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幕天又吼声慌忙开始背书:“衣服冠履第一,语言步趋第二,洒扫涓洁第三,读书写文字第四细事宜第五。”程幕天见他背得一字不差,心想,我这个儿子脑子倒是不笨,他脸上神色稍稍缓了缓,又问:“‘语言步趋第二’怎样解说?”

午哥小心思颇多,见父翁的脸色方才好晓得是背书背得好,讨了他的喜欢一气背了一整段:“凡为人子弟,须要常低声下气语详缓,不可高声喧哄浮言戏笑。父兄长上,有所教督,但当低首听受,不可妄自议论。长上检责,或有过误,不可便自分解,始则隐默,久却徐徐细意条陈,云此事恐是如此,向者当是偶而遗忘;或曰当是偶而思省未至。若尔,则无伤忤,事理自明。至於朋友分上,亦当如此。凡闻人所为不善,下至婢仆为过,宜且包藏,不应便而声言,当相告语,使其知改。凡行步趋跄,须是端正,不可疾走跳踯。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却当疾走而前,不可舒缓…”

程幕天又气又好笑,带着三分,拍了拍桌子,道:“别卖弄了,还不赶紧过来。”

桌边地程四娘一脸艳羡。小圆则是万分。午哥才三岁。竟能背下这样大篇地书。她忍不住问程幕天道:“他今日不是在认字么。怎地还背了书?”程幕天丝毫不觉得背书和认字有甚么矛盾冲突。于是不晓得怎样回答她地问题。愣了半晌。道:“背书是先生教地。认字是我罚他地。”

好容易有了个儿子让你父翁威风。挺得意罢。小圆暗自腹诽。又问午哥:“儿子。你方才背地那段。可晓得意思?”午哥老实摇了摇头。答道:“不懂。先生说叫我们先背下来。明儿再讲含义。”

程幕天道:“先生明日讲地是大道理。今日爹先与你讲几个小地。你给听好了。从今往后。聆听父母训诫时不得还嘴;长者站立时不得就座;长辈劝饮时不得推托不喝。”

午哥连连点头。随后眼巴巴地望着小圆。小圆不明所以。只得与他对望。午哥到底年小。见她不明白自己地意思。急了:“娘。你快些说叫我吃饭呀。爹说了。长辈劝饮时不得推托不喝。那你劝我吃饭。我也不得不吃。”

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小圆搂着程四娘笑道:“明儿你进了学堂。可得提防着他。免得被他哄了去。”程幕天也很想笑。又不愿失了父翁地威严。抖着嘴角忍得好不

小圆见他有松动。便替儿子求情道:“让午哥吃了饭再接着认字?”程幕天看了看午哥。缓缓摇头:“都是我宠他太过。才有今日这番景象。往后须得严加管教才是。”

午哥虽顽皮,但今日得了教训后,背书认字都十分用心,就是先吃个饭又能耽误甚么事?且饿着肚子,效率不是更低?小圆想了想,道:“那把规矩稍改一改,改成不认完字不许睡觉,如何?”

小儿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坏了确是不好,程幕天这回点了头,指了指凳子,叫午哥坐下吃饭。

小圆一边给程四娘夹菜,一边叮嘱午哥:“四姑姑明儿和你们一起去读书,不许欺负她。”午哥扮了个鬼脸,道:“欺负她不就是犯上了,爹又得打我。”话音未落,头上挨了程幕天一个爆栗,唬得他三两口扒完了饭,冲去书房接着认字。

吃罢饭,小圆把色果子和零嘴给程四娘装了一盒子,使人送了她回去,再走到书房去看午哥。书房的桌子平日里是程幕天用的,对于三岁的午哥来说,实在是显高了些,他大概是嫌坐着够不到桌面,干脆蹲在了椅子上。小圆将一盏加了杏仁的羊乳放到桌上,心疼道:“午哥,你房里不是有矮桌子的,为何蜷在这里?”

午哥先朝后看了看,见程天并未跟来,这才道:“娘,别告诉爹我蹲在他的椅子上,不然又要发脾气。”待得小圆点头,他又道:“我房里还有个弟弟呢,一见书笔就要来捣乱,我没法子才搬到这里来。”小圆忙让人把他房里的矮桌子搬到书房来,歉意道:“是娘考虑不周,你已大了,该单独住个屋子的。”午哥赶忙道:“前头后头的院子都空着,娘把一间我住呀。”小圆也忍不住学了程幕天,抓起桌上的《千字文》敲了他一记,笑骂:“你个猴儿,三天不挨打,上房就揭瓦,单独住个院子,好不叫爹娘管你?休想。”

午哥斗不过,又斗不过娘,悻悻抓过《千字文》,挪到矮桌旁,继续埋头认字。小圆凑过去看了看,惊讶道:“儿子,你这书上,除了字还是字呀。”午哥莫名其妙:“娘,不然还能有甚么?”

小圆把心中所想斟酌了一番,放了向他解释“插图”的打算,唤来程幕天,问道:“没得人编一本更易懂的小儿识字书么?”大宋是个重文的时代,各种书籍都很齐全,因此她并未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而先有了这一问,果然,程幕天略一思索,答道:“有‘四言杂字’,四个字为一句,每句押韵,也有略配了几幅小图的。”

押韵?易记忆,却对认益不大,但居然有为字配图的先例,小圆兴奋起来,抛开了种种顾忌,抓起桌上的青檀纸,提笔画了一幅小画,下头写上对应的字,兴致勃勃地招呼父子俩来见识她的“看图识字”。

午哥捧着纸看了又看,还是摇了摇;程幕天犹犹豫豫:“这个字虽歪歪扭扭,倒还能勉强辨出来是个‘虎’字,但这幅画…猫?狗?”

小圆愤怒地把纸揉成一,掷到他头上,吼道:“这就是虎,老虎。”程幕天极其不满她当着儿子的面做有损他威严的事,捡起那团纸撕了个粉碎,气道:“我看你倒像只老虎,母老虎。”

他说完,另取了一张纸,几笔勾出个轮廓,午哥拍着手叫道:“老虎。”他听到儿子的肯定,勾了勾嘴角,将画儿画完,再题了个龙飞凤舞的“虎”字,拍了拍手,自夸道:“这才叫‘虎’。”

小圆看了看那头气势十足的斑斓大虎,心悦诚服,嘴里却嘀咕:“你不是做生意的么,怎么医术也懂点子,画画儿也懂点子”程幕天把画儿递给午哥,教他认那个“虎”字,笑道:“我好歹也做过几天的学子,会画两笔再正常不过,就是金九少,也会画个美人图呢。”

小圆见他心情尚好,便搬来一摞纸,招呼丫头们齐上阵裁成小张,再请他把《千字文》上的字搬到小纸片上去,一片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对照一幅图,最后装订成册,就是好看又好用的《看图识字》。

第一百五十四章周娘子

幕天写写画画,先完成了五十张,提笔写封面时,想了“何氏”二字,变作《何氏看图识字》,笑道:“等得了空,我去一趟尹家籍铺,见见他家的掌柜,商议商议这个册子的价钱。”

小圆不好意思起来,道:“图是你画的,字是你写的,该取作《程氏看图识字》。”程幕天把册子递给午哥,又开始画下一本,笑道:“不抢你的功劳,若能印出来赚钱,送把你攒私房。”小圆见他画得辛苦,还欲再推辞,转念一想,如今家里只有嫡亲的四口,钱放在谁那里都是一样,便领了这个情,前亲手替他磨起墨来。

午哥记性本来就好,有了这《何氏看图识字》,愈发如虎添翼,二更才过不久,就把一百个字认全了。程幕天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满意,检查完最后一个字,便许他去濯足睡觉。

小圆收拾好已画完的几本册子,向他提议:“把千字文的字画完,足有二十册,你一人哪里做得了这许多,不如请个画师来家。”程幕天却想亲手给儿子编课本,摇了摇头道:“这册子午哥用过后,辰哥还可接着用,我自己来编罢,花费不了几日功夫。”

随后几日,他暂时搁下了手头的生意,专心致志在家编了几天,待到做出极精致的二十本册子,又挑了个好日子,带一本去寻尹家籍铺的掌柜与他商定了印的事宜。

一个月后,籍的伙计送了印好的册子来,小圆取了几本翻了翻,问程幕天道:“二郎,这并不是你画的呀?印的也有些模糊呢,远不如你给午哥做的那些。”程幕天笑道:“我的册子得留给午哥认字里腾得出空来,这是籍铺的掌柜寻了画师画好,再叫印的匠人雕出来印的,自然比不我一笔笔画出来的效果。”

小圆命人把册子送三份学堂去,给喜哥、雨娘和程四娘一人发一套,又见午的时辰已过半,便叫人送小点心和凉饮去给孩子们作课间餐。程幕天尝了一口厨房送来的雪缩皮饮,向小圆道:“这个味道还好,你且尝尝。”小圆自己面前有一杯却不喝,偏端起他的那盏吃了一口睛瞟着他一点一点红起来的脸作乐,嘴讲的却是正事:“二婶闹着要过继儿子给继母的事,你该管管了。”程幕天这才记起这档子事体来,道:“那回继母门来,你在我背后做小动作,定是有了主意罢,且说来听听。”小圆笑道:“实话与你讲,二婶去闹继母,是大姐暗地使的坏今闹也闹够了,难不成真让继母拿养仲郎的钱去养二婶的幺儿?依我说,你给泉州去个信,请族长发个话,这事儿便了了。”

程幕头一回觉着程大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笑道:“原来你们把后招都想好了,怪不得按兵不动个把月。”他将小圆面前的那盏雪缩皮饮一口饮尽,起身去房写信,托程东京在他的族长父翁面前美言几句。程东京是内定的下任族长,族中在临安的生意需得程幕天照料,对他的这份要求,自是满口答应。

没过多久二婶家就收到了族中来信,严禁他们再提过继一事长的话,谁人敢不听二婶再不甘心,也只得偃旗息鼓。钱夫人的大麻烦得以解决并未使人来道声谢,让程幕天对她的嫌恶,又添了几分。小圆对继母的态度却不甚在意,她如今实现了关起院门与官人儿子过小日子的愿望,旁的事体都不能教她放心。

这日午哥下学,中饭也吃就准备往健身强体馆去,小圆叫住他问道:“你不饿?”午哥答道:“师娘做了绿荷包子。”喜哥在门口等他,接话道:“我们一人吃了两个,不饿。”午哥想起荷包里还有一个包子,忙掏出来递给小圆,讨好道:“娘,我特意给你带的,你和弟弟分着吃罢。”

小圆接过包子掰开。阵清香扑鼻而来。原来里头地嫩肉馅里。掺了莲子肉和碎荷叶。她一面佩服周娘子巧心思。一面笑骂午哥:“看你爹不在。就想开溜?小心晚我告诉他。叫他打你板子。”午哥搂着喜哥地肩朝外走。笑嘻嘻地回头道:“娘最疼我了。肯定不会说。”小圆笑叹:“我这个做娘亲地。一点儿威严也没得。”

周夫子一家地食。是由程府供给地。为何周娘子要自己做包子。莫非是厨房克扣了饮食?她想到这里。问采莲道:“今儿厨房给周夫子一家准备地是甚么份例菜?”采莲答道:“和少夫人地差不多。不过略少几样而已。”小圆这才放了心。叫她吩咐厨房另做几样新巧地菜。给周夫子送去。

厨房地菜还未得。周娘子先送绿荷包子来了。她将个荷叶形状地大盘子搁到桌。笑道:“未曾错过少夫人地饭点罢?我家那个呆子。怕耽误了少夫人吃饭。非要我过些时再送来。我想这吃过了饭再送包子来。岂不是多此一举。因此就这时候过来了。还望没有打扰少夫人才好。”

小圆起身谢过。笑道:“哪里话。我家午哥偏了你家地包子。我还未曾谢过呢。”周娘子摆了摆手。道:“少夫人太客气了。这是我家官人嘴馋想吃绿荷包子。街卖地他又瞧不。我这才大胆借了府地炉灶。自己做了几个。只不知中不中吃。”小圆笑道:“我那个儿子极叼嘴地。既是他说好吃。必定是味美地。”周娘子声称不打扰她吃饭。没讲几句便起身辞去。

阿云侍候着小圆吃完午饭。磨蹭到她身后。道:“少夫人午哥他们中午只吃了两个包子。现在想必是饿了。我给他们送些饭食去呀?”

甚么送饭食。是想去看在健身强体馆教人打拳地孙大郎罢。小圆暗自叹了口气。那孙大郎地心思全不在她身她舍不得丢开手。这样爽利地一个人。遇到自己地感情事。就粘粘糊糊起来。她想是这样想。却不愿做个恶人。便点了点头。放她去了。

采莲端饭后的水果,叹道:“这妮子怕是要落得一场空。”小圆苦恼道:“她今年十六了,该寻个人家了,可她一门心思都在孙大郎身也无法。”采莲道:“孙大郎怕是还中意着相扑班班主的闺女张真奴呢。”小圆苦笑:“他们若是定了亲,反倒就好了,偏偏孙大郎年纪还小,这样半吊着,阿云不死心。”

采莲朝外看了一眼,见孙氏并不在院子里,便压低了声量道:“他们未定亲,倒不是因为年纪小——听闻孙大娘亦是喜欢那张真奴已使媒人去求过亲了,但那班主嫌弃孙大郎是奴籍,不肯把闺女嫁他呢。”

小圆惊讶道:“这事儿怎未听孙氏向我提起?”采莲笑道:“孙大娘最是有骨气的人,不想求来个恩典,要自己攒钱给儿子赎身呢。”小圆沉吟片刻,吩咐道:“去和孙氏说,卖身契我先还给他们,钱留着她慢慢还。”采莲愣了愣,会过意来:“少夫人想让阿云早些死心?”小圆点了点头,道:“她跟了我这些年忍心看着她白白浪费了心思,错过了婚时。你无事就去开导开导她,叫她另寻个两情相悦的罢。”

采莲将小圆的意思告诉孙氏忙带了孙大郎来磕头,谢了又谢:“是我对不起少夫人。”小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强扭的瓜不甜道理我懂得,你并没有错谈对不起我。”她取了卖身契还给他们,又送了些钱与孙大郎充作聘资。孙氏执意立了借条,才收下卖身契和钱,领着孙大郎出门另寻住处去了。

众人对她此举佩服不已,阿云却躲进房里大哭:“我哪里比那个卖艺的张真奴差了,他宁肯拼死拼活挣钱还卖身钱,也不肯娶我。”采莲见她犯糊涂,大着胆子拿了李五娘作例子劝解她,道:“少夫人的娘家三嫂,你是见过了的,你觉着她过得好不好?”阿云抹着泪摇了摇头,道:“她只比原先过得稍好些,回不是来信说新近怀了身孕,何三少爷就趁机又纳了妾么。”

采莲见她还算白,继续劝道:“他们两口子,可不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你要是真嫁给了孙大郎,日子比何三少夫人也好不了哪里去。”阿云大概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好一时没有作声。采莲替她把泪擦干,道:“少夫人说给你两日假呢,你且在房里歇一歇。”阿云却摇了摇头:“我又无病,有甚么好歇的。”她默默在床躺了一时,似是自言自语:“他既狠心这样对我,我又何苦为他难过,真是不值当。”

采莲听见这话,终于松了气,替她掩门,去给小圆报消息:“还不算太糊涂,比采梅强多了。”小圆正在清点辰哥周岁礼要用的事物,闻言笑道:“她同孙大郎通共也没相处几天,自然就容易放得开。”

过了日,辰哥满周岁,果子、糖、饼、册、笔砚、秤等物摆了满满一地,他总看着午哥习字,耳濡目染,旁的事物瞧也不瞧,一手抓了本,一手抓了支笔,逗得程幕天开怀大笑。

“拈周试”完毕,众亲戚少不得要借着机会乐一乐,园内搭就的戏台,演着“乔相扑”,“乔”即是装扮之意,由个表演者背着一对双手互抱的偶人,两“人”的脚分别由他的双手和双腿乔装,随着他弯着腰四肢着地扭来扭去,那两个偶人就变换出前掳、后挂、搂腰、盘腿等各种姿势来,活像两个真人在相扑。

程三娘捧着大肚子瞧时,奇怪问小圆:“嫂嫂,那演‘乔相扑’的人怎地那般矮小?”程大姐插嘴笑道:“等会子再瞧。”话音刚落,台的人谢幕,掀了偶人套子团团作了个揖,程三娘一瞧,原来那偶人是午哥装扮的,她捂嘴笑道:“午哥小小年纪,竟会彩衣娱亲,嫂嫂好福气。”

午哥学着别个的样了一把赏钱,跑回小圆身旁邀功,问道:“弟弟瞧了可欢喜?”程三娘又笑了:“原来不是彩衣娱亲,是偶人逗弟。”众人都笑了起来,齐齐来夸午哥,不料他平日胆子大过天,此时却害起羞来,躲到小圆背后道:“我演得不好,师娘的小唱才叫好呢。”

周娘子就坐在,小圆忙骂他道:“小小年纪,你瞧得甚么叫小唱,莫要胡诌。”周娘子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小孩子讲实话,少夫人骂他作甚么,若是众夫人不嫌弃,我与各位唱一段儿。”小圆欲出声相拦,程大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自台唤来现成的奏乐班子,请周娘子执板唱了一段。一曲终了,众人都叫好,正要请她再唱一唱,旁边阁子来人,称周夫子有事与周娘子相商,匆忙把她唤去了。

周娘子一走,程大姐脸就变了颜色,啐道:“不就会唱个曲儿,甚么能耐。”小圆不解她为何这般生气,嗔道:“人家是正经娘子,我们午哥的师娘,你叫别个小唱,她不恼你已属难得,你倒还怪起人来。”

程大姐正巧站在个还没撤下去的鼓架子旁,取了鼓槌猛地一敲:“正经娘子?我呸,她定是晓得我认出她来了,不唱又能怎地?”众人都被她吓了一跳,齐齐问她同那周娘子是甚么关系。程大姐大着嗓门嚷嚷道:“我家金九少是她的恩客,你们说是甚么关系——仇人关系。”

恩客?那周娘子岂不是勾栏院的伎女?方才不是说她是午哥的师娘?程家小少爷怎地有个勾栏院出身的师娘?众人的目光忽地由程大姐身转向小圆,俱是一副好奇难耐的模样。

第一百五十五章换夫子

程大姐从来不扯谎的,那周娘子又没有自己的姓氏,莫栏院出身的伎女,隐姓埋名来的?小圆被席的众亲看得浑身不自在,忙解释道:“这位周夫子是朋推荐过来的,我并不晓得他娶的是一位伎女,不过我们请的是先生,周夫子学问好就成,他娘子是何许人有甚要紧?”

程大姐头一个反驳她:“怎么不要紧,光学问好有甚么用,还有师德呢?”

小圆诧异道:“不过娶了位勾栏院出身的娘子就叫没师德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不止程大姐,众人都齐齐点了点头,一副十分肯定的模样,接着就七嘴八舌起来,纷纷建议她把周夫子辞去,免得败坏了门风。小圆实在不觉得事态有她们认为的这般严重,便不置可否,支支吾吾敷衍了几句。

待得宾客散去,程幕天匆匆忙忙寻到她,拉着她回房,懊恼道:“不该听信金九少的胡话,请了周夫子来家的。怪不得他不让我告诉别个周夫子是他推荐的,原来有这个见不得人的缘故。”小圆惊讶道:“金九少推荐周夫子?可是他与周娘子还有甚么首尾?”程幕天摇了摇头,道:“金九少和周夫子认识在先,他去过勾栏院,觉着周娘子好,就介绍给了周夫子,叫他买回去做个妾室,岂料周夫子不知被周娘子灌了甚么汤,竟不顾父母与前程,执意娶她作了正妻。

你可晓得周夫子怎地丢了官学的差事,就是因为娶了周娘子,为世人所不容哩。”说完便去翻小圆的账本,道:“还剩多少束修未结给他,明儿全付齐了,请他走罢。”

就是在比大宋开明许多的现代,娶个三陪女郎也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罢,小圆丝毫不觉得周夫子有甚么过错,甚至有一丝佩服他,她指了账本子给程幕天看,道:“本来说好的是只教午哥一个,结果现在多添到四个孩子,他从来未有过怨言,且所有孩子一视同仁,耐心教导,我正准备年底给他涨束修呢,你却要辞了人家。”

程幕天叹气道:“我何尝不知他学问脾性都是极好的,可世人眼光就是如此,我能有甚么办法?午哥将来走出去,若被人晓得他的恩师娶得是一位伎女,不但要被人耻笑,甚至还会影响仕途呢。”

这个小圆倒是略知一二,科考进官,大抵都爱被问询师从何人,虽然她并不愿意午哥走仕途,但让儿子丢脸,却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便不由自主轻轻点了点头。

程幕天见她同意,就把账本子丢给采莲,命她去账房将钱取来,准备亲自去和周夫子说。他拿着一匣子会子还未出房门,周夫子自己寻了来,主动要请辞。这缘故大家都心知肚明,反倒没了话说,程幕天默默地把匣子递给他,他看也没看,夹在腋下行了一礼,转身收拾行李去了。

小圆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恨不得不顾世俗眼光留下他们一家。正犹豫之际。午哥领着学地几个孩子跑了来。大声质问道:“为何要辞了周夫子。我们没人教了。”小圆还未答话。程幕天先朝他背拍了一掌。斥道:“我看周夫子地确教地不好。连该如何与尊长讲话都未教会。”

午哥被唬住。忙规规矩矩垂首站好。两眼含泪道:“娘。周夫子家本来就无钱。你把他赶走。他怕是没得饭吃呢。”小圆看了看其他几个孩子。问道:“你们也是这般想地?”喜哥点了点头。雨娘和程四娘却摇头。道:“他们说周师娘是伎女。会带坏女孩子。”

小圆猛地心惊。怎地没想到这一层。若是继续留周夫子一家。被外头晓得这两个女孩儿地师娘是个伎女。她们还怎么嫁人。舆论可畏。这话古今扑不破。她虽满怀同情。还是坚定地站在了程幕天一边。向孩子们道:“你们且先回去歇几日。等我们请到新地先生再来。”说着唤了人来。送雨娘和程四娘回家。又叫阿绣来把喜哥领去。

午哥却不肯走。赖在她跟前。非要留下周夫子。程幕天把科考做官地名声与他讲了一遍。哄他道:“有碍你前程地。留他作甚么。爹改日与你请个好地。”午哥却道:“我不要甚么科举。习两个字便得。爹还把周先生请回来。”程幕天见他执迷不悟。还口出厌学之言。气得又欲动粗。小圆忙抓住他高举地巴掌。哄午哥道:“儿子。你不是可怜周夫子家没饭吃么。娘助他到街开个馆。如何?他在外头多收几个学生。赚得怕是比在咱们家还多些。”午哥勉强点了点头。看着她取了开馆地钱送去给周夫子。这才放心去玩耍。

子收到钱。马来谢她。道:“不瞒少夫人。临安我下去了。开馆也收不到学生。我打算带着妻儿到泉州去。这钱恐怕暂时还不了了。不过少夫人放心…”小圆摆手止住他地客气话。笑道:“这是午哥地一番心意。当是谢师礼罢。泉州是个好地方。周先生在那里必有一番作为地。咱们家隔天就有船过去。先生若不嫌弃。我就同船老大讲一声。”

周夫子喜出望外。连声谢过。又取出一个包袱来。道:“这是我娘子赶着做地几个绿荷包子。她自觉给少夫人丢了脸面。不好意思来见少夫人。便叫我拿这个来赔罪。”他神情哀戚。却无半点悔意。顿了顿又道:“她那样地女子漂若浮萍。全是身不由己。还恳请少夫人莫要怪她。”小圆缓缓点头。接了绿荷包子。望着他转身离去。长长叹了口气。

她晓得程幕天必是不会待见这几个包子,便只装了一盘子,给午哥送去。午哥正在顽积木,见娘亲送包子来,忙接过余大嫂递来的湿巾子胡乱擦了擦手,抓起一个就啃,边啃边问:“娘,新先生请了没?”小圆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还道你有多讲情谊,原来是个转头就忘的,周夫子才走,你就惦念着下一个了。”午哥不以为然道:“他已有了好去处,我为甚么还要担心,和新先生套套近乎才是真的。”

小圆愣了愣,突然抓起本册子打他的肩膀,骂道:“先生是用来给你套近乎的,嗯?”午哥忙丢了包子来夺册子,慌道:“那是爹给我画的,莫要打坏了。”程幕天正走到门口,听见他这话,满意点头,这小子,倒还晓得珍惜父翁的劳动成果。

午哥还记得今天挨过打,见他进来,猛地起身站好,小身板挺得溜直。小圆被逗笑起来,轻轻用手捅了捅他的小肚子,午哥反应过来,忙慌手慌脚前行礼,嘻嘻笑道:“光顾着站直,忘了作揖了,爹勿怪,勿怪。”

程幕天被他气到没脾气,一把将他拎到桌前,丢了张单子过去,道:“这头都是有名望的先生,你自己挑一个罢。”小圆见午哥瞅着那张纸愁眉苦脸,捂嘴暗笑,程幕天摆明了是要逼着他再认几个字,偏寻了这么个名目。程幕天也是忍着笑,丢下还在努力辨认先生名字的午哥,悄悄拉了小圆出来,去正经商量新先生的人选。

这突然辞去了先生,可要哪里再找?好在回甄选出的名单尚在,他们按着后头的简介挑出了五个,由程幕天明察暗访,最终选定了一位德才兼备的袁夫子。这位袁夫子三十出头,仪表倒是堂堂,却还未曾娶妻,小圆背着人悄悄问程幕天:“不会又有甚么隐情罢,你看准了再奉束修,免得又出周夫子事件。”程幕天笑道:“他久试不中,这才把亲事拖了下来。”宋人风气,多为先立业,再成家,男子为了科考,拖到二十六、七岁才成亲的是常事,因此这位袁夫子虽然年纪大了些,倒也说得过去。

小圆放下心来,照着周夫子的例,每月付他一贯钱,剩下的年底结清,又命人重新粉刷周夫子住过的屋子,收拾妥当给他住。她暗中观察了几日,这位袁夫子教课也十分地认真,且因无家室之累,反倒有更多地时间为孩子们答解惑,颇受他们的欢迎,她的一颗心,这才真正放了下来。

午哥和喜哥午认字背,下午去健身强体馆练拳,雨娘和程四娘跟着读半日,下午则各自回家学女工,这四个大的不消小圆操心,只负责课间送去点心便可,小儿子辰哥又极乖巧,不似他哥哥那般顽皮,她每日里算算帐,处理处理杂事,就再无甚么事可做,竟在家闲得无聊起来,以至于采莲提醒她要为程三娘备催生礼时,她差点欢呼雀跃起来——终于有事情可做了。

除了准备那些惯常事物,她又把李五娘送给她的两张“待产必备”翻了出来,搁到银盆里去。采莲笑道:“少夫人,三娘子哪里有钱买那么些药材,你不如好事做到底,直接照着单子把物什备齐全。”

第一百五十六章美人局(上)

从程三娘把嫁妆钱全拿出来买了官,他们家就只能靠玩具店做工挣的钱生活;本来甘老爷送了些伙食费的,但那钱被甘十二用来还了程幕天的债,因此他们两口儿如今过得有些拮据。

小圆采纳了采莲的意见,使人去自家药铺照着“待产必备”抓了些保气散、佛手散之类,又把上好的软硬碳装了一篓子,和着其他的催生礼,挑去送程三娘。

程三娘挺着肚子扶着腰出来,把她迎进去,亲手端了盏子来请她吃茶。小圆看她走得费力,道:“又不是外人,随便叫个小丫头引我进来就是,何苦自己跑一趟。”程三娘握了她的手,感激道:“这催生礼本该继母送的,嫂嫂又代行母职,要不是有嫂嫂,我这脸面都不知朝哪里搁了。”小圆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嫡母还不是一样,全靠我三嫂,不是亲娘都是指望不上的,咱姑嫂几个相帮着过罢。你下个月就生了,产婆可预备好了?”

程三娘唤来两个产婆与她瞧,道:“这是我婆母自泉州送来的。”小圆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问询了几句,赞道:“极好,你婆母会挑人。”说着叫采莲把带来的“待产必备”和药材物品交给产婆,叮嘱她们好生准备。程三娘见了那许多催生礼,谢了又谢,吩咐厨房预备一桌好菜,中午要招待娘家人吃饭。

小圆见房内无外人,笑问她道:“甘十二待你还好?没人闹着要在这时候买个妾回来服侍他罢?”程三娘晓得她指的是甘家二老,垂了头道:“才怀上时就准备送人来的,被官人拒了一次,待到送产婆来时,又想捎带个通房官人哄他们说我怀的是个儿子,这才没再接着要送人。”小圆安慰她道:“只要甘十二自己不想要,他们也无法的,反正你们也不住在一处必为这个烦恼。”

程三娘有了孕希望的人,在这些事上比以前看得开些,轻轻点了点头,使人去请程大姐来作陪。

程大姐这几日烦心事颇,正愁无人倾诉,听说妹妹相邀,等不得午宴时分就坐了轿子赶来了。程三娘和小圆见她面色不好,忙问她家中出了甚么事。程大姐道:“头一桩,我婆母病了。她年岁已高本也是正常的事,可她老人家发话,说死后要火葬。你们说说,咱们又不是那买不起地的人家,作甚么要同穷人一样拿火烧,这不是招人闲话么。”

大宋南渡自孝宗后,火葬大盛,特别是在两浙路,贫下之家皆以火化为便,在临安西湖东北角的圆觉禅寺和钱塘门外的九曲城菩提院,甚至还设有专门的化人亭。但金家乃是富贵之家夫人怎地会有如此想法?程大姐愤恨道:“定是成日上我们家化斋的姑子捣的鬼。”

佛家圆寂后可不都是火的,但金夫人怎地同佛门中人学起这个来,小圆不禁有些愕然,但此事也好解决,她替程大姐出主意道:“你去寻个有名望的寺庙同那主持把实情讲一讲,包管他会替你说服婆母。”

程大姐不解其意三娘先明白过来,笑道:“大姐许他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包管他有法子让你婆母想转过来。”

是了是金夫人执意火葬。一烧了事。那些和尚上哪里做水陆道场赚钱去?他们为了挣钱。必会使出浑身解数。把笃信佛教地金夫人劝转过来地。

程大姐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眉间还是愁意多。原来辰哥周岁礼那天。她在席上见了周娘子。打翻了心里地那一坛儿醋。回家就把金九少劈头盖脸打了几下。她教训官人本是常事。但偏偏是当着了八哥地面。金九少觉得她让自己在儿子面前丢了脸。一气之下就躲了出去。好几天不见人影子。到现在还未归家。

这夫妻间地事儿。旁人却是帮不上忙。再说金九少向来就是这德性。劝了也无用。小圆和程三娘正琢磨着如何转开话题。忽然金家来人禀报程大姐。说是金九少回来了。

程大姐一听。哪里还坐得住。丢了才端上地茶盏子。匆匆赶回家。

金九少果然已回来了。正在那里翻箱倒柜。见得程大姐进来。忙问:“娘子。有没得钱。把我点子。”程大姐见他是一个人回来地。便问:“你去勾栏院了?”金九少大义凛然地回答:“把我看作甚么人了。我是出门做生意去了。折了点小本。因此回家来寻钱。”

生意折本程大姐不放在心上。但却不相信他地话。便使人到他常去地几家勾栏院去打听。没想到。打听地结果出乎她意料之外。金九少这几日还真未光顾过勾栏院。

她听得这样的回报,心花怒放,大大方方地拿了钱出来,交给金九少去填补生意上的亏空。

金九少换了件鲜亮的衣裳,腰间系着装了会子的荷包,独自一人又出了门,先到头面铺买了对耳环,再到花朵铺买了罐子苿莉花,又将些绫罗绸缎买了一堆,唤了个人力挑着,弯弯绕绕了许久的路,到得一间寓馆里。他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害得那人力花了大气力才跟上他的脚步,非要他付了双倍的工钱才罢休。

金九少将带来的礼物搬到桌上,朝里头唤了一声“卫娘子”,屏风后就转出个美貌的妇人来。那卫娘子神情慵懒,慢慢推开窗子看了看天色,忽地惊叫一声:“冤家,还未过午时,你怎地就来了?”金九少笑着过去搂她,一面解她的衣裳一面道:“吴约不是动身去州了么,怕什么,今儿且让我做你一回官人。”

卫娘子娇笑道:“冤家,你都做了我好几回官人了,猴急甚么,咱们且先吃午饭。”金九少哪里等得了,几下就把她剥了个精光,滚到了床上去声道:“吃甚么午饭,我只吃你。”

二人在床上滚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疲累,卫娘子爬起来走到门口唤了个点茶婆婆,买了她两碗豆儿水,再请她到街上把三鲜面端了两碗来,叫起金九少吃午饭。

金九少看见这三鲜面,就觉着回到了楼房里,哪里吃得下去,勉强筷子a便推开了碗。

卫娘子笑道:“我们才从北边过来,家里穷,只有这些个招待你你若是吃不惯,就回家寻你娘子去。”金九少闻言黏到了她身上,贴着她的脸,指着墙边的锦缎同盒子,道:“我哪里还有甚么娘子,你就是我的娘子便是我的聘礼。”

卫娘子忽地翻了脸,使力推开他,啐道:“呸,吴家如今虽穷了,当初也是上万的聘礼抬我进门的,你我虽成不了夫妻不当拿这个来羞辱我。”金九少见美人儿生气,着起急来,忙道:“今儿出来得匆忙,未曾带够钱,改日我搬一箱金银元宝来送你。”他发誓赌咒了半日娘子才勉强回转过来,赏了他一个笑脸乐得他立时又找不到北。

虽然美人在怀,但肚子还是得填饱摸了摸怀里,还有最后一张会子暂别了卫娘子,出门去买吃食。他前脚出门,一个面色黝黑的大汉后脚就进了寓馆,扫了墙边的锦缎盒子一眼,不满道:“还只这么一点子,看来不给他下剂猛药,他是不会出血了。”卫娘子撇了撇嘴道:“可不是,今儿中午买面买水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那汉子阴森一笑:“你且把他留到天黑,看我怎么哄他。”忽然外头传来脚步声,卫娘子道:“哎呀,他回来了,吴约,你赶紧走。”说着把窗打开一扇,让那身手敏捷的大汉跳窗而去,她才把窗子重新关好,金九少就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个酒楼的小二,端了一托盘的饭菜。她忙上前帮着收拾桌子摆碗筷,同他两个吃过午饭,故意催他回家:“你为了来会我,在旁边住了好些时了,也该归家去看看娘子了。”

金九少摸着她腻的手舍不得放,笑道:“吴约今日又回不来,我就宿在这里。”卫娘子装作不肯,将他推了又推,直到他把最后剩的几个钱将了出来,这才勉强同意让他留下。金九少得了她的允许,快活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搂着她一通娘子心肝地乱叫,又滚到了床上去。

卫娘子应承一时,敷衍一,终于等到天黑,门外响起急促的叩门声,她忙把惊慌失措的金九少拉了起来,故意道:“不晓得是哪个,你且先躲到床下去,我去瞧瞧再来唤你。”金九少还以为是程大姐寻了来,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藏到了床下,用手捂住嘴巴,将耳朵高高支起。

卫娘子走门口将门打开,放了吴约进来,悄悄朝床下使了个眼色,问道:“官人,你不是去州了么,怎地这会儿就回来了?”吴约答道:“浪大,无法渡江,你且打水来我洗脚,睡一觉,明日再去。”

卫娘子出去打了满满一子水来,吴约脱了鞋袜,坐在床边一面洗,一面浇,那水流了个满地,金九少在床下躲水,衣裳擦着了床底,有声。吴约听到声响,赤着脚取来灯,朝床下照去,一眼就瞧见了金九少,呵斥着将他拖了出来,反剪了双手捆起,辱骂责打不止。

金九少娇生惯养的人,哪里受得了个,还没挨几下就觉得骨头缝里都在疼,慌忙求饶道:“好汉,莫打,莫打,我叫我娘子取赎金来。”吴约暂住了手,问道:“赎金几何?”金九少答道:“十万,如何?”吴约二话不说,举手又打,金九少杀猪般叫了几声,开始加价钱,加了好几次,直至增到三倍,再加上些珍玩,吴约才给他松绑,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据拿了出来,强抓着他的手,按了个红印子。

天还未亮时,九少带着满身的伤回到家,背着程大姐把房里翻了个遍,也未凑齐三十万,他不敢将此事讲与娘子听,便打起了亲娘的主意,跪倒在金夫人病榻前,声称自己做生意亏了本,正被债主追讨。金夫人守寡多年,只得这一个儿子,见了他红肿的脸,一身的伤,心疼之极,又听说他亏了三十万贯之多,心里发急,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金九少钱没要到,先把娘亲晕了,他惊慌失措唤来程大姐,两口子又是请郎中,又是奉汤药,忙活了半日才把老母亲救了过来。金夫人本就病入膏肓,被这一折腾,已是奄奄一息,金九少再不敢找她要钱,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将生意亏本的事在程大姐面前又编了一遍。

若是三贯钱,程大姐还不会过问,但三十万贯可是巨财,她又不是老糊涂的金夫人,哪里肯信,逼问再三,才教他讲了实话。原来金九少那日挨过程大姐的打,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心里憋闷不过,就寻了个酒馆吃酒,结识了来临安谋官的吴约。两人都是不如意才来买醉,三杯酒下肚,竟成了知己,吴约所租的寓馆就在附近,便邀金九少前去作客,又叫自己的娘子卫氏出来相陪。那卫娘子美色妙年,只几个眼神就把金九少迷得神魂倒,待到她瞅准机会把金九少的手捏了几把,金九少就神使鬼差地也租了间寓馆,将**来的几个钱全变做了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趁吴约不在家,就去偷会卫娘子。

程大姐这才明白过来,昨日金九少回来取钱,并不是甚么生意亏本,而是要买礼物去讨好卫娘子,她立时火冒三丈,操起墙角常备的棒槌,朝着他腿上敲了几下,骂道:“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出去偷会小娘子。”金九少跪了一夜,膝盖本来就疼,叫这一打,腿一软,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又不敢躲开,哭叫道:“娘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且先替我把钱还上罢,不然他们要告官哩。”

第一百五十七章美人局(下)

程大姐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官人,恨不得一棒槌将他打死。家里不是那般有钱,钱夫人出嫁时带了一半的家财来,也不过二十万,那个叫吴约的,开口就要三十万,这不是敲诈么。

等等,敲诈?程大姐脑中灵光闪现,问金九少道:“莫非是讹人的?吴约和卫娘子的来历,你可知晓?”金九少摇头道:“他说是来临安谋官职,若真是讹人,这大概是假的了。”

程大姐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吃喝玩乐偷人,你样样精通,旁的全是一团糨糊。”金九少被她骂狠了,顾不得身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使人去查吴约的来历。

派去的人打探到的消息让他们大大吃了一惊,那吴约竟是个惯常摆“美人局”的,卫娘子是他雇来的伎女,两人扮作夫妻,引金九少这等好色之徒上钩;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吴约是官衙师爷第四房小妾的兄弟,临安的一霸。

有靠山的骗子,这可怎生是好,对簿公堂肯定胜算不大,说不准这事儿官老爷自个儿都有参予,设了个局来套大户钱的。金九少被逼到死角里,头脑反而清醒了些,道:“私了谈价钱罢,我去请个中间人。”程大姐道:“你都立字据按印了,理字上站不住脚,须得请个与吴约熟识的,讨上几分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