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天黑着脸站在门口,极想拎起钱夫人扔出去,但仲郎比先前很晓事了些,他不愿当着小兄弟的面动手,便道:“小铜钱,扶夫人出去。”钱夫人本是在小圆跟前吵闹,闻言马上转向了他,怒道:“我来瞧瞧我儿子,你竟敢赶我?”小圆见仲郎一副被吓傻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连忙扯了个谎,道:“本来就是要请娘来过暖炉会的,帖子恐怕已在路上。”钱夫人捡了些面子回来,脸上神色缓了缓,自到主座上坐下,招呼仲郎过来瞧了瞧,想挑出些刺来,无奈仲郎比先前还胖些,脸色又红润,身上穿的还是新做的棉袄,她左看右看挑不出毛病,便拉起他衣裳的布料揉搓几下,不满道:“怎地不是缎面儿的,你们做兄嫂的,也太抠门。”

小圆忙解释道:“小孩子们爱闹腾,棉布的结实,午哥与辰哥,穿的也是这个呢。”钱夫人朝软榻上瞧了瞧,果然如此,就不好再提,转问仲郎道:“哥嫂可曾打你?”仲郎摇了摇头。她又问:“这里住着不如家里舒心罢,咱们家去。”

仲郎极不爱上学,闻言便点点头。钱夫人大喜,迭声叫小铜钱去帮他收拾衣裳。小铜钱在小圆面前,不敢乱动,轻声道:“夫人,仲郎是要在这里上学的哩。”钱夫人恼道:“我家请不起先生?”小圆笑道:“小兄弟在这里住着,花的是我们的钱,娘竟不满意?非要他回去花你的嫁妆钱才好?何不就让他在这里住着,你把钱与他攒好,将来娶媳妇用。”

钱夫人想了想家中的钱,的确所剩无几,便没有吱声。小圆接着问仲郎:“学堂上的课间小点心可还中吃?”仲郎点了点头,伸手向她讨要。小圆自桌上盘子里拣了几块夹心饼干塞进他手里,道:“你若是回去了,虽不用再上学,但这些饼干糕点,可也是吃不着了,你真想跟着娘回去?”仲郎看了看钱夫人,又看了看手中的饼干,正在踌躇之时,忽然听得午哥一声高呼“堆雪人去啰,”马上就不再犹豫了,攥紧饼干跟了出去。

钱夫人想留他,一个探身没抓住,空垂着手颇有几分落寞。小圆虽厌恶她,见了她这副模样又有些不忍,便好言好语劝慰了她几句,命人多收拾一间房出来,叫小铜钱扶她去歇息。

程慕天极爱看钱夫人愿望落空,笑着坐到炉子边烤火,道:“说来也怪了,午哥向来不给仲郎好脸色瞧,仲郎却就是爱跟着他顽。”小圆取了块羊肉到火上烤,道:“不奇怪,你儿子那日耍了套功夫,把他震住了,仲郎这孩子,就是佩服比他拳头硬的人。”程慕天接过她手中的铁丝网夹子来回翻烤,奇道:“不是有烟道,为何生了炉子烤火?”小圆好笑道:“没得炉子能叫‘暖炉会’?又是烟道又是火炉子,我嫌热的慌,便命他们把烟道停了,等晚上睡觉时再烧。”程慕天正想说不热呀,突然想起来,她有身子的人,温度高些,便闭了嘴没有作声。

他能体谅娘子,钱夫人却受不了,在给她收拾的厢房里待了还没半个时辰,便高声喊冷。小圆命人将烟道提前烧起,程慕天拦她道:“故意寻歪呢,她住的别院,根本就没得烟道,怎不见她喊冷?”阿彩亦道:“特意给她生了两个大炉子,我才去过一趟,热得我直冒汗。”

小圆见他们这样说,于是作罢,只叫人送了两壶热酒去。

钱夫人在房内闹腾了一阵子,不见有人来理她,只好亲自寻了来,责道:“你们连继母都苛待,何况对小兄弟,我要带他回家。”

好容易有了几天清净日子过,程慕天懒得与她废话,起身披了件衣裳,道:“‘暖炉会’变是‘寒衣节’呢,我娘子怀着身孕行动不便,继母且随我去给爹上墓罢。”

钱夫人结巴了起来:“你爹不,不在这座山哩,现在去,恐怕赶不回,回来。”程慕天冷冷地盯着她,道:“继母房里烧着两只大炉子,犹自嫌冷,我爹在山上没得火烤呢,咱们不去送送棉衣?难道继母嫌外头冷?”

他们早就下好明日才去上墓的,小圆晓得他是在吓唬钱夫人,忙装了责怪他的口吻道:“外头飘着鹅毛大雪呢,继母年纪也不小了,把她冻坏了如何是好。”程慕天哼了一声,将头别开。小圆唤来小铜钱,吩咐道:“赶紧把夫人扶回去烤火,明日再去给爹上墓。”

第一百八十三章 暖炉会

钱夫人不仅没讨到好,反被吓唬了一番,气恼非常,回了房中,摔摔打打个不休。小铜钱捡了这个,护不住那个,急得头上直冒汗,苦劝道:“我的好夫人,这是在吵夫人家里哩,砸坏了她的物件,要咱们赔,怎生是好?”钱夫人拎起一个白釉八卦壶就朝地上砸,怒道:“她敢!”小铜钱慢了几步,没有接住,眼看着那壶在青石板地上跌得粉碎,急道:“夫人,你不为自己,也该为仲郎想一想,我看他在这里住了这几个月,懂事不少,不仅会听话,还不爱哭闹了,他能有出息,夫人你不高兴?”钱夫人怎会不盼着儿子有出息,她呆呆地望着一地的碎瓷渣子,良久叹了一句:“罢了。”

第二日大雪初霁,天色晴明,程慕天命人去请钱夫人进山扫墓,见她安安静静,没了头天跋扈的模样,不禁暗暗称奇。小圆早听小铜钱讲过了头开晚上的情形,钱夫人能想转过来当然是好事,她早就盼着一家人能和和睦睦,便叫小丫头取了一件织锦的披风与她系了,唤仲郎来陪着母亲去给父亲扫墓。

十月一,送寒衣,午哥与辰哥,捧着绵球楮衣之类进来,预备一同进山,给已仙逝的祖父上墓。小圆问程慕天道:“四娘子不去?”程慕天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小圆明白了,程四娘是女孩子,没资格一同去的。她拨了拨炉子里的火,搂过程四娘,道:“咱们且先烤肉,等亲戚们到了就开饭。”

程慕天替她温上一壶酒,柔声道:“我们晚上回来吃晚饭,记得多做些豆饭。”小圆的脸被炭火烤得红红的,起身给两个孩子理了理衣裳,一手牵着辰哥,一手搭着程慕天的胳膊,将他们送上车。

下午时分,几位亲戚到了。陈姨娘是独身来的,因为雨娘跟着薛师傅走薛家亲戚去了;甘十二一家到的齐,除了他们两口子,还带着两岁的千千,这孩子之所以取了这样怪的一个小名儿,皆因生她那会儿,甘十二赶巧在做一个名为“千千儿”的玩意,他头一回当爹没经验,顺口就千千、千千的叫上了。

丫头将他们引进厅里,小圆起身相迎,又朝后望了望,问道:“大姐没来?”程三娘笑道:“大姐肚子,只比你小一个月,不好坐得车,因此没来,不过托我捎了几件她亲手做的小衣裳来。”说着取过丫头手中的两个包袱,打开来,全是女娃娃穿的小衣裳小鞋袜,上头扎着颜色鲜亮的花呀朵的。陈姨娘笑得前仰后合,众人正不解意,她也取了个包袱出来,打开一看,一模一样的小衣裳。小圆笑道:“你们都晓得我针线上缺能耐,所以将孩子三岁上的衣裳全都备齐全了。”

程三娘领着千千到火边烤了一会儿,问道:“大姐家的八哥只比午哥小一岁罢?”小圆想了想,答了个“是”字。程三娘道:“那午哥的衣裳,他该穿的,嫂嫂有没得不要的,捡几件出来,我与他捎回去。”小圆没有作声,将那羊肉烤得两面金黄,递与千千。程三娘晓得她是猜到了,叹了口气,道:“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大姐的胎已经诊出来了,是个男孩儿。”后头的话她没讲,程大姐自从晓得这消息,就把八哥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缺衣少食是轻的,动不动还要伸两下手。

小圆自己是这样过来的,程三娘不说她也晓得,望着陈姨娘苦笑:“我们有个邻居,家中蔗出小女儿,三天里头有两天是饿着的,全靠午哥偷偷与她送些吃食,倒像是我们家养的。”说话间丫头来回话,说这样冷的天,素娘在外拾柴火,问她要不要递些吃食。陈姨娘忙道:“怎么不拉她进来烤火?”小圆捡了几块糕饼交给丫头给素娘送去,向陈姨娘解释道:“不好明着关照她,若是让她嫡母晓得,又是顿打。”甘十二愤慨问道:“娘不是新娘,爹总归是亲爹罢,他就不管管?”陈姨娘能明白小圆的话,苦笑道:“后宅是女人的天下呢,嫡母打庶女,天经地义,再说她定是背着官人打的,怎会叫他晓得?”甘十二听了这话,也苦笑起来,道:“幸亏我立志不纳妾,不然也要有这样可怜的娃娃。”

晚饭前,程慕天一行赶了回来,只不见钱夫人的身影,说是半道上折回城里去了。小圆叫他陪着客人们,自己拉着午哥到他房里,问他有哪些衣裳是穿不着的,收拾了满满几包袱,预备让程三娘给八哥捎回去。

待她重新回到厅里,屋内已是一片酒香,甘十二左手烤肉,右手热酒,大快朵颐,高呼过瘾。程三娘嫌他太过粗鄙,正在那里说他,小圆笑道:“暖炉会,就是围着火炉烤肉吃酒的,不然还做甚么?”程慕天见她进房,忙命人将外头的箱子搬来,亲手掀开盖子,众人探头瞧了瞧,原来是一箱子瓷瓶子。甘十二爱此物的人,惊喜叫道:“这是瓶装的好酒呀,哥哥那里讨来的。”程慕天还是与他不对盘,斜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去讨一个来我瞧瞧,五贯铜钱这样一小瓶。”

甘十二搓着手,一副“我想喝”的模样,咂舌道:“五贯钱哪,大概只够我喝两口的。”小圆瞧见他那副馋模样,塞了一瓶到他手中,笑道:“那你试试,能涌两口吃尽。”甘十二捧着瓶子细瞧,欢喜道:“这样的好酒,哪儿能两口吃了,要细细品尝才是。”

程慕天见不惯他这副德性,离他远远儿地坐了,唤丫头来热酒,头一杯就斟给了小圆。小圆的脸红了起来,这里还有长辈在呢,怎能先给她斟酒,忙摆手道:“我不爱吃烈酒,再说怀着身子呢。”程慕天明白了过来,连忙把程姨娘面前的杯子也斟满,笑道:“这酒是甜的,你且吃一口,看你尝不尝得出是甚么味儿。”小圆见他讲得稀奇,便浅浅抿了一口,入嘴一股酸甜味道,再一闻,竟是青苹果的芬芳,她惊讶道:“这是频婆果酿的酒?”程慕天笑着点头,道:“我在店里吃了几杯,觉着甜腻腻的,但那店家说娘子们爱好此物,我便买了几瓶子回来。”

甘十二忙问是哪家店,他也要去与程三娘买。程三娘红着脸,抓着千千的小手打了他一下儿,嗔道:“我卖多少朵仿生花赚得来五贯钱,莫要乱花。”

小圆本来另取了两瓶子酒出来,准备各送他们一瓶的,听了她这话,就故意放了一瓶回去,笑道:“叫他买去,家里一有钱,男人就要纳妾,不能让他得逞。”她本是打趣甘十二,却无意合着了程慕天,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忙举了杯子道:“为咱们家的男人都不纳妾,碰一个。”

肉吃了几盘子,酒喝过了几瓶儿,晚饭端上了桌来,暖炉会少不了豆子加工做的菜,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满满摆了一桌子。辰哥好了伤痛忘了疼,吵着要吃豆泥骨朵。豆泥骨朵即是豆沙馅的包子,厨房里蒸了这个,小圆却不想与他吃,吓唬他道:“那东西是甜的,你又想坏牙齿?”程慕天疼儿子,不满道:“好好刷牙便是,怎能因为坏牙齿就不许他吃甜的。”小圆理亏,忙命人端了一桌子豆泥骨朵来,给孩子们一人分了一个。

几个孩子方才吃了不少烤肉,根本就不饿,在饭桌上待了没多大会儿,全都溜下了凳子,再以午哥打头,跑回了厢房。厢房里的家具,全部顾及了午哥与辰哥的身高,统统小一号,几个箱子里,装满了玩意,地上还散丢着几个吹叫儿。千千是头一回来,见桌上摆着几个毛绒绒的长耳朵兔子,伸手就要拿,辰哥取了一个塞到她怀里,道:“这是给我娘肚子里的妹妹买的,与你一个抱着顽罢。”

午哥刚上了软榻,笑得直打滚:“平日里都是我哄你,如今你也有人哄了。”辰哥比他脸皮薄,闻言羞红了脸,挨着榻角不讲话。仲郎见千千有了新玩意,他也想要,便自己走到桌前,伸手欲拿。午哥飞快地丢了个抱枕过去,打到他的手,喝道:“不许碰,那是给我妹妹买的。”仲郎有些怕他,不敢再伸手,重新他的话道:“妹妹。”午哥笑道:“那是我妹妹,不能你妹妹,你该叫她侄女。”仲郎不明白,固执地叫道:“妹妹。”午哥所见的都是聪明孩子,被他这副脑筋急到了,跳下软榻朝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继续教他:“侄女。”

“妹妹。”仲郎十分执著。

千千看着他们,觉着很有趣,指了仲郎,咯咯笑起来。

午哥生为长子,虽然平日调皮捣蛋,内心里却与程慕天有些想像,觉得千千笑话仲郎,就是在笑话程家。他恨仲郎不给程家长脸,便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吼道:“站墙角去,不想明白不许动。”千千见他又是踢人又是大吼,吓哭起来,辰哥忙掏了小手帕替她拭泪,牵着她的手去寻小圆。

小圆乍一见千千这副模样,还以为是她受了欺负,责备辰哥道:“怎么不照顾好妹妹?”辰哥委屈道:“是哥哥打小叔叔,把她吓哭的。”程三娘“啊”了一声,突然又闭了嘴。程四娘瞧了瞧她脸上的神情,又看了看小圆,替嫂子解围道:“侄子和弟弟闹着顽,不留神碰了几下,也是有的。”

程三娘听得小妹这般讲,暗暗责怪自己没把嫂子往好处想,忙道:“孩子们玩闹呢,定没甚么大事,是我们家千千太胆小。”程慕天已是沉着脸掀起帘子朝厢房去了,小圆怕分不分青红皂白打儿子,连忙跟了过去。

他们进房时,仲郎还老老实实站在墙角,小身板挺得笔直。小圆见了这情景,又是恼午哥不守规矩,又是忍不住好笑,她挺着肚子拦在程慕天面前,让他碰不着儿子,问道:“为何要打小叔叔?”午哥此时还是气恼难耐,将仲郎一指:“你自己问他。”

小圆便扭头唤仲郎,不料他却不肯动,直到午哥去拉他,才走了过来。午哥指着桌上的公仔玩具问他道:“这是给谁买的?”仲郎答道:“妹妹。”午哥见他还是不开窍,气得又想伸手打人,小圆朝他头上弹了一下,教训他道:“他再怎么着,也是你小叔叔,你没权力打他。”说完指了指墙角:“换你去罚站。”

午哥二话不说,就朝角落里面向墙壁站了,口中道:“我站一夜都没甚么,只是你们得让他这榆林脑袋开开窍,不然又在人前丢咱们程家的脸。”程慕天本来一直在琢磨用甚么样的方式揍他一顿,听了这话却来了兴趣,问道:“你晓得甚么是程家的脸面?”午哥将方才千千笑话仲郎的事讲与他听,声辩道:“我是气极了才动手的。”

程慕天若有所思,摸着下巴不出声。小圆走过去拍了他一掌,道:“为了甚么也不能动手,欺负长辈的名声传出去,好听呢?他脑子转不过弯,你不会好好教他?”程慕天一直苦恼午哥没有做长子的觉悟,今日听了他那番话,十分欣慰,好言好语给他讲道理:“你想的没有错,但就像你娘刚才讲的,方法确是没使对,千千笑话咱们程家人,那是她的错,不是你小叔叔的错,明白不明白?”

小圆撞了他一下,嗔道:“有你这样教导孩子的?你让他去教训千千?”午哥糊涂了:“那我该怎么办?”小圆身子沉重,不耐久站,寻了把椅子坐下,搂着他耐心教导:“小叔叔不擅讲话,你是晓得的,这不是他的错,再说他自己也不愿意呀,怎能为这个责怪于他?该当耐心教他才是,对不对?”待得午哥点头,她继续道:“至于千千,她才两岁,甚么是嘲笑都还不懂得呢,不过是觉得你们闹得有趣,这才笑了。乖儿子,你过完年就六岁了,又是家中老大,须得学会分辨甚么是真心,甚么是假意才是。”

程慕天越听越觉得她讲得比自己好,他自认为被娘子抢去了风头,嫉妒心作祟,酸溜溜道:“真心,假意,娘子,你扯远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吾家有女

午哥经小圆教育了一番之后,待仲郎格外耐心了一些,虽偶有被气极而伸手的时候,也能控制住力道。而仲郎一如既往地服从于比他强势的人,挨过打,不但不告状,反而更黏午哥。于是,常常能听到不堪其扰的午哥在院子里高呼:“仲郎,小叔叔,离我远些。”

但这日,任凭仲郎如何骚扰午哥,他也无动于衷,只满面焦急地盯着那扇门,带着些许期盼,又带着些许喜悦,一旁的程慕天和辰哥脸上,皆为如是表情。仲郎拉扯了午哥几下,不耐烦起来,大声道:“顽。”午哥不动,据头向程慕天大喊:“爹。”程慕天马上提溜起仲郎,把他拎出了院子,命余大嫂照看住他,并关上了院子门。

他们在院中又候了好些时,终于看见产房门打开了,两个产婆的神情有些畏缩,挪着脚不敢上前。

程慕天的心猛地一紧,冲进去扑到小圆床前,急问:“娘子,你怎么样?”小圆脸色尚好,笑道:“甚么事也无,如你所愿。”程慕天狂喜,起身接过产婆怀中的小襁褓,一阵猛亲,惹得那粉粉的小肉团放声大哭。他很是尴尬地将襁褓交给跟进来的奶娘,责怪几个产婆道:“赏钱也不来讨,害我以为出了事。”产婆瞧着他是欢喜的样子,笑道:“生了个闺女,我们以为少爷你不喜欢,生怕挨骂呢,哪里还敢讨赏钱。”

田大媳妇端着个盘子站在门口,笑道:“上等封儿哩,咱们少爷,盼个闺女盼了好些年。”几个产婆喜出望外,冲着程慕天福了又福,出去领赏吃茶去了。

程慕天见闺女不再哭闹,将她又接了过来,挥手叫奶娘下去。午哥谨记着娘亲过年时教导他的话,大了一岁,人前要守规矩,方才便没有乱来,此刻见房内只剩了他们嫡亲的五口儿,就如同脱了绳套的猴儿,上串下跳地嚷嚷着要看妹妹,要抱妹妹,要亲妹妹。他如今已六岁,个头不小,天天练武,力气也足,但程慕天还是不放心将宝贝闺女交给他,便哄他道:“你小叔叔还在等着你去陪他顽呢,快去。”

小圆见了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你又当一回父亲,他不也是又当一回兄长,只许你开心,不许他欢喜?”娘子才受了苦,娘子最大,程慕天没有反驳,指了个椅子让午哥坐了,将小襁褓放到他怀里,自己则蹲下了身子,张开双臂在一旁护着。辰哥羡慕到眼红,向程慕天作了揖,道:“爹,我是头一回当哥哥。”程慕天爱他这副知书达礼的模样,伸手去接午哥手中的小襁褓,道:“给你弟弟抱一抱。”午哥嘟了嘟嘴,把小妹妹让给辰哥抱,自己跑到小圆跟前,问道:“娘,我教妹妹打拳好不好?” 小圆笑道:“你妹妹要绣花,没得功夫打拳。”辰哥在旁道:“我教妹妹背书。”小圆脸上笑容愈盛:“好是好,只是得再等两年。”

程慕天见他们俩都很有做兄长的觉悟,便把他们赶去书房制订妹妹培养计划,自己则抱着闺女占据了小圆床头的位置,兴致勃勃地与她畅谈起往后十七年的宏伟目标。

他为这个小闺女,准备了太多的东西,可惜小圆尚在月子中,无法出得房门去瞧。好容易待到满月洗儿礼毕,程慕天头一件事就是拉着小圆去看满院子的花儿,青青的竹子扎成篱笆,围着两个苗圃,里头种着茉莉、素馨、建兰、朱槿、玉桂、红蕉等名贵花种。小圆瞧了花一眼,感叹道:“你这父亲还真值得下本钱,单凭这几盆儿花,已能作个小户人家的嫁妆。”

“我程家的女儿,能与小户人家的相提并论么?”程慕天不以为然,指着苗圃里的各样花朵问她道:“我想给闺女以花为名,你说哪个好些?”小圆踮着脚瞧了瞧,指了那纸条柔长的素馨道:“就叫素馨,如何?”程慕天摇头:“重了杨家闺女的名儿了,再说这花太过柔弱,还不如茉莉。”

程茉莉?小圆摸了摸开始起鸡皮疙瘩的胳膊,连连摇头。红蕉?玉桂?太俗。两口子站在苗圃前商议了半天,也没挑出满意的花名儿来,正发愁之际,忽闻辰哥在为小妹妹念诗:“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程慕天双手一拍,“就叫蕊娘罢。”当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孩子们时,辰哥乐疯了,抓着一本诗词集在屋内来回打转,逢人便道:“妹妹的名字是我取的。”

程慕天坐在洒满春日阳光的房间里,将他给闺女准备的好物事一一拿出来,献宝似的与小圆看。一面“小儿弄影戏”的铜镜,镜背纹饰中一小儿双手各持偶人,坐于幕后,幕前有五个小儿围观。“婴戏悬丝傀儡”的三彩陶枕,皂衣白裤的孩童吹横笛、绿衣黄裤的婴孩击锣,和着那耍悬丝傀儡的娃娃。

小圆摸了摸光滑的陶枕,不想打击程慕天的积极性,但还是忍不住张口道:“二郎,这陶枕好是好,但是不是冰了些,硬了些?”程慕天愣了愣,“那,和你的枕头一样,加个枕套?”小圆朝外努了努嘴:“你给她种了那么些花儿,采些花瓣晒干,做个花枕,又软又香,多好?”程慕天喜道:“好主意,我这就去摘花。”

程慕天的全副心思都在闺女身上,小圆却不愿冷落了两个大的,便叫奶娘将孩子们带来听故事。平日这种时候,都是午哥跑得最快,今天先进来的,却是辰哥。他手举着一本书,跑得小脸通红,问道:“娘,为何不许我吃糖?”小圆看了看奶娘,奶娘答道:“他今儿已吃了三块了,少爷和少夫人给他定的是五块,剩下的两块,我想留到他晚上再吃。”

小圆俯下身子,问辰哥道:“可听清了?糖吃多了对牙不好,你一天吃五块,已是很多了。”辰哥辩道:“可书上不是这样讲的。”“书上还写这个么?”小圆好奇地接过他手中的书,原来是本《糖霜谱》,大概是他们研究农事时买的,辰哥作了记号的那一页上头,赫然写着:“糖是消痰、除心烦热的佳食。”

她将这句子念出声来,忍俊不禁,笑骂一旁看热闹的午哥:“你弟弟也变得滑头起来,是不是你教的?”午哥大呼冤枉:“我向来不看书的,哪里晓得这个。”

程慕天捧着一包花瓣进来,顺手敲了他一下:“向来不看书?赶紧回房背书去。”午哥见他脸上是带笑的,便晓得他是在玩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娘,我还要听‘大闹天空’。”小圆扑哧笑道:“猴儿,‘大闹天空’你哪日里不耍一出?”

辰哥觉得自己被忽视,抓起《糖霜谱》开始撒娇:“娘,我要吃糖。”小圆奇道:“你在父亲面前规矩得很,为何一到娘亲跟前,就黏糊起来?”午哥抓了把盐豆儿与他,道:“拿这个磨磨牙罢,别老惦记着吃糖,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呢。”

小圆闻言大为惊讶,他这么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竟有这样的觉悟?程四娘轻声一语道破天机:“我们才去寻素娘,可素娘说她不得闲,要去地里撒种,不然没得饭吃。”

“撒种?”小圆抚了抚额角,“看来我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外头的事通是不知了。”

程慕天递了盏参茶与她,讲解道:“杨家去年就没得粮食收,今年早早儿买了几亩旱地,准备学咱们种小麦。”小圆笑道:“咱们种小麦,是为了磨白面做酒曲,他种小麦作甚么,咱们南边的人,又不惯顿顿吃面条和馒头。”程慕天现在完全不把杨家庄放在眼里,道:“理他们呢,反正今年他们若还是没粮食吃,我这里可没得借的。”

他们两口子闲聊之时,阿彩已给孩子们讲完了“大闹天宫”的故事,午哥挨到小圆旁边,道:“娘,妹妹的玩意实在太多了。”小圆笑着与程慕天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没有理他。午哥又挪到程慕天那边,故作不可理解的惊讶状:“爹,娘,素娘竟说她没见过公仔,你们说稀奇不稀奇。”

小圆忍不住闷笑,儿子,若不是你娘亲机缘巧合来到这大宋,你也一样不晓得公仔是何物。

程慕天见午哥黏着不肯走,眉头皱了起来:“那丫头有甚么好,虽生了一副好样貌,可身上没有哪天是干净的,不是灰就是泥,你送他一个公仔,也是落个脏扑扑的。”

午哥张大了嘴:“爹,你怎地晓得我想送她一个?”

小圆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那点子小聪明,在你爹面前不值一提。”

程慕天得了这样的赞扬,身轻得似要飞起来,大度地一挥手,允了午哥的要求,让他挑了个蕊娘最不爱的“米老鼠”,给素娘送去。午哥抱着“米老鼠”转身欲跑,小圆叫住他,又递了一只更大的过去,道:“大的给紫娘,小的给素娘,不然她一个也落不着。”午哥接过大一号的公仔,从娘亲这里又学了一课,自此再与素娘送礼物,必要备一份更好的给紫娘。

第一百八十五章 西湖美景(上)

四月里,程大姐生的儿子摆满月酒,小圆因蕊娘还小,去不得,只派程慕天作代表,带着儿子们去坐了坐。待到六月底,孩子满了一百天,程大姐特特发了帖儿进山,邀小圆一家上西湖游船。

小圆看完帖子,笑道:“程大姐的鑫哥才过一百天,她就惦念着出来逛了,想必是坐月子把她憋闷坏了。”程慕天道:“一百天是个坎,只要过了,大人就放心了。蕊娘亦过了百日,可以出得门,西湖你又还没去过,不如咱们带了孩子们,出去逛逛罢。”小圆故意逗他道:“不怕我见外客了?西湖上人又不少罢?”程慕天仿佛料到她有此一问,得意笑道:“金九少自家有大船,你坐船舱里,任谁也瞧不见。”小圆赌气道:“那我不去了,坐在舱里,甚么也看不到。”程慕天进山这两年,看开了许多,见娘子生气,忙凑过去哄她,许她上船头瞧风景。

午哥听说要去西湖顽,乐得找不到北,催着奶娘替他收拾衣裳,说要在船上多住几日,又跑来问小圆,能不能把他的那些玩意带上船。小圆想起金家可怜的八哥,同他商量道:“午哥,你玩意不少,带些去送与八哥,好不好?”午哥向来是大方的,再说他玩意着实不少,便点了点头,转身去翻拣。辰哥在旁咬着一块小麻糖,问道:“娘,我还有糖,也与八哥带几块去?”小圆很欣慰儿子们都有一颗怜悯人的心,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点头。

程慕天抱着蕊娘进来,东翻翻,西翻翻,问道:“娘子,上回做的小提篮在哪里,将闺女放在里头,提去船上。”小圆接过蕊娘拍着,笑话他道:“生怕别个不晓得你有个闺女似的,服侍她的奶娘丫头一大堆,还需要你用篮子提着?”程慕天脸上一红,抢过蕊娘,掀帘儿出去了。小圆笑着摇头,打发了田大媳妇去最后一进院子帮程四娘和仲郎收拾东西,自己则和阿彩开了箱子,挑出几样金银儿童饰物,预备给鑫哥作见面礼。

几个孩子都十分兴奋,闹腾到半夜才睡去,程慕天有些愧疚,躺在床上还在念叨,以后要多带他们出去顽,不然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

第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虽然天气有些热,但他们起得早,一路上还是非常凉快。孩子们头天没睡好觉,一上车,全部倒头就睡,只有程四娘还强撑着,直到小圆劝了又劝,她才挑了个角落的地方蜷着睡了。小圆暗自感叹,到底不是亲娘,嫂子对她再怎么好,也只是嫂子,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小意儿,不似午哥和辰哥,无事也要撒两回娇。她又看了看午哥脚跟前的仲郎,旁若无人四仰八叉的躺着,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迟钝也有迟钝的好处,哪里都和家里一样自在。

到得西湖岸边,他们弃车徒步,沿着一溜儿垂柳慢慢走着,湖中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穿插交错,往来如织;许多商贩高声吟唱,叫卖着临安土特产;还有些杂耍艺人,拣那人多的地儿摆开了场子。

午哥兴奋地拉着辰哥的手,后头跟着他名义上的书童喜哥和比他还小的小叔叔仲郎,这里看会子关扑,那里看会子顶缸,哪里人多,他往哪里扎。程慕天生怕他跑丢,一把抓住他,牵他到个抗闹竿的老汉面前,哄他道:“给你们一人买一个香包拿着顽,莫要乱跑,可使得?”几个孩子大叫:“那是女娃娃顽的。”程慕天这几个月尽为闺女操心,竟忘了男孩子爱顽的玩意同女娃娃不同,给午哥和仲郎一人买了一个,又寻了个卖糖鱼的,买了两条分给辰哥和喜哥。小圆看了看程四娘,见她神色虽平静,眼里却掩饰不住艳羡,忙招过扛闹竿的,给她买了个香包系在腰间。

孩子们都得了实惠,终于肯好好走路,一家人得以尽快赶到了码头边。这里的景色同方才所见又有不同,水面上的船只成百上千,形形色色,小船船尾固定着大橹,由船夫用脚来摇;快船则由车轮或踏板推进;还有大型方底船,足有五六丈长,可乘坐二十余人。

午哥迫不及待想上船,指着停靠在码头边上的一排“罗船”、“刘船”、“何船、”与“黄船”问道:“爹,金姑父的船,可是在那里头?”

金家接客的小厮已迎了上来,但程慕天有心要考一考儿子,便道:“你金姑父的船名为‘百花’,你且找找看。”午哥指着另一排船念起来:“七宝、十样锦、金狮子…”

小圆趁着他还在找寻,好奇问程慕天道:“自从金九少中美人局失了财,不是穷了么,家里怎地还有大船?”程慕天见那小厮在近旁,压低了声儿笑道:“铺子都舍得卖,就这艘船舍不得哩,你可知这船为何取名‘百花’,皆因这船上,载伎女最多的时候,足有上百人。”小圆的眉,不自觉的微微皱起来,今日这船上,不会也有伎女罢,可别带坏了孩子们。

不多时,午哥认出了“百花”二字,得意洋洋来炫耀,程慕天很是欣慰他这几年的书没有白念,亲自牵了他的手,带头登船。

这艘“百花”大且精巧,雕栏画栋,船的上部饰着各色彩绘,小圆先前还想着要到船头看风景,原来根本没这个必要,这船舱两侧开窗,置着舒适的桌椅板凳,他们坐在舱中,不消动得半步,湖中美景便尽收眼底。

程慕天一上船,便不知被金九少引到哪里去了,小圆坐了一时,吃了几口茶,程大姐才迎了出来,歉意道:“鑫哥哭闹,非要我去哄才消停,没得办法。”小圆叫几个孩子上去见礼,笑道:“这有甚么,我家蕊娘也是离不能得娘。”又问她道:“三娘子一家没来?”

程大姐取了几个玩意出来,分发与孩子们去顽,埋怨道:“她被那几支仿生花缠住了脚,如今竟是哪里也不去。”小圆能理解程三娘,替她解释道:“她和咱们不同,做一天才有一天的钱得,不然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要缺几样。”程大姐还是不满,道:“他们家如今全靠三娘子撑着,这怎么能行,你看她累的,上回好容易怀上了个哥儿,三个月上流掉了。”小圆大吃一惊:“我住在深山,又生养孩子耽搁了几个月,竟是没有听说这等事体,我看甘十二不像是只靠娘子吃饭的人,他没想想辙?”

程大姐撇了撇嘴,道:“他想又有甚么用,有心无力,他这二十几年,除了读个半吊子的书,就是在做手艺活,这两样,哪样能赚到钱?”小圆坐在那里,与她两个相对叹气,程慕天推了舱门进来,道:“三娘子的仿生花作坊,又不是没有雇工,她怎会那般辛苦?”经他这一点,小圆也纳闷起来,便问程大姐知不知情。程大姐也是照管过几年家中生意的人,想了一想,道:“大概是因为她没请个管事?”小圆一拍手,恍然:“怪不得,她身兼东家和管事两职,说不准时不时还要亲自上阵去做花儿,不累着才怪。”

程慕天摇头叹气:“亏得她生在程家,一点儿经商的天分也无。”小圆偷偷瞪了他一眼,程老爷在世时,何曾管过这个闺女,她没有饿死已是万幸,哪里会懂得经商的道理?既然明白了症结所在,小圆便托程大姐得闲时去一趟程三娘家,与她讲一讲雇管事的整体。程大姐自己也是作坊股东,自是没有二话,满口答应下来。

小圆透过窗子,瞧见孩子们在外头来回疯跑了好几趟,却未见着八哥的身影,便向程大姐问起。程大姐似乎不愿提起这个,含含糊糊说是他被开水烫了,在家养伤,随即将话题引开,问程慕天道:“二郎,怎地没随金九少去耍?”

不提还好,一提程慕天就恼了,强压着怒气道:“他既然是请了伎女上船,就别让我们带孩子来,要是我儿子们问起,我怎么作答?”小圆朝窗外探了探头,果见船头船尾,皆站着几个彩衣伎女,满头的珠翠,引得过往船只,纷纷放慢了桨,朝这边张望。她连忙将几个孩子叫进船舱里来,哄道:“小妹妹见你们在外头顽,艳羡的很哩,你们何不就在舱内顽,也叫她瞧瞧?”

这话两个儿子极爱听的,马上围到奶娘身边,一个要抱蕊娘,一个要亲蕊娘,仲郎不大愿意地嘀咕了一声,被午哥敲了个爆栗,安静下来,程四娘好心替他揉额头,却被他啪地一声打在手上。

程大姐看不明白,疑道:“仲郎这孩子怎地怪怪的。”小圆无法为她解释仲郎的强势服从心理,只道:“他们男孩子,总在一处打闹惯了,亲热着呢,四娘子平日不同他们在一处顽,自然疏远些。”她见程大姐对方才程慕天的话无动于衷,忍不住指了外头的花红柳绿,问她道:“大姐,你看得下去?为何要由着金九少的性子胡来?你如今有了亲儿子的人,总不会怕他罢?”

程大姐笑道:“没亲儿子的时候我也不怕他,不过是看在他这两年事事顺了我的心的份上,许他快活一回。”原来自从美人局后,金九少就再没纳过妾,连程大姐在孕中和生产时,也没领人回来,程大姐心存感激,便许了他今日邀伎上船。

女人辛苦延续子嗣,男人不该安分收心?明明是该做的事,却硬是变作了恩赐,这是甚么世道。小圆早就晓得世情如此,但心中还是不舒服,便扭头看湖面的风景,不再开腔。

粼粼波光的西湖上,无数小脚船,专载贾客伎女,又有载了荒敲板、烧香婆嫂、扑青器、唱耍令曲,及投壶打弹百艺等船,见有大船靠近,不呼而自来。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结队的小船,装载着各种货物往来于南北湖南,菜蔬、水果、鸡儿、螺头、时花、美酒、羹汤、茶果…真个儿是无所不包,应有尽有。在离湖岸边不远的水面上,小钓鱼船正在垂钓,湖中又能有撒网打鱼船、放生龟鳖螺蚌船。

程大姐也在窗前张望,见有个卖羹汤的小船过来,便道:“我去厨下瞧瞧饭食,再买些孩子们爱吃的甜汤上来。”

程慕天待得程大姐去了后舱,笑话小圆方才的反应,说她是专情的男人见多了,遇到这样再正常不过的,反倒不习惯起来。多么?小圆掰着指头数了数,除了程慕天,亲戚中没有纳妾的,就只有甘十二一个,薛家几兄弟不算,那是因为没得钱,谁晓得有了钱又是什么景象。

程慕天口中那样说,其实心里最瞧不起金九少,抬起胳膊将她碰了一下,轻声道:“你瞧金九少与那个青衣伎女的亲密劲儿,一看就不是头回见面,大姐说他这两年没往家里领人,可谁晓得他在外头有没有偷腥?”

小圆极恨金九少当着孩子们的面搂抱伎女,站起身道:“咱们家去罢,待到金九少不请伎女时再来。”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量,故意叫舱外的金九少听见了,他连忙松了伎女走了进来道:“这就遣去,这就遣去。”小圆还是站着不动,他见她不是说笑,忙又走出去,叫小厮拿钱来分给众位伎女,打发她们去了。

他依依不舍地与一个伎女捏了一会儿小手儿,走进舱来笑道:“弟妹你将二郎拘得太过,如今哪个少爷游湖时,不招几个伎女相陪,没人陪的惹人笑话呢。”他说着说着,随手朝窗外一指:“你瞧那船上,不是一人搂着个伎女?”

小圆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是一艘小脚船,舱里对坐着两个男人正在饮酒,各自怀里抱着只裹了一层薄纱的伎女。她还在那里一面瞧,一面想着用甚么话来驳金九少,程慕天已是认出了人来,道:“那个贼眉鼠眼的,不就是杨家庄的那个?”

第一百八十六章 西湖美景

小圆再往小脚船上细瞧,那一身麻布袍子,戴麻布头巾的,果真是杨家庄的杨老爷。她不禁奇道:“杨家庄不是穷得掀不开锅了么,看杨老爷身上穿的,也甚是寒酸,怎地还有钱招伎女?”

金九少虽然不认得杨老爷,但是却了解男人,笑道:“那样的下等伎女,召一个花不了几多钱,只要家里还过得去,出来逍遥快活会子又能何妨。”

小圆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闭了嘴不言语,程慕天也是只看风景不说话,幸好程大姐带了几个丫头端着托盘进来开饭,才不至于冷了场。

程大姐知道辰哥爱吃甜食,特意准备了糖蒸茄,给午哥做的是一条蒸鲥鱼,程慕天面前照例是一份盏蒸鹅。金九少笑话程慕天道:“你吃来吃去就爱这一样,不嫌腻?”程慕天摇了摇头:“学不来你见一样爱一样。”金九少讨了个没趣,端着一杯酒起身,走到窗前继续看小脚船上的伎女,看了一时,突然叫道:“那个你们说的杨老爷,怎地和老鸨吵起来了?”他似乎对人家为伎女吵架很感兴趣,酒杯子都没放下就跑去船头看热闹。

小圆和程慕天就坐在窗边最好的位置,稍一侧头,也能瞧见外头的情景,只见杨老爷所乘的小船旁边,另停了一艘装载伎女的船,那个老鸨看似刚刚跳到杨老爷船上,扯着他的衣衫不放,口中骂着:“穷鬼,你要赎银姐做妾也不是不行,但钱不有少给。”

程慕天悄声向小圆道:“姓杨的自从进山就没再纳妾,定是忍不住了。”小圆不解道:“他没儿子,纳个把妾也没甚么,只是买个良家女子不好么,非要买伎女,家宅不宁呢。”程慕天指了指装载伎女的那艘船,道:“他连妻女都养不活了,拿甚么来买良家妾,只能将几个铁钱出来胡乱买个这样随水漂泊的便宜伎女。”

小脚船上的杨老爷到底还是顾着些面子,不愿被老鸨一口一个穷鬼的叫唤,便多数了几个钱出来打发了她,叫船家将船靠岸,拉着那个伎女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大概是家去了。

小圆夹了一块鲥鱼挑鱼刺,问程慕天道:“二郎,你说杨老爷会不会为这个妾摆酒?”程大姐给程四娘舀了一碗汤,接话道:“一个妓女而已,定是做了姬妾了事,怎么会摆酒抬作正经妾室?”程慕天面露嘲讽,道:“看着罢,肯定会摆酒的,借机收几个礼金。”小圆正把挑好的鱼肉往午哥碗里放,听见他这话,笑得手一抖,差点把鱼肉甩到午哥身上去:“杨家在临安又没亲戚又没朋友,摆酒收礼金,那不是明摆着要敲诈我们几个钱?”

程大姐也觉着好笑,道:“杨家人当初那船嚣张,还敢调戏二郎的妾,没想到如今落得个向你们借粮过活的下场。”她说完又悄声问小圆:“当初那个妾呢,被你卖了?”小圆将筷子转了一转,没有讲实话,顺着她道:“对,卖了,换了一口袋高粱呢。”程大姐爱这样干脆利落的手段,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一个。

小圆记起此行的另一目的,问她道:“大姐,你是几岁开始学女工的?”程大姐想了想,答道:“大概六、七岁罢。”她看了看程四娘一眼:“四娘子该学着些了,不说织布裁衣,花儿总要会绣几朵的,不然将来被婆家瞧不起。”

这话隐射了小圆,程慕天筷子重重一搁就要发话,小圆连忙丢了个眼色过去,悄声道:“大姐向来是个有口无心的,与她置气作甚么。”说完又问程四姐:“可晓得城里有哪位大嫂擅针线,我请回家去教导四娘子。”

程大姐笑道:“还用特特请人?你家不是有针线房么,随便拉个人来教教她便得。”小圆拍了拍脑袋:“瞧我这糊涂的,现成的师傅在家里呢。”

他们边吃边看风景,不知不觉太阳落山,赶不回山里去了,所幸早有预料,衣物都是带齐了的,便别了金九少两口子,拖家带口地到城东别院歇下。

钱夫人去年在山中,经过小铜钱的那番苦劝,明晓了许多道理,这回见他们来,虽爱理不理,倒也没找茌。仲郎见了新娘,自然是欢喜的,一头扎到她怀里不肯出来,小圆见了不免有些心酸,若钱夫人能早些醒事,把仲郎教好些,又怎会骨肉分离。

程四娘也是想念亲娘,拎了包袱到丁姨娘房里,将里头的糕饼糖果掏出来塞到她手里,道:“姨娘,嫂嫂每日都给我发零嘴儿,我没舍得吃完,捎来给你尝尝。”丁姨娘捧着零嘴儿看了看,突然抱着她哭了起来:“做妾苦呀,连闺女都不得留在身边,四娘子以后一定要做个正室。”她哭了一气,泪还未干,又笑起来:“正室又如何,你嫡母还不是留不住儿子。”程四娘晓得好歹,辩解道:“那是哥哥嫂嫂担心仲郎学坏,仲郎自从去了山上,规矩了许多,连字也勉强能认得几个。”

丁姨娘拉着她的手瞧了瞧,白嫩嫩的,想来程慕天和小圆没让她受甚么苦,她放下心来,问道:“你如今还是上午上学?那下午作甚么?”程四娘答道:“以前下午陪嫂嫂闲话,再回房顽会子,不过往后要开始学针线了。”丁姨娘笑道:“你嫂嫂自己都不会拿针,怎么教你?”程四娘答道:“家里有针线房,针线娘子多着呢,姨娘无须操心。”丁姨娘有些发怔,闺女虽还是贴心,但这话听着总觉得多了些生分,她慢慢地将程四娘的手摩挲了一阵子,道:“姨娘针线活儿做得不差哩,进山去教你罢。”

能和亲娘住在一起,程四娘自然是愿意的,当即欣喜道:“我去与嫂嫂讲。”说着拉起丁姨娘,奔去寻小圆。

小圆听明了她们的来意,好一会儿没出声,丁姨娘对待自己闺女,自是没话说,但这并不等于她是个好对付的人,让她进山,谁晓得日子久了,她会不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程四娘见嫂子只垂头吃茶不作声,明白了七八分,拉了拉丁姨娘的手,轻声道:“姨娘,咱们走罢。”

小圆又一次感叹,嫂子终究是替不了亲娘,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就是她自己,也有许多的无奈呢,这一次,注定是要让程四娘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