不就等于小圆欺负丁姨娘?但丁姨娘地如意算盘又落了空——程老爷方才才夸了小圆。这时再骂她岂不是自扇耳光。因此只能轻描淡写地开口:“不过一个下人。叫人牙子来卖了就是。”小圆半个不字也无。欠身道:“是我管教不严。害姨娘受委屈。先叫她来给姨娘陪个不是。再拖出去卖了。”

丁姨娘不过一个租来地妾。就算小圆要欺负又如何。难得她如此恭顺给公爹面子。程老爷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就指了个座儿叫她坐下。

丁姨娘见小圆坐了。她还是站着地。心里是真委屈起来。哭得愈发伤心。小圆有心要把好人做到底。对程老爷提议道:“虽说这里没有姨娘坐地理。但她怀着地是程家地后。不如就叫人搬个凳儿来罢。”

这里还空着好几张太师椅。为何只给我坐凳子?丁姨娘不晓得规矩。有些目瞪口呆。但程老爷却是又夸了小圆几句。欢欢喜喜叫人去取凳子。她就只得挤了副笑脸出来。谢过程老爷还要谢小圆。

不多时管园子地管家娘子就被带了来。小圆把程老爷地意思讲给她听。道:“还不赶紧去给丁姨娘陪个不是。她是个心善地。你好生求一求。说不准就饶了你这回了。”

管事娘子跪下却只给程老爷磕头:“老爷。不是我要刁难丁姨娘。我实是因为对老爷一片忠心才冒死得罪了主子。”

丁姨娘尖声叫起来:“好个伶牙俐齿的奴婢,明明是故意欺负人,偏还要将老爷抬出来。”

小圆状似不经意地瞟了程老爷一眼,程老爷就有些坐不住:“她也跟你一样是个奴婢,哪里是什么主子,莫要浑叫。”

管事娘子道:“丁姨娘是奴婢是主子我不知道,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我的主子,我怎能由得她去残害?”

丁姨娘若不是肚子里有块肉,程老爷哪里将她放在眼里,所以她闻言就慌了,“胡说,这是我亲生的孩儿,我会去害他?”

管事娘子死死盯着她,赌气道:“是个人都晓得螃蟹吃了要小产,姨娘会不晓得?我好心维护小主子,不叫人给你,你反倒诬陷我欺负人,既然老爷要卖我,那我这就让人给姨娘抬几筐子去。”

程老爷瞪着丁姨娘道:“不是说摘果子吗,怎地变成了螃蟹,那也是你吃得的?”

丁姨娘犹自嘴硬:“就是果子。”

管事娘子生怕程老爷信了她,忙道:“姨娘,你要吃果子,自拿钱买去,园子里的果子早就收完卖掉了,哪里还有得摘?老爷若不信,使人去园子走一走便知。”

小圆坐在一旁吃了半盏子茶,总算将事情理了个大概,丁姨娘还知道用摘果子打掩护,看来竟是故意去讨螃蟹吃的,若只是为了参管事娘子一笔,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此等小事她在枕边悄悄和程老爷一说,程老爷难道会为个下人不依她?

如此看来她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我了,小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有些想不通丁姨娘针对自己作甚么,难道扳倒了当家主母她就能上位,这未免也太可笑了;还有那管事娘子也真是个人精,若真大意将螃蟹给了她,她稍稍装一装小产的样子,再对程老爷讲一句“我明明是去摘果子,少夫人却给了我螃蟹”,那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四十三章丁姨娘的算盘

管事娘子句句是理,衬得丁姨娘气弱,程老爷摔掉桌上仅剩的一件瓷器,指着丁姨娘骂道:“分明是你嘴馋,明知不能吃螃蟹还要去讨,被人拒绝又拿果子作掩饰倒打一耙。”管事娘子把脸上的喜色掩起,趴在地上冲程老爷又磕了几个头:“老爷,丁姨娘也是一时糊涂,她年纪轻,嘴馋也是有的,只要小少爷无事我就放心了。”

程老爷顺了顺气,夸了她几句忠心为主,又吼丁姨娘:“下人都晓得把你肚子里的孩儿放在前头,你怎么就不知这个理?还不滚回房去,无事莫要出来,若孩子有事,我定不饶你。”

丁姨娘实在是小看了这位管事娘子,所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委委屈屈地扶了小丫头从程老爷面前经过,故意扶着腰把肚子挺得老高,小圆就瞧见程老爷的面色缓了一缓,有了要跟过去的意思,她心中冷笑,却不想讨公爹不喜,忙起身告辞,抢先几步走到丁姨娘的前头去。

小圆带着满腹疑惑回到自己屋里,故意责怪园子里的管事娘子道:“秦嫂,分了你们两成股份就得意起来,连果子都不让人吃?”

秦嫂直叫冤枉:“夫人,那些果子是收完了不假,但都是留足了家里吃的才拿去卖的,丁姨娘来找我要螃蟹时压根儿就未提果子;我估摸着她是没要到螃蟹心有不甘,所以才编出果子的假话来害我。”

小圆把茶杯盖子往桌上一丢:“你是说丁姨娘是直奔着螃蟹去的?难道她不知那东西孕妇吃不得?”

秦嫂急道:“她哪里不晓得,来要螃蟹不过是做做样子,想叫别个都晓得螃蟹是咱们给的,然后回去就装小产——她才不舍得真吃,肚里的肉是她的命哩。”

小圆见她发急,不忍再激,叫采莲拿了几百钱来,递给她道:“非是我不信你,而是丁姨娘行事太过古怪,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还是租来的,把我扳倒有何益处?”

这个却把秦嫂问倒了,她连赏钱都不好意思接,直说她守着螃蟹是份内之事。

孙氏在一旁听了许久,开口道:“夫人,奴婢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小圆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愿闻其详。”孙氏道:“丁姨娘升作老爷填房自然是无丝毫可能,但外头都传三娘子就要远嫁,若再扳倒夫人,她即便是妾也能重新管家。”

“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未想到。”小圆一字一句道,冷笑浮上了嘴角。

孙氏笑道:“夫人何须操心这些。咱们做下人地就该替夫人分忧。”

秦嫂听得连连点头:“往后我自当替夫人把园子管得滴水不漏。”采莲趁机把那钱塞进她手里。道:“秦嫂你也算个机警地。换了我就不晓得怀孕地妇人不能吃螃蟹。”秦嫂笑道:“你还未成亲。哪里晓得这些。”

采莲闻言红了脸。小圆却若有所思。她两世都未生产过。其实这些也不甚懂。何不叫她们生育过地妇人写个“孕妇禁忌食品手册”来。她把这想法一说。秦嫂孙氏都叫好。她便把这差事交给了会写字地孙氏。又叫秦嫂趁这机会跟着学几个字。

采莲听说孙氏也会写字。奇道:“孙大娘也识文墨。为何却要阿云去教孙大郎?”

孙氏道了声惭愧:“我那儿子丝毫不像他爹。只爱舞枪弄刀。阿云是夫人派去地。才能让他坐几个钟头。我是拿他一点没辙。”

小圆想起孙大郎讲过地“两脚羊”。劝慰她道:“人各有志。习武也不是什么坏事。改日请个武师来教他。”

孙氏忙福身谢过,带了秦嫂下去编写册子。

晚饭时程慕天回来,见小圆无精打采趴在榻上,忙过来把脉摸额头,小圆拍掉他的手,“你说好好一个家,怎么就不能消停些呢,又不少了谁的银子使。”

程慕天一愣:“谁你了,三娘还是丁姨娘?”

小圆枕着他的腿道:“三娘如意了,这会儿正躲在房里偷乐呢——爹已准了泉州的亲事,说等那位姑爷中了举就将人嫁过去。是你那位姨娘,借了几只横着走的东西想要扳倒你娘子。”她把今日下午的事讲给程慕天听,气得他直捶榻板:“可恶,就算她生个儿子,我也要劝爹把她赶回去。”小圆叹气道:“我倒不介意她生儿还是生女,去还是留,说到底她是爹的妾,又不是你房里的,我何苦去做恶人讨人嫌,但这样算计来算计去,成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实在是不愿过。二郎,不如我们还搬回山上去罢。”

程慕天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捧着她的脸道:“那还叫爹把我打一回,好有借口上山去。”小圆被逗得笑起来,又想起他亦是过的艰难,苦苦守着家业还不知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心中一疼:“二郎,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就凭我没被嫡母饿死的本事,丁姨娘也不是我对手,如今爹对我的印象又一日好过一日,你辛苦挣来的家业,到时必都是你的。”

程慕天将她拉起搂进怀里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道了声:“辛苦你了。”小圆听这声儿知他是红了眼眶了,怕他着羞,忙推开他几步走了出去,吩咐丫头们在园子里摆酒,又叫人去请程老爷。

八月菊花黄,桂花儿亦飘香,程老爷很是满意自家这园子,对着月亮先饮了一杯,赞道:“好香的酒。”小圆执壶满上:“爹,这是菊花酒。”又指着另一壶道:“那是桂花酒,都是媳妇闲时亲手酿就,爹觉着可还能入口?”

程老爷满意点头,小圆趁着他高兴,又道:“爹,今日咱们赏月,吃的是螃蟹,因此不好请丁姨娘来,等过几日中秋团圆,再请她来吃月饼。”程老爷想起下午的事,犹自为丁姨娘的莽撞懊恼,“我已吩咐过她,无事莫要出来,静坐房内安胎是正经,就是中秋也不必出来,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小圆闻言暗喜,看来下午丁姨娘把程老爷引到她房里去也未讨得什么好。

第四十四章阿绣得子

程老爷想起下午的事,犹自为丁姨娘的莽撞懊恼,“我已吩咐过她,无事莫要出来,静坐房内安胎是正经,就是中秋也不必出来,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小圆闻言暗喜,看来下午丁姨娘把程老爷引到她房里去也未讨得什么好。

丁姨娘被禁足,程慕天比小圆还要高兴几分,亲手掰了个满黄的螃蟹捧到程老爷面前,又即兴念了几句词来应景。良辰美景,天伦之乐,程老爷心情大好,喝了个烂醉,程慕天就命人把他扶到书房歇下。

丁姨娘不能同去赏花赏月亮本就不快,在房内左等右等又不见程老爷回来,心急之下抓了个小丫头一问,才知程老爷已是宿在了书房。她气得将一方帕子撕了个稀烂,想起以前跟老爷在任上时,后院她一人独大,就是回了临安,也只得一个老实又不招老爷待见的程三娘,后院还是她说了算。可自从小圆进门,她就事事不顺心,虽说在旁人看来,她一个妾能管着自己小院子是何等荣耀,但比起以前横行整个后院的威风,却是差得远了。

丁姨娘越想越不甘心,谋划着还是要将小圆打压一番,她如今被程老爷禁着足,近不得小圆身旁,就想着还是从吃食上下手,但她这番计划还未成形,就收到了小圆分发的《孕妇禁忌食物手册》,她瞪着册子咬牙切齿:“你以为不吃这些东西就不能中毒了?多的是相克相冲的…”她话还未完,小丫头又递上一本:“姨娘,这本上印的是相克相冲,不能混着吃的食物。”丁姨娘气了个仰倒,却又无计可施,只得装了样子每日捧着册子苦读,程老爷见了此景甚乐,连带着把小圆也夸赞了好几回。

丁姨娘不出门闹事,大家都得了安静日子过,程幕天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性子,但也暗自替小圆开心,这天他带着程福在码头上卸货,偶听他提起《孕妇禁忌食物手册》,心中狂喜,连货也顾不得,直奔回房问小圆:“你可是有了?”小圆拍他一把:“个把月前你还趴在床上,就算有了,现在也还未满一月,哪里就能得知?”程幕天摸了摸头:“那你编《孕妇禁忌食物手册》作甚么?”

小圆把另一本《不能混吃的食物》拿出来,“都是给丁姨娘备的,我懒得成天跟她拉扯不清,叫她在入口的吃食上打消歪主意,别又整出个螃蟹事故来。说起来自有了这两本册子,我的日子便好过起来,丁姨娘安分守己,三娘只顾绣嫁衣,就是爹见了我,无事也要夸几句。”“怪不得她这些日子如此安分。”程幕天一个劲儿地盯她的肚子看:“等你怀上了,这些册子才是派大用场,先便宜她了。”

他说着说着,朝小圆越凑越近,把嘴贴上她的脖子就要“让那册子早派用场”,小圆被他亲得浑身**,无力推他,又见通向外间的门是关着的,便由着他扯了裙子,就在榻上做了些个事体。

二人事毕,程幕天还舍不得起身,说要留家吃过午饭再去码头,小圆便出来吩咐厨下多备几个菜,抬头忽见阿绣跟前的一个丫头面带喜色匆匆奔来,还在院子里就喊:“夫人,绣姐姐得了个儿子。”

小圆大喜,忙命人按着临安的习俗准备粟米炭醋送去,又叫厨下多炖鸡汤。程幕天在里间听见,吩咐道:“去知会程福,叫他在家歇几天再上工。”

来报信的小丫头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小圆想起曾对阿绣地许诺。把程幕天拉回房内。道:“我答应过阿绣。要替她儿子谋个良人身份。你看可行不可行?”程幕天笑道:“阿绣没告诉过你。我跟程福也讲过同样地话?别忘了程福也是自小跟着我。我同他地情谊。不比你和阿绣差。若不是他手握咱们家海运地门道。我也早将卖身契还他了。”

既然程幕天同自己是一样地心思。此事再无难度。小圆高高兴兴同他商讨起要给阿绣地儿子取个响亮地名字。吃过午饭。小圆送程幕天到二门前。偶遇程老爷。程老爷满脸笑容:“程福得了儿子。正好与你们小兄弟做个书童。”

一席话讲得两口子俱暗攥拳头。小圆见程幕天是要开口反驳地样子。生怕他惹怒程老爷反倒不好行事。忙一把将他推出二门。转身对程老爷道:“大些再看罢。万一那孩子顽劣。岂不是误了小兄弟中举?”程老爷见小圆又替他幺儿着想。觉着儿子地眼光着实不错。娶了个这样贴心地儿媳。“那此事就交给你。待那孩子大些。定要细细调教。务必替你小兄弟养个好书童。”说罢他捋着胡子朝丁姨娘房里去了。

程幕天垂头丧气从照壁后转出来:“百事孝为先。再说家生子做书童也是常理。就照爹地意思办罢。”小圆听他地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笑道:“丁姨娘还好几个月才生呢。谁晓得是儿是女。你也担心得过早了些。再说阿绣地儿子是不是‘顽劣’。还不是由着我说。”

她安慰程幕天句句是理。自个儿心里地那口气却没那么容易消散。回房闷坐了好一会子也没顺过来。也不知是气程老爷太偏疼小儿。还是气他连刚出世地孩子都要惦记。采莲方才在她身后也听得真切。上前问她道:“夫人。这消息是瞒着。还是提前给绣姐姐透个信儿?”

小圆按着桌子站起来。“我不过白生气罢了。阿绣地儿子必是‘顽劣不堪’不爱认字地。怎能给老爷那还没影子地幺儿做书童。”

夫人从不在人前讲刻薄话的,此番一定是真气着了,采莲忙拿话岔开,说起给孙大郎新请的武师来:“夫人,到底是习武之人胆子大,中秋节那天赵郎中来送节礼,又强拉孙大娘讲话,那薛武师听孙大郎说了几句,上前就朝赵郎中的眼捣了几拳,怕是下定聘礼时都不得好呢。”

第四十五章程二郎献计

小圆知采莲是要宽慰她,勉强一笑,问采梅是否心疼赵郎中,恼了薛武师。采莲道:“采梅哪有不维护的,但夫人决计猜不着薛武师是如何作答的。”小圆被勾起了兴趣,忙催她快快讲来。采莲继续道:“薛武师说:‘你嫁过去后最好管着他,若再拉扯大郎的娘,我连你一起打。’夫人你瞧瞧,这人真直爽得有些鲁莽了,采梅不过是心疼未来夫婿,他竟连她一起骂了。”小圆笑道:“我记得薛武师娘子早逝,自今未续弦,他这种性格,又有武艺在身,帮我姨娘支撑门户倒是一绝,就算他有志气不愿入赘,姨娘嫁给这种人想必也不会受委屈。”

采莲一想也是,“陈姨娘心思细腻,再加个薛武师仗义又有一身本事,他们凑一家子可无人敢欺负了去。夫人,薛武师比先前那个沈长春可强多了,何不使个人去问问?”小圆也有此意,但又犹豫:“他别也是中意孙大娘罢,拆人姻缘可不是好事。”采莲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咱们先别声张,暗地里留神便是了。”

自这回二人商讨,小圆就有意留心薛武师,但她毕竟是女眷,无事不好见他,便逮了个程幕天得闲的时候求他道:“二郎,你也晓得,上回那个沈长春已是不成事,我有心把咱们家的薛武师说给我姨娘,又不知他心中可有了人,不如你去帮我打探打探?”程幕天自陈姨娘替他担风险收着契纸,待她就和以往不同,当即点头道:“使得,正好我今日有空,晚上邀他吃酒,假意要替他说亲,问一问便知。”

晚上程幕天真个备了一桌酒,邀薛武师来吃,又叫了新做父亲的程福作陪。程福跟随程幕天多年,向来就知道要替主分忧,端了酒头一个敬薛武师:“薛师傅,我们少爷一天下来要念叨你几回,说咱们家无窃贼来扰,全仗薛师傅,只可惜未能替他寻得一房好亲,让他如今还是单身。”

薛武师谦虚了几句,道:“多谢少爷费心,我还未想过续弦。”程福见程幕天眉头微皱,忙又道:“薛武师,我当初和你一样想法,不愿娶亲,直到新近得了儿子才晓得,当爹的滋味实在是妙不可言。你与我又有不同,乃是自由身,生儿子继承香火乃是头等大事,岂能轻言不娶?”薛武师被他说得心动,吐露了实言:“自我娘子去世,我还未遇到意中人,又不愿草草了事,便拖到了现在。”

程幕天听得这一句,眉头舒开,等到席散,迫不及待回房向小圆道喜,小圆却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们在这里瞎忙活,他两人连面都还未见过。”程幕天笑道:“我的宝贝契纸还在你姨娘那里呢,万一被贼人偷了去怎生是好,薛武师武艺高强,不如就让他去替我守着,至于孙大郎习武,再请个武师便是。”

小圆大笑他狡猾,出得如此好主意,第二日就叫了薛武师来,把程幕天的这番话转给他听,主人家有使唤,薛武师哪会不从,当天就收拾了衣物行李,搬到了陈宅去。

陈姨娘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府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哪里会相信程幕天的那番胡言乱语,亲自上门来,把装契纸的小匣儿往小圆面前一搁,故意道:“我家里不安全,怕窃贼,这宝贝你们收了去罢。”小圆偷偷抬头看,陈姨娘口中责怪,眼角却并无怒意,就笑嘻嘻挽她坐下,命人倒了蜜糖水来,把薛武师的家庭概况品性武艺一气讲了个通透,却对桌上的那匣子提都不提。

陈姨娘自己心思缜密,恰是喜爱直爽性子的人,脸上就不知不觉浮上了笑,小圆却话锋一转:“薛武师是自由身,家中高堂俱在,又有些薄产,怕是不肯入赘呢。”陈姨娘正想着武艺人有安全感,随口道:“若真是你讲得那样好,嫁过去也没什么,侍奉公婆又不是甚么难事。”小圆望着她一个劲儿地笑,她猛地醒悟过来,抬手捂住了嘴,天,怎地这样容易就吐露了心思,自家闺女太坏了。

小圆见陈姨娘要羞了。忙命人摆饭。留她吃了午饭。又讲了好一会子知心话才送她出去。

晚上程幕天回来。小圆凑过去闻了闻:“喝酒了。又去应酬了?”程幕天摇头道:“我对不起程福。说好要给他儿子良人身份。却食了言。昨日咱们吃酒时他言语里对薛武师很是羡慕。肯定还是盼着让儿子归宗地。”小圆亲自端了水来替他擦手脚。劝他道:“你莫太心急。好歹也要等丁姨娘生了再作打算。你若为着程福喝坏了我官人地身子。可别怪我捻酸呷醋。”程幕天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官人可没有养男宠地爱好。”

两口子笑了一阵。小圆突然道:“如今我最羡慕地就是我姨娘。可以同自己中意地人先处一处。不好咱再换。”

程幕天瞪大了眼望她:“当年我瘸着一条腿爬你家院墙地时候。你不会也是打着‘不好咱再换’地主意罢。”小圆笑趴到床上:“其实我嫡母极喜爱你地。是你怕羞不肯走大门。偏要翻墙来看我。”程幕天听她说这个。悔道:“我要是早知道姜夫人不嫌我。就早早去你家把亲事定下来地。累你吃了那么些苦。还差点被卖掉。”

小圆钻进他怀里。笑道:“若不经那些个历练。我又怎能在你家游刃有余?”那些苦。她说是历练。丁姨娘三番五次叫她生气。她还说是游刃有余。程幕天地眼眶不由得又红了起来。忙把脸埋进她地脖子里。

两口儿第二日起来。采莲来报。说赵郎中过几日就要担聘礼来。想下个月初就成亲。程幕天听得赵郎中三个字。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小圆如今也不甚理采梅地亲事。但还是觉得这样安排太急了些。便问是甚么缘故。采莲摇头说不知。阿云嘴快就要开口。被她一个眼神止住。偏小圆一个转头正好瞧见。问:“是不是赵郎中又没安好心。我本来就没觉得他有多好。你们只管说来。

第四十六章采梅出嫁(上)

阿云等得这一声,再不顾采莲朝她抛眼色,快言快语道:“赵郎中看上勾栏的一个伎人,想要买回家去,又怕在娶妻前纳妾不好看,所以赶着要成亲。”采莲责怪她道:“夫人本来就成日为家里操心,你还讲来给她添堵。”

小圆心道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我再不为这个烦心的,她想是这样想,嘴上却还是问道:“此事采梅可知道?”

阿云撇嘴道:“知道了又如何,迟了。”

小圆同采莲俱是叹气摇头,只望着采梅嫁过去能早些站稳脚跟,莫要叫一个妾欺负了去。

过了几日赵家果然送了定帖来,小圆比照他们的单子列出嫁妆单回过去;因为赶时间,赵家将三次定聘礼一次送完,月底就开始催妆。

转瞬九月初,小圆遣几个年长的婆子去替采梅铺过床,第二日赵家就使了媒人带着花轿来接新妇,采梅不知是心有悔意还是为自己违了夫人的意而内疚,竟扑到小圆怀里哭了一场方才出门登轿。

拦门、撒谷豆、跨鞍、参拜、入新房,所有正妻该有的仪式采梅都经历了一遍,她正心满意足地坐在床沿,赵郎中进来看到她脸上的妆有些花,嫌恶道:“瞧你那张脸,方才掀盖头我还没注意,想必已传为亲戚间的笑话了。”采梅忙取过照台上的镜儿照了照,原来是在小圆跟前哭时,眼下留了两道泪痕,其实也不甚明显,但她还是心中一惊,生怕赵郎中就此转身而去,忙端了水来洗脸。

采梅不过十六岁,花儿一般的年纪,此时去了浓妆,反更显少女的清丽,赵郎中见了生出几分喜爱,就不再说她,搂了朝床上去。第二日采梅醒来,却不见了枕边的新婚官人,她满腹委屈独自去公婆跟前请安,又被一通好说,二老怪她才进门就留不住男人,害得他们儿子一早又去了勾栏院。

采梅又羞又急,忍着气下到厨房,替公婆准备早上吃的点心,这些她本就拿手,又得过蛋糕铺子厨娘的真传,便使出十八般武艺一门心思要在公婆前扳回一局。哪曾想赵家的两个厨娘见她如此能干,反倒在一旁嘀咕:“到底是丫头出身,做起事来就是利索。”采梅只当没听见,含着泪揉完面又去生火,花心思做了两盘子蛋糕端上去,公婆尝完笑容满面,夸她的话却跟厨娘们讲的一模一样:“到底是丫头出身,做起事来就是利索。”

采梅回到房内,再也忍不住,泪珠子直往下掉,赵郎中回来问她为何哭泣,她张了张口却讲不出,公婆那是夸她的话,若说自己为这个哭,岂不是找骂。赵郎中见她支支吾吾,不耐烦起来,甩手到前头给爹娘请安,采梅不想叫人说她不贤惠,忙跟了过去,不料赵郎中请安是假,要说服爹娘纳妾是真,站在堂上看也不看采梅,将他相好的梅行首(南宋称美妓为行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爹娘向来不大管他纳妾的事,但却坚决反对他将一个伎人领回家,赵婆子道:“大郎,你要纳妾我们不管,但乐女伎人决不许进我们家的门。”

赵郎中说不动爹娘,就朝采梅打眼色。原来官人还是将我当自己人的,采梅一颗心扑通跳个不停,想也不想就开口:“爹,娘,伎人有伎人的好,会伺候人呢,再说就算在外浪荡些,进了咱家门还不是得守咱们家的规矩。”赵老爹年轻时也是勾栏院里的常客,对伎人会伺候人深有同感,就不由自主把头点了点,赵婆子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干脆应下了此事,只等着往后看热闹。

赵郎中感念今日采梅帮了大忙。一整天都待在房内刻意奉承。采梅见识了官人柔情蜜意地一面。愈发觉得自己做对了。不等赵郎中吩咐就筹备起纳妾地事宜来。

纳妾不比娶妻。能有甚么好准备。偏采梅又想讨官人欢心。又想博个好名声。便坐了轿子到程府去借四司六局。她自个儿不觉得。程家上下听了她地话却都气闷。管事娘子们俱到小圆面前道:“夫人。可别把咱们派到赵家去丢人现眼。纳妾地咱看得多了。这还未回娘家拜门就替男人买新人地可是头一回见。”

小圆只道:“我再也不管她地事地。随你们怎么去说。”采莲到底和采梅同屋住了一年多。不忍将管事娘子们地话搬给她听。只道家中事务繁多抽调不出人手。又指点她道:“街上有专门替人办红白喜事地店铺。你且去瞧瞧。”

采梅真个儿去街上请了操办喜事地班子。把个纳妾宴办得比她地娶妻宴不差分毫。来道贺地亲戚面儿上都赞她贤良。背了人就笑她傻。新妾纳进门。赵郎中一头扎进温柔乡。叫采梅独守了好几天空房。到第九天头上。眼看再不去拜门就错了日子了。赵郎中这才过来见采梅。叮嘱她道:“见了少爷夫人你可得替我多讲好话。若帮我谋个更好地职位。我就日日到你房里睡。”采梅见夺回官人有望。脆生应了。打点好轿子礼品。携着赵郎中往程家去。

也当怪他们运气不好。在大门口偏遇上了程幕天。听说他们来拜门。奇道:“夫人早将卖身契还了她。她就该去寻正经娘家血亲。怎么倒跑到我家来拜门。她可不是姓程。”二人好意儿来拜门。却连门槛都没迈就被几个小厮轰了出去。赵郎中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就将采梅劈头盖脸打了几下。骂道:“早知你不得少爷夫人欢心。我还娶你作甚么?采梅不敢躲。忍着痛哭道:“程家上下得了自由身地奴婢连我就只得两人。夫人还赏了陪嫁。这还不叫得他们欢心?”

赵郎中上前又是几脚:“你这样地欢心与我有何益处。我赵家又不缺你那点子嫁妆;你若有本事让我当上药铺管事。我就正经拿你当个妻供着。若没那能耐。就趁早滚回去。寻你那娘家地血亲去罢。”

第四十七章采梅出嫁

采梅挨了打,正独坐在房里垂泪,梅行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惊呼:“姐姐做错甚么了,竟被打成这样。正好我来要钱去买药,就替姐姐带些棒疮药回来罢。”梅行首进门没几天,却隔一日就要来讨一回药钱,采梅抬头问道:“前儿不是才给了你钱,怎地又没了?”梅行首帕子一甩,差点扫到采梅脸上,“哎哟,我的姐姐,如今药贵着呢,官人药铺里不许他赊药,我说叫他偷偷拿些回来,他又怕你的旧主子责罚,我这还不是没法子才来求你。”

就算丁姨娘那般能闹,在小圆面前的礼数一样都不敢少,自家的这个妾怎就这样不懂规矩,采梅心里有了气,把正房那边一指:“咱们家是娘当家呢,你自找她要去。”梅行首又哎哟了一声:“姐姐,我不过一个妾,哪里有资格在老夫人面前说话,你是正房夫人,自然找你要。”采梅被她这一句正房夫人叫得又欢喜起来,就打开陪嫁过来的小箱子,取了百来文给她,梅行首在勾栏院找主顾要钱要惯了的,一眼瞧见箱子里还有一吊钱,飞快伸手捞了出来,笑嘻嘻朝采梅一福身:“多谢姐姐赏钱。”

采梅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举着那吊钱,快活地像小狗儿一般穿过天井回房去了,她还未将目光收回,就听见赵婆子在唤她,忙将脸上的伤痕用粉遮了遮,一路小跑赶到上房。赵婆子是瞧见梅行首从窗子前过去才叫采梅来的,一见她就责问:“一个伎人出身的妾,你给她这么多钱作甚么,有陪嫁钱不说拿出来贴补家用,好歹也要花在自家官人身上罢?你倒好,家中柴米油盐统不关心,倒去帮衬一个伎人。”采梅委屈道:“不给官人要责问。”赵老爹跺了跺脚,“男人都是偏宠小的,你在一旁就要劝,还有,大郎的前程你可有帮他谋划,我说你怎么不去替他通路子,原来钱都拿出来给了行首。”

采梅站在下首,想哭又不敢,死命咬着下唇,还是赵婆子为赵老爹那一句“男人都是偏宠小的”闹起来,她才得以脱身,回房狠狠哭了一场,把枕头浸湿了半面。

赵郎中回来见她还在哭,奇道:“不就是打了你几下么,哭到现在?”采梅满脸是泪地摇头,将梅行首要钱,公婆责骂的事讲给他听,赵郎中同赵老爹一般跺脚道:“蠢人,你给钱不能悄悄儿地给?偏要让爹娘瞧见,活该被骂。”他骂完采梅又念叨:“小梅儿身子又不爽利?我得瞧瞧去。”

采梅眼睁睁看着他取了几件衣裳往梅行首房里去了,想再哭却连泪都干了,她寻思,全家人话里话外都怪她没替官人谋前程,若自己真在这上头出把力,不就能在家立足了?

第二日一早,她下厨细细做了几道糕点,动身去看小圆,又怕被程幕天瞧见,躲在门口亲眼看到他出了门,这才朝里头去。小圆见她来探望自己,以为她在家立稳了脚跟,倒也有几分欢喜,谁料采梅进房掀起肩上的衣裳,叫一屋子丫头媳妇子都看傻了眼,那肩头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处显然是开了口子还未结疤,红森森看得见肉。

采莲倒吸一口气,“你们成亲才几天,他就这样下死手打你,我先去翻些棒疮药来。”

孙氏上前轻轻替她掩上衣裳,“正妻比不妾,成亲再久也不能随便打呀。”

采梅见大家言语中还是维护她的,就跪下朝小圆哭道:“夫人,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救我一救罢。”

小圆看她的眼神亦是怜惜,却又有些无奈:“他为着甚么打你?”

采梅吞吞吐吐把拜门时程幕天不许他们进门地话讲了一遍。这回连阿云阿彩都道:“奴婢能得个自由身。别人想都不敢想。你既得了。还巴巴地要回这里来拜门。真不知你们怎样想地。少爷赶你。那是为你好。”

采梅见这番话连小丫头都哄不过去。只好把赵郎中想当药铺管事地念头讲了出来。这话又听得众人俱皱眉。采莲道:“咱们跟着夫人一起进地程家门。你何时见她议论过夫家地生意?你怕被官人打。就不怕夫人被老爷少爷责骂?”

采梅听了此话心中有些愧疚。哭着不敢再提。小圆虽认为她如今下场是自讨地。但却是真怜她被人打——想她做丫头时自己都舍不得弹一指甲。便开口道:“你要我救你。我还真有办法。但俗话说地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采梅一听小圆愿帮她。喜出望外。连话都没听明白就连连点头。

小圆继续道:“你若想和离。我倒可以助你脱苦海。但你想谋私。恕我帮不了你。你且回罢。”

采梅甚是稀罕正房夫人地名号。一听说和离。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小圆见她这副没骨头地模样。再也无话可说。走到里屋唉声叹气起来。采莲跟进来见她这样子。忙问是不是赵郎中把她给气着了。小圆狠狠捶了下桌子。“我气他作甚么。蠢人一个而已。若不是看在采梅地面上。早让二郎赶出铺子了。我是气我自己。怎么养出这样一个笨丫头来。如果今后你们都跟她学。可千万要嫁得远远儿地。别让我见了闹心。”

晚上小圆向程幕天说起这事。程幕天道:“他一个郎中。不想着如何去治病救人。反倒伤起人来。伤人地缘由还是因为惦记着咱们家药铺地管事位子。此人品行不端。不能再留。”小圆也觉得赵郎中贪念太盛。手段又狠毒。地确不能再留。却又心疼采梅:“赵郎中现在好歹还有些顾忌。若以后不在咱们手下讨饭吃。恐怕采梅还要吃苦。”程幕天道:“你劝也劝过。骂也骂过。还能如何。再说男人打媳妇。官老爷都管不了。咱们外人怎么好说?从今往后。你就当没买过这个丫头罢。”

第四十八章争妻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陈府那边的“线报”频频给小圆传消息,说陈姨娘每每去相熟的娘子家抹牌,不论多晚,薛武师都要立在门口看见她平安下了轿方才去睡,次数多了,二人都生出了感情来。小圆听得这番话,当即就质疑:“从未有人这般待我姨娘,她因此生情倒也正常;但薛武师去本就是保她平安的,等她乃是分内之事,你们哪里就看出他对我姨娘生感情了?”

报信儿的那小厮嘿嘿笑了两声:“夫人,我们都听见薛武师不止一次劝陈姨娘少打牌,保重身子,老文学迷一辈儿的都说,这便是他瞧上咱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