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哥跪下道:“儿子知错了,请爹责罚。”

小圆并未走远,贴在门外听了个仔细,越听越欢喜,推门进来道:“饭得了,午哥赶紧去吃饭。”

程慕天也并没想要罚午哥,道:“你身子还虚着呢,饿倒了,还得烦你娘照料你。”午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与他和小圆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了。

小圆冲程慕天一笑:“太好了,我还真以为要多个儿媳呢。”程慕天道:“她算哪门子儿媳,莫要抬举了她。”又问:“你打算如何处罚她,这样的女孩子,不能留家里。”小圆道:“那是自然,且不能送回泉州,咱们手里不捏个杨家的软肋,他们后是又要缠了来。”程慕天点头道:“你看着办罢,莫心软。”

蕊娘举着一支仿生花跑了进来,扑到小圆怀里,道:“娘,我与你做的花儿,你瞧瞧喜不喜欢。”小圆笑道:“我闺女的心意,不瞧也是喜欢的。”她蹲下身子,好让蕊娘帮她把花儿插到鬓间。程慕天吃醋道:“有了娘就忘了爹。”蕊娘连忙转身朝外跑:“我与爹再做个去。”

小圆嗔道:“你别把她累着。”程慕天伸手:“那把你头上的给我。”小圆扭身躲开,笑道:“休想。”程慕天也不追她,道:“那还是辛苦闺女再与我扎一支。”小圆笑话他道:“你是想簪一支闺女亲手做的花儿,好出去显摆显摆?”程慕天红了脸,上前欲挠她的胳肢窝,小圆叫着“学辰哥的招数,不知羞”,几步躲了出去。

外头站有下人,程慕天不敢追出来,小圆笑了一回,动身朝下人院子去。余大嫂迎出来打起帘子,轻声禀道:“少夫人,已经醒了,喂她吃过些稀粥,我看她是饿了很久的样子,不敢喂多。”

小圆微微点头,走到桌前坐下。素娘躺在床上,见她进来,马上坐直了身子,头却不敢抬起来。小圆问道:“那些个事体,都是你爹逼你做的?”素娘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跟我爹没关系。”

小圆释然了,这孩子还不算坏到了极点,若她将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倒要让人失望了。她取过杨老爷按过手印的卖身契,故意道:“我没那般狠心,非要留你做通房,等你身子好些,就把卖身契还你,送你去泉州——你还不晓得罢,你爹娘,大概明日就要动身回家乡去了。”

素娘眼时在现出恐慌,挣扎着下床,连连磕头:“我不回去,我宁愿在少夫人家做个丫头。”

小圆轻笑:“你愿意,我不愿意,身子还未长开呢,就去剥我儿子的衣裳,长大了还得了。”素娘羞愧难当,沉默了一时,突然道:“午哥答应过我,娶我做通房的。”小圆将卖身契拿到她眼前晃了晃,道:“你父亲的妾不少,你不至于不晓得,通房是买的,不是娶的罢?莫要依仗我家儿子的善心,拿别个当傻子。若人人都似你一般,这世上还有人敢做善事?”

素娘见她的话句句带刺,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过是想吃得饱穿得暖罢了,这点子愿望都实现不了么?”小圆叹道:“你以为谁都是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我小时候过得还不如你呢。你想法没错,方法却用错了,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里,谁人能帮你?”

素娘抬起头,满脸泪痕,央道:“少夫人既是不愿留我,那就把我卖了罢,妾也好,通房也好,哪怕是个丫头呢,只要有碗饭吃。”

小圆本是将她恨极,听了这话,又不免心酸,折了那张卖身契朝门外走,道:“再说罢,你且先把身子养好。”

余大嫂听到这话,跟出去问道:“少夫人,你要留下她?”小圆反问:“为何这样想?”余大嫂道:“少夫人说要她养身子…”小圆道:“她现在风吹就倒,身上还有疮,人牙子肯要?”

其实她早就把素娘的去处想好了,待她伤好,就将她送与李蛐蛐,至于是做丫头还是做妾,就看她的造化了。

程慕天得知她的主意,笑道:“送与李家,不错,正好李蛐蛐还在广招通房与妾室。而且李家同我们沾亲带故,若是杨家还不老实,拿捏起杨素娘来也容易。”

小圆躺到榻上,叹了口气:“昨日还在想着,见了杨素娘,要怎么怎么作践她,好替午哥出口气,结果今日看着午哥揍了她,心里还是不好受,那孩子,既可恨,又可怜,托生到那样一个家里,也不是她所愿。”

程慕天想起当时午哥的凶狠模样,笑道:“我们的儿子,往后怕是要变成铁石心肠了。”小圆皱眉道:“你还笑?”程慕天道:“心软如何做生意?见了乞丐就散财,不是聪敏人的做法,若是要发善心,就大大搭个粥棚子,既接济了人,又能得了好名声。”

小圆意欲反驳,却又隐约觉得他讲得有几分道理,叹了口气,道:“往后儿子交给你教导罢,毕竟他们将来要走出家门去打拼,心软的确不是甚么好事。”程慕天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手,半是商量半是安慰:“程东京来过信了,有意今年让族中海船重新开到临安来,我想着孩子们也大了,正好缺锻炼的机会,不如应下来?”这安慰很有效,小圆果然笑了:“好事,午哥又不愿科举,整日读诗书也不是个事,我正愁没地方让他开眼界呢,孩子们见的人少了,就是容易犯糊涂。”程慕天搂住她道:“那把辰哥也捎上,那小子心眼儿实,还不如他哥哥,且让他吃几回亏去。”

 第二百零六章 清明节踏青(上)

  半个月很快过去,素娘在程家养了半个月,不仅伤势大好,而且脸色红润起来,冻疮没了,皮肤白了,一双大眼睛又有了神采,重新现出美貌模样来。她凭着生母留给她的好容貌,被送到李家的第二日,就被李蛐蛐瞧上,当作通房丫头养了起来,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

寒食节前,小圆的娘家三哥何耀弘携妻带子回家来,那时节正是程家泉州海船重新开往临安的日子,程慕天担心泉州市舶司无人,影响海运生意,亲自上门拜访何耀弘,何耀弘却让他放宽心,称市舶司有自己人,你道这自己人是谁,原来正是杨老爷的长兄。

程慕天不禁感叹,好事还是做得的,若不是何耀弘当初出手援助,今日也不会多个得力的朋友,可见像杨老爷那般以怨报德,错不在有德的人,而是那怀怨的人该打。

何老三归家,小圆有了娘家人走动,十分高兴。她高兴,程慕天亦高兴,便是谈论着清明节,约了何耀弘一家,出门去踏青。小圆奇道:“清明乃是上坟祭祖的日子,怎地好去热闹快活?”程慕天笑道:“世风如此,到时你便知晓。”

小圆本还不信,到了那日才知,原来宋人是真把清明节当“节”来过的,自寒食节开始,西湖内就布满了画船,头尾相接,好似临时搭建的一座浮桥。头船、第二船、第三船、第四船、第五船、槛船、摇船、脚船、瓜皮船…小圆略略数了数,少说也有五百余只。

水中热闹,岸上亦是游人如织、店铺爆满,有些卖酒食等吃喝的小商小贩连坐的地方都无,只好在站边搭个临时需用的小木棚子,还有些游人要饮酒,却无坐处,只能在赏恭处暗坐。

小圆感叹着宋人的顽兴,程慕天称,南北高峰诸山的寺院、僧堂、佛殿,也都挤满了游人看客。小圆催着几个孩子快些赶路,免得晚归不得入城,程慕天却道:“这几日的城门,直至夜阑更深、游人轿马绝迹,方才关闭呢,莫要着慌,且慢走慢看,好好乐一日。”

虽是与何老三相约,但因着清明,还需先去扫墓,一路上,许多男男女女,肩担手提,盒子里装着祭品和吃喝,轿子和马车后头挂着纸钱,撒得满道都是。各个坟包前,有磕头作揖的,有洒酒祭拜的,有痛哭流涕的,还有给坟墓除草填土的。

程慕天带着妻子儿女,弟弟妹妹给程老爷焚烧纸钱,然后把纸钱压在坟头。他们扫完墓,直身远望,有处坟头光秃秃,没有纸钱,孩子们向程慕天问缘故,程慕天道:“那是绝了后的孤坟呀。”小圆晓得那是钱老太爷与辛夫人的合墓,奇道:“他们不是过继了个儿子的,怎地连个扫墓的也无?”程慕天玩笑了一句:“那是搂钱的,哪里是扫墓的。”

听的几个人都笑起来,他却皱起了眉,原来是远远瞧见随着新夫家来扫墓的钱夫人,小圆忙把他的身子转过来,悄声道:“已是两家人,莫要白添堵。”已过去这么些年,程慕天想得开,但仲郎瞧见了亲娘,哪里还有不叫唤的,撒腿就朝那边跑,这是在程老爷的墓前,程慕天岂容他这般行事,忙朝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午哥便几步上前,一把捂住仲郎的嘴,辰哥则将他用拦腰抱住,死命拖回了车上去。

因着这一出,程慕天与小圆不好久留,只得收拾了哀思,启车去与何老三会合。这一路上,小圆又见识了些奇观,大多数扫墓的人,哭完了并不回家,而是寻棵大树或园圃,围作一圈坐下,连吃带喝,酩酊大醉;还有在坟前一展歌喉的,又哭又笑的;还有些常年游四方的外客,无墓可扫,便在头发上插了个柳树枝,漫游田间桥上,真真是踏青了。

蕊娘坐在车上,随小圆一起瞧着,突然道:“我听丫头们说,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小圆笑道:“尽瞎说。”程慕天宠溺女儿,忙道:“管它是真是假,又不是甚么难事。”说着朝外吩咐了一声,随即就有人摘采了一大把柳枝送进车来。他亲自与小圆和蕊娘插了一枝,再把余下的分给弟妹和儿子们。小圆亦帮他插上柳枝,趁机轻捏他的耳垂,将他捏了个面红耳赤又不好开嘴。

何耀弘做了这些年的官,捞了不少钱,虽卸了市舶司的差遣,却是在临安另买了一个,因此排场不小,挑了块宽敞的野地,周遭围了高高的幔布,隔几步就有人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程慕天和小圆都笑:“到底是做了官的人,气派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幔布上开有门,一个作妾室打扮的女子上前来挑起帘子,笑着打过招呼,又向后娇声叫道:“三少爷,程家少爷和少夫人来了。”小圆略低了头走进去,只见眼前一片花红柳绿,妾与姬妾来往穿梭,有的端盘,有的执壶,足有十来个,仅有的三两个丫头打扮的婢女,看样子也是收过房的。她向程慕天低声笑道:“大开眼界。还好是自家三哥,不怕他顺路塞几个与你。”

二人带着孩子们上前与何耀弘夫妻行过礼,在客座上坐了。李五娘怀里抱着亲生的闺女,旁边站着五个妾生的儿子,看得小圆又感叹了一回。姑嫂两个许多年未见,见面头一件事自然是讲些客套,与孩子们互赠见面礼。李五娘本着一贯嫡庶有别的原则,与小圆亲生的几个,送了明晃晃的金项圈,给程四娘的,却只是个琉璃镯子,仲郎得的,则是个银锞子。小圆为了让她高兴,也学了她的样儿,只给她亲生的闺女送了两匹蜀锦,其他五个庶出的儿子,一人一样小玩意。

何耀弘见着妹子,心情很好,待得问过了程慕天,得知他并未纳妾,心情就更好了,拉过三个外甥瞧了一回,乐呵呵地捻着胡子道:“都是好孩子,我妹子相夫教子,持家有方,二郎是个有福的。”这话夸的,小圆不好意思起来,推了他与程慕天去旁边另搭的小帐篷吃酒。

李五娘想与小圆叙旧,便叫几个庶子,带着妹妹和小客人们去草地里抓虫子顽,自己则坐到小圆旁边,执了她的手问道:“我这酒水你可吃得惯,我叫她们煮热茶来?”

小圆回握她的手道:“吃甚么茶,叫她们散了,咱们说说话儿。”李五娘正有此意,朝一群妾们摆了摆手,遣了她们退下。小圆留神看去,那些花枝招展的妾们,虽退了下去,却只敢远远儿地在幔墙边站着,并不敢进小帐篷里去陪何耀弘,她冲李五娘五笑:“三嫂治家有方。”李五娘叹道:“甚么方不方的,不过是无奈之下,让自己过得舒坦些罢了。这许多年,我也想开了,男人的心,就是天上的云,哪里抓得住的,不如在这些妾身上下功夫,治住了她们,我和闺女好过清静日子。”

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总也好过抑郁寡欢,小圆有几分为她高兴,却又担忧:“三哥没为这个怪罪于你罢?”李五娘笑道:“妾是个人呢,物件儿而已,我收拾几个娘子,就是碰坏了件把,他也说不起。”

小圆饮了一口酒,叹道:“我一贯觉得妾的命苦,几个月前的事儿才叫我晓得,原来许多穷苦人家,把做妾当作唯一的出路呢。”李五娘回临安后,是去过娘家的,晓得她感叹的是何事,便道:“你说的可是我小兄弟养的通房?”说着朝幔墙边指了指:“你们进来时打帘的,就是她的生母。”

方才进门时,小圆并未留意,此时顺着李五娘所指瞧了几眼,果见那个妾与素娘有几分相像。李五娘道:“杨素娘勾引你家午哥的事体,我已听说过了,真是甚么样的人生甚么样的闺女,她的生母,最是个会哄男人的,将你三哥迷得分不着南北,还好她已生不了孩子,不然我早将她卖了。”

小圆笑道:“你嫌这样的人不好,男人却是爱呢,你那小兄弟,不是已喜欢上素娘了,我送过去的是普通丫头,还没出一天,就变作了通房,将来开了脸,指不定还能挣个正经妾室做呢。”李五娘不屑道:“再怎么往上爬也是个奴,上头有正妻压着呢,一辈子出不了头。”

草地上,孩子们的欢笑声传了过来,小圆扭头看去,他们却不是在一处顽,而是分作了两班,一堆儿是男孩子,一堆儿是女孩子,看来她这些日子给孩子们灌输的“男女授受不亲”思想起了作用。程四娘小脚,没顽一会子就累了,由个何耀弘的妾扶着,挪到凳子上坐了。

李五娘看了几眼,皱眉道:“那不是你公爹的妾生的闺女?你与她缠个脚作甚么,过两年寻亲事,大户人家嫌她无陪嫁,小户人家嫌她脚小做不了活儿,有你为难的时候。”

 第二百零七章清明节踏青

小圆望着杯中用发酵法做成的果酒,略略显得有些浑然:“她不是我亲儿,执意要缠,我能怎样。”李五娘有些明白过来,点头道:“那时你婆母还在呢,你的确难为,不过小脚女子,做个妾倒是吃香。”

小圆轻轻笑道:“她如今有志气,不肯做妾哩,在我的仿生花作坊里日夜做活,誓要自个儿挣出嫁妆来。”

李五娘听了这话,眼里现眼羡慕来:“若真能寻个一心一意的,穷些倒不妨,好过我千百倍。”

小圆听她这话语中有的怨气,怕她引到何耀弘身上去,便没有接话,吩咐小丫头带蕊娘过来吃茶。蕊娘跑得满头大汗,扑到小圆怀中,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转身又要去耍,小圆拉住她摸了摸背,触手都是汗,忙命人取了干巾子来与她隔上,才放她去了。

李五娘见蕊娘跑得快,仔细瞧了瞧,原来是对天足,她奇道:“你是不当缠的缠了,该缠的却没缠,不怕她将来不好寻人家?”小圆看了看她裙下,笑问:“三嫂,你自己可曾缠过?”李五娘道:“我与你们不同,我家世代经商,没出过官宦,商人家的女儿,自小帮着打点生意,缠脚作甚么,待到我族中兄弟纷纷做官的时候,我已错过缠脚的年岁了。”小圆远远地望了望嬉戏的孩子们,问道:“方才没有仔细瞧,你给你闺女缠脚了?”李五娘道:“不曾缠,已将她许给泉州商人家了,省得脚疼哭天抢地。”她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你不会也是这般打算的罢?”小圆笑道:“我们家如今就是商人家,与她寻个做生意的人家,门当户对,有甚么不好。”

李五娘亲自执壶,与她斟了一杯酒,道:“是我糊涂了,临安嫁女,只要有好陪嫁,任你多大的脚,也有人争抢着要娶。”小圆与她碰了一杯,又取了个果子吃了,道:“蕊娘还小,不消我操许多心,倒是儿子们大了,我心里没谱。”

李五娘晓得她担忧的是甚么,笑道:“可是想结识些养了闺女的人家?这有甚么难的,办个庚申会便得。”她在泉州时,那些官员夫人们,在家闲坐无趣,又苦愁满仓的钱没处显摆,于是轮流坐庄举办“庚申会”,又曰“斗宝会”,每逢开会时,就携了家中闺女,穿最好的衣裳,戴最好的首饰,上做东的人家去争奇斗艳,生怕被人比了下去。

小圆略想了想就明白过来,泉州嫁女虽不如临安运船费钱,但定也是讲究嫁妆的,“斗宝”可不就能间接瞧出家中资财多寡,攀比的同时,也顺路挑选个合意儿的儿媳回家。

李五娘见她嘴角勾起,料想她是动了心,便道:“你三哥如今任着京官,想上我们家来套近乎的人不少,不如就先由我办一场,让你学学样子?”小圆想了想,道:“如此便麻烦三嫂了,只是嫁妆多少倒是次要,关键是家风要正。”

李五娘点头,取了一盘酒果子让她,与她讲些泉州趣闻,小圆也将这几年临安的变故,一一说与她听。

二人畅谈正欢,幔墙边的妾们却站久了,一个个腰酸背疼,忍不住哎哟起来,小圆看了李五娘几眼,欲提醒她也让妾们歇息片刻,不料李五娘却会错了意,斥责那帮子妾道:“乱叫甚么,惊扰了客人。”

那些妾们不顾规矩出声叫唤,存的就是提醒李五娘,让她们坐会子的心,不料不仅没得逞,还惹来一声责骂,有些不服气的,就将嘴翘了老高。

李五娘只当没看见,继续与小圆拉家常,正当她有了些醉意之时,忽闻幔墙边一片惊呼,扭头去看时,原来是那素娘的生母身子娇气,不耐久站,晕倒了。其他几个妾不敢动,只拿眼看李五娘,李五娘皱了皱眉:“甚么了不得的事情,抬到边上歇会子,掐掐人中便好了。”

不料众人折腾了好一会子,将她人中掐得又红又肿,还是不见她醒来,李五娘无法,只好派人去城里请郎中。

外头这样大的动静,何耀弘却是一直没出来,小圆向李五娘道:“三哥倒是沉得住气。”李五娘道:“这是托了你的幅,他不愿在二郎面前现出宠妾灭妻的样子来,免得带坏了他,因此装作不晓得。这若是搁在家里,老早就要窜出来与我吵架了。”

她讲这些话时,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讲的是别人家的事体,小圆不知她如今这样,是过得比先前好,还是更苦了,暗叹了一口气,婚姻一事,旁人窥不见详细,只有冷暖自知了。

草地上,习过武的午哥,教了何家表弟们几招把式,很快就成了领头的;另一头,两个女孩儿正在顽踢毽子,看得程四娘艳羡不已。

不多时,郎中起来了,替素娘的生母把过脉,恭喜李五娘道:“这是有喜了。”话音刚落,就见何耀弘奔了出来,抓住素娘生母的手,连声唤道:“花枝,花枝。”

他的声音好似灵丹妙药,方才狠掐人中都不醒的素娘生母花枝,一听他唤,立时慢悠悠睁开了眼,扑进他怀里哭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戏演得也太假了些,偏生何耀弘就吃这一套,俯身抱起她,朝幔墙外走去,顺路还狠狠瞪了李五娘一眼。小圆替李五娘担着心,李五娘反倒安慰她道:“不妨事,我与他,已经够糟了,再糟糕也坏不了哪里去。”

何耀弘做了官的人,脾气大,只使人来与程慕天和小圆讲了一声,竟是理也不理李五娘,带着花枝驱车回家去了。

李五娘望着路上的两道车辙,恨得咬牙切齿:“贱人,说甚么再也不能生育,原来是串通了郎中来哄我的。”小圆冷眼瞧了这一时,觉着花枝哄骗李五娘一事,何耀弘是知情的,蒙在鼓中的,仅李五娘一人而已。她禁不住替李五娘伤感起来,安慰着她,扶着她上了车,将她送回家去,又劝了何耀弘几句,叫他不要为个妾与娘子争吵。

回家的路上,程慕天笑话她道:“你又白费了口舌,你三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面儿上答应得好好的,做起来还是按着他自己的那一套。咱们这一走,提不定两口子在家怎么闹呢。”小圆苦笑:“我又何尝不知,但我们也不好久留,夫妻俩的事,还需他们自己解决。”

几个孩子显然还没顽尽兴,就被带了回来,个个进门时还撅着嘴。小圆笑道:“你们几个小男人,将来若是纳一屋子妾,就是这个不得安生的下场。”几个男孩子都吐了吐舌头,拔腿回他们院子继续顽去了。蕊娘由程慕天背着,到底年小爱犯困,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小圆忙把她接过来拍了几下,递与奶娘抱去房中歇觉。

程慕天打了几个呵欠,见周围无人,就揽了小圆道:“今儿为赶路,起得太早咱们也补眠去。”小圆随着他朝屋里走,嘴上叮嘱:“补眠就补眠,不许做坏事。”程慕天被这话撩拨,索性将她拦腰抱起,丢到床上,道:“让你看看我到底才不老。”

他在床上大展雄风,直到小圆求饶,抱住他咬耳朵:“官人宝刀未老。”

二人痴缠到天黑,重穿了衣裳去饭厅时,孩子们正眼巴巴地等着开饭,一个个脸上都写着“饿”字。小圆脸上一红,将手伸到程慕天背后,狠狠掐了他一把。程慕天忍着疼,神色自如:“到底年纪大了,出门耍一天,精神不济。”

小圆正在朝椅子上坐,听得这话,脚绊住了椅子腿儿,差点跌跤。程慕天看了她一眼:“娘子也老了。”小圆借着扒饭,闷声而笑,从来还不晓得,他是这般记仇的人,元夕节一句无心之语,竟让他惦记到了现在。

吃罢饭,孩子们明日都要上学,早早儿地去睡了。小圆坐在灯下,与程慕天两个,一个看内帐,一个看外帐,顺口唤了阿彩,叫她将庄上新酿成的酒,与何耀弘送几坛子去。哪里有大晚上送酒的,阿彩明白这不过是借个事儿,去何家看一看消息,便挑了两个小坛包装精致的新酒,一手拎一个,上何家去送礼。

她之所以挑了两个小坛,就是想亲自送进去,借这机会去何家三房的院子瞧一瞧,好回报与小圆,等她到了何家大门前,才晓得这是多此一举——何家门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着甚么“何家三少夫人打死了人”的事体。阿彩心一惊,这才小半天功夫,怎地就死了人?她也不急着进去,先向围观的人打听了一番,原来李五娘回到家,何耀弘横竖看她不顺眼,责怪她善妒心狠,是故意要谋害何家子嗣。

李五娘本没得这个心,听得他这般污蔑,反被激起了性子来,心道,反正是背了黑锅,不如大做一场,于是在厨房给花枝熬的参汤里加了些料,令她一尸两命了。

据称何耀弘抱着花枝悲砌,心疼他那未谋面就死去的孩子,李五娘却站在门口冷冰冰的道:“现在晓得了,我要妾的命,轻而易举,你那五个儿子能落地,都是我宽宏大量,以后莫要动不动就冤枉我。”

李五娘主动承认自己害死了人,阿彩丝毫不觉得奇怪,一个妾而已,拿点钱打点便能了事,但为何惹来这许多人围观?一个婆子瞧出了她的疑惑,指着何家洞开的大门道:“姜夫人借着此事要出妇,何三少爷本也是这个打算,休书都写好了,但听得嫡母也这般讲,他不愿如了她的意,反将休书收了起来,现在何家闹做一团呢,何三少爷两口子相互间吵,又连成一气与姜夫人吵,旁边还有添柴加火的何老大和两边拉架急得跳脚的何老二。”

婆子讲的没错,何家三房的院子里,何耀弘两口子正关着房门在吵架。何耀弘摔了个盛茶饼的物事,怒吼道:“李五娘,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以前卖我的人,我当作不晓得也就罢了,如今竟胆大到敢当着我的面害死我的儿。”

李五娘嗤笑道:“你也晓得是当面?瞧瞧你这个官人当的,当着面都护不了她,与我吵个甚么劲儿,有本事休了我,两下清静。”何耀弘骂道:“不要逼我太甚,你以为我不敢么,休书就在柜子里放着。”李五娘笑出声来:“你去拿出来呀,我二话不说按手印。”

何耀弘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不想休妻,于是住了声音。外头的姜夫人却很兴奋,隔着门喊道:“三郎,这样的妇人,还留她作甚,赶紧休了她,娘再与你寻个好的来。”何耀弘还是没有作声,心里却有了想法,嫡母何曾这般亲热的唤过他三郎,还自称是“娘”,若不是如今他官运亨通,这家里有人瞧得起他?就算要休妻,也不能在这时候,绝不能遂了他们的意。他打定了主意,向李五娘道:“咱们不是说好不吵了的,怎地又争起来,你也别愣着,却取钱来,连夜把这事儿打发干净,不然明日天亮我出门,惹同僚们笑话。”

不论怎样,药死人的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李五娘也暂歇了火气,开箱子取会子,数了几张出来递与何耀弘。何耀弘见她取的是自己的嫁妆钱,心里的气就消了几分,开了门朝外走时,关心她道:“早些歇着罢,莫要理睬夫人,我办完事再回来。”

他出得门来,姜夫人要上前拉他,他停了脚步,恭敬行礼,道:“夫人,此事不办妥帖,怕是要影响我的仕途。”如今何家败落,就指望着何耀弘呢,姜夫人闻言不敢再拦,放他去了,转而去寻李五娘,夹枪带炮,口称要出妇。

李五娘连与她吵闹的心思都无,神色淡淡地,道:“有本事就拿休书来,这些年我也受够了,谁稀罕你们何家媳妇的破名头。”

第二百零八章庚申会

小圆听过阿彩的回报,吃了一惊,当初的两个妾都生了儿子,李五娘也不过是将她们卖掉了事,如今行事怎地这般毒辣起来,伸手就是两条人命。程慕天对此事没甚么感觉,正妻害死小妾,再正常不过的事。此等事体,小圆见的也不少,但旁观别人家的,和自个儿亲三哥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比起那横死的妾,李五娘也是苦命人,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处,又怎会不顾被休来动手。

她为李五娘两口子担着心,所幸随后几日,何家还算风平浪静,她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这日,李五娘发来了帖子,邀她去参加庚申会。

阿彩取了一件樱桃短金衫儿、一条黄罗银泥裙与她换了,又给她插了满头的珠翠,取了镜儿来照给她看。小圆嗔道:“打扮得似个女妖精。”阿彩笑道:“别的夫人都作如此打扮,少夫人要是太寒酸,别人怎会把闺女许给午哥?”小圆把已拔下的一根金簪又插了回去,无奈道:“也罢,为了儿子,我就牺牲一回。”

阿彩不懂“牺牲”的意思,又与她贴了个呵胶花钿,扶她上了轿子。

何家三房屋内,客人们都已到了,一个妾引着小圆到座位上坐上,奉上茶来。李五娘将那几位夫人,向她一一介绍,那穿宜男百花罗衫的,是唐夫人,穿云雁暗纹绸衫的,是张夫人,还有几位,是李五娘的娘家亲戚。小圆留神瞧了瞧,面前这几位,穿戴都与她无二,全身上下明晃晃的,但那位张夫人,却是素净的很,虽说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但颜色并不鲜艳,头上也仅插了几支玉簪。

小圆暗自后悔,不该听了阿彩的话,打扮得似个花蝴蝶,生生被这张夫人比了下去。她是这般想,别人却不一样,李家一位嫂子朝她这边凑了凑,悄声道:“庚申会是斗宝的,她打扮得这般矫情算甚么,有本事就别来。”唐夫人也凑了过来,语气颇有些酸溜溜:“人家是,自然与咱们商人妇不同。”

原来打扮得俗气不俗气是次要的,关键是不能与众不同。小圆暗地里吐了一口气,她虽厌恶自己的这一身打扮,但却不愿被人排斥。

李五娘也瞧不惯张夫人,但她身为主人,不好厚此薄彼,便开口向小圆道:“你可晓得这位张夫人是谁?你家午哥与辰哥见了她,得唤一声师娘哩。”张夫人也不谦虚,微微颔首,原来她正是钱塘书院山长的夫人。小圆忙上前见礼,与她叙些闲话。她想起午哥提过,这位山长夫人的闺女,是爱好填词的,女儿如此,想必母亲也高雅,她回想了一番自己读过的词集,拿出些句子来与张夫人讨论。

张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不想这般粗俗打扮的人,竟也懂诗词。文人多直性子,张夫人嫁与了文人,也沾染了这习气,心里这般想,就讲了出来。小圆好一阵尴尬,只得借着吃茶掩饰。唐夫人与李家夫人,很是排外,认为她在张夫人那里受了委屈,连忙唤了她过来坐,七嘴八舌道:“假清高,嘴里谈的都是诗词歌赋,收学费时也没见少了去,理她作甚。”

小圆奇道:“难道你们没有儿子或兄弟在钱塘书院上学,连山长夫人都敢不理会?”唐夫人抚了抚衣裳上的宜子图案,叹道:“我同你三嫂一些样,只有闺女是自己生的。”李家一位嫂子道:“我们小兄弟,诨号蛐蛐的,可是在钱塘书院读书,但他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得罪了山长夫人又值甚么。”

她们这边聊得热闹,就又冷落了张夫人,李五娘只好再度出声,使人端了一盘子红珊瑚磨成的珠子出来,道:“我娘与我送了一株大珊瑚,不晓得用来作甚么,就磨了几个珠子,你们来帮我瞧瞧成色,串几个耳环可使得?”

李家三见了那一盘子红通通的珠子,笑道:“婆母果然是偏心的,这般好的珊瑚,通共只有两株,一株与了李蛐蛐,我道还有一株去了何处,原来是在这里。”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李五娘却有些不悦,转了头去与唐夫人讲话,把李三嫂晾在了那里。

小圆就站在李三嫂旁边,见她一脸的尴尬,忙将了话来岔开,问她腰间镶金的腰带是哪里来的。李三嫂明白她是救场,感激一笑,道:“她这就生气了?往后怄气的日子还多着呢。那些和离回娘家的,虽不曾丢了嫁妆,但到底是丢脸面的事,我们家兄弟多,嫂子们铃铛,唾沫星子都能淹了她。”

小圆大吃一惊:“和离?这从何说起,我怎地没听到消息?”李三嫂拉了她到一旁坐下,笑道:“你三哥不肯呢,自然不会与你讲。”小圆握着腰间的玉佩,冰凉一片,幽幽叹道:“虽说劝和不劝分,但我三嫂与三哥这些年,不曾好过,她过得很是辛苦呢。”

“谁过得又不辛苦?”李三嫂不以为然,“她才害死了官人的妾,这节骨眼儿上要和离,不是授人以话柄?若这事儿真成了,不出三天,满临安大街小巷就要议论,说李家闺女是畏罪自请下堂的。”

唐夫人大概与李家走得近,晓得内幕,在旁听了一时,没有避讳走开,反倒凑了过来,笑道:“李三嫂,你只讲了一半儿,你们李家不肯让李五娘和离,还有一半原因,是舍不得何老三那个好女婿罢?”

李三嫂的脸红了一红,却也不否认,道:“我们家虽也有几个做官的,但都没得何三爷有能耐,朝中有个自家女婿,多好的事儿,偏李五娘想不开。”

小圆眨了眨眼,她只晓得何耀弘的后院一团糟,倒不知道他在旁人眼里,是个官场得意的好儿郎,李家还把他当作了香馍馍,舍不得放手。

唐夫人觉得,李五娘要和离就是一场闹剧,官人不肯放手,娘家兄弟反对,仅凭她自己和想要赶她出门的婆母,这事儿怎么都办不成。她与李三嫂耳语了几句,讲得她连连点头,笑颜大开,又转头羡慕小圆道:“咱们这几人中,当数何夫人最有福气,官人不纳妾,儿女又齐会。”

小圆爱听这话,心道,这位唐夫人倒是左右逢源,她谦虚了几句,正想问些她家的情况,一个妾走过来道:“两位夫人,我家夫人请二位到园中赏花。”

唐夫人笑道:“大概要斗宝了,咱们去瞧瞧。”原来是要真“斗”,小圆扶了扶一头的珠翠,同她一道,随着那个妾朝园子里去。

正是春季,何家园子虽没有甚么名贵的花朵,寻常品种倒也开得正艳。几位夫人,围着李五娘坐了,独独那位张夫人离得有些远。茶水端了上来,以李三嫂为首,一群人开始叽叽喳喳聊起来。内容无外乎是我头上的钗子比你的好看,你身上的衣裳料子不如我的名贵。

原来是如此斗法,小圆听得头晕,不知不觉朝张夫人那边挪了挪。张夫人眼中又闪过一丝惊喜,道:“我就晓得何夫人不是那般俗人。”她的声量不小,正“斗”得热闹的众夫人都听见了这话,齐齐拿眼瞪她,她却不以为意,施施然端茶吃了一口,继续同小圆聊天:“这花茶倒还中吃,听说是何夫人所制?”小圆谦虚道:“哪里,不过是我吃不惯古方煮的茶,拿干花泡了点儿水喝而已,哪晓得大家都爱上了。”张夫人赞道:“何夫人蕙质兰心,何必谦虚。”小圆微微一笑,道:“我家两个儿子,在书院与山长添麻烦了。”

张夫人显然不大知晓书院的事体,问道:“你家儿子是哪两个?”小圆答道:“一个叫程梓林,一个程梓昀。”书院学生众多,山长都未必知道这两个孩子,她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不料张夫人却道:“原来他们是你家的孩子。”

小圆一愣,不知话背后,是夸赞还是批评。张夫人先是一笑:“我家官人时常提起程梓昀,夸他天资聪颖,将来是进太学的料子。”小圆还未来得及高兴,张夫人话锋又转:“程梓林是不是小名儿唤作午哥的?我可是久闻他的大名。”她最后一句咬得极重,脸色也变了。

但小圆去问她详细事,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问得多了,竟将脸扭了过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小圆不知她怎么就突然翻了脸,只好又挪回唐夫人那边去坐。唐夫人安慰她道:“我当年还与她是手帕交呢,就是受不了她这德性,才慢慢地淡了。”

小圆本只替李五娘两口子的事担着心,这下又添上了午哥,不晓得他是在书院里惹了甚么麻烦,竟能让山长夫人当场翻脸。做娘亲的,孩子都是放在心尖尖上,她越想越急,哪里还坐得下去,随便寻了个由头,辞了出来,回家等午哥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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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追女秘诀

自从泉州程氏家庭恢复了临安的海运生意,程慕天就忙了起来,午哥上午去书院,下午学着做生意;辰哥也跟着去了几次码头,却是兴致欠缺,还回书院埋头读书;仲郎不爱与人打交道,去过几趟书院,每次都偷偷跑回来,程慕天拿他无法,只好让他跟着袁夫人认字。

小圆回到家中时,大人孩子一个没见着,连蕊娘也跟着程四娘做仿生花顽去了。她坐到桌前翻了几页帐,笑着感叹:“怪不得那些夫人们要时不时办个庚申会,孩子们大了,空闲下来,成日里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