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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嘉笑得极其温润好看,扶她坐在床边,一抬腕掀起床前的红纱,用一旁的金钩勾住,还是那一抬腕的风华,连这样稀疏平常的动作做起来都优雅得常人莫及。

娥皇莫名地感到踏实,他就站在她面前,还轻轻地为她挽纱谈笑,是爱极了眼前的人吧,所以日夜诚惶诚恐。她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的腰,坐在床边将他拉近自己,脸缓缓地埋进李从嘉的怀里,“从嘉。”他笑得轻柔,知她还是心里有事,一双冰寒的玉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异常清晰。

她知道了什么,又看见了些什么?李从嘉心内更加不安,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抚顺她揉乱了的头发,“有事?”温柔得口吻让她闻之心安。

娥皇在他怀里贪念那幽幽的紫檀味道,恍若有镇定心神的奇效,这是他的印记他的魂,早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熏香,却只有这个调子才最配他。手上的气力明显加重,她喃喃地只唤他的名,“从嘉……”

李从嘉被他唤得心都软了下来,“究竟怎么了?真让个梦给吓坏了不成?”他轻抚她的脸,像是捧着稀世珍宝般,“我在。娥皇。”

是的,他还在。

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真实地温度。

目光停留在他手上那一抹烫伤的痕迹上,娥皇心里念着也不知疼不疼,想起了什么,抬起脸问他,美目含波还带着些淡淡的忧伤,像是浸雨过后的牡丹,眼里依旧却添了三分愁绪,“还笑我,你不也是和人家喝个茶就烫了手?怎么这般不当心,谈得碎了壶么?”娥皇只不过是一贯的玩笑话,和他平日私下两个人打趣早也是习惯,万没想到这么一句反驳他的玩笑话竟然惹得李从嘉一反常态。

他面色终于维系不住,像是被人揭穿了什么隐秘,放开她背过身去,一双手撑在桌面上不说话,重瞳里映出手上的那一抹红迹。

一夜。

那人高楼上的俯身一吻,他纵身而跃那人的怀抱,偏苑里和那人的一场挣扎…..赵匡胤的那一袭话还在耳边。

“我只是对你感兴趣。”

他该愤怒该震惊该将他杀掉。

可是为什么他不想。回来一路上他都在思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说到底他一直用无所谓的态度来敷衍自己的心。直到娥皇在自己怀里的一句玩笑话,突然戳破了一些东西。那些繁花似锦的春意无边只不过需要一场雨,就足矣落红遍地。

就足矣让他的心情再也无法伪装。他可以骗自己,可是他如何骗自己的妻。

手心里渗出汗来,他紧闭双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太子哥哥,帝位,争斗,天下。太多的事情,他以为自己早已学会从容面对视之无物。

可是李从嘉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凡人。

所谓的现世安稳突然遇见了赵匡胤,崩溃瓦解得丝毫不剩。

他说得对,自己是个疯子。可是那高楼之上的一切,若是重来,又会如何?他惊恐地发现或许事情还会重蹈覆辙,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学会后悔,他也清楚地怀疑这一颗心,是不是真的被下了蛊。

他们两个人。都在为了彼此的心蛊而犹疑不决。

瞬间的刺痛让李从嘉无法从容面对娥皇。

“从嘉?”娥皇很怕见到他的背影,又让她想起了那场异常清晰的梦。

“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呼出一口气,李从嘉不敢回首忘她的眼睛,半晌终究还是整理好心情回过身来,语气故作平和。

她见他如此也无法再说任何,把一颗担忧的全按捺住只得躺下。碧色的人过来帮她将身上的披纱放置一旁的架上,娥皇知他,若是不肯说的便全放在心里,他脸色越发沉重,她也只能装作闭上双目,“你若还有事便去吧,我睡一会儿。”

他看着她安稳地躺下,慢慢坐在她身旁。终究还是个女子,做了噩梦会怕,会怕他不见,会需要他。

李从嘉努力回去所有心中将不得光的阴影,“好好睡一觉,没事,我会在这里守着。”轻轻的气息吹在她面上,向千百次一样,一对璧人。

娥皇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空气里都是他身上的紫檀香气,她只想催促自己安心睡去,却越想睡越不得安稳。只能尽力地不让他发现端倪,装得入了眠。

这一日注定无法安宁,他和她各怀着无法言喻的心事。本来以为天地做证神仙眷侣,一件上等的天水碧纱衣一夜之间却突然像是被人撕开了一道裂口,还非得继续穿得恰如其分,用过分的温柔粉饰太平。

是不是从这一天起,李从嘉就不是那个廊下听琴的碧衣少年了呢?

她总是毫无顾虑地认定他是她的从嘉。可是一开始就忘记了,他们都不是一个人活。

他是皇上的六皇子,是李弘冀的六弟,是众人口里的安定公,是天下人眼中的惊才绝艳。

他不仅仅是她的而已。

是否还会有其它不知道的秘密?那寒冷的古怪的瓶子,那手上遮掩的烫伤。

他还会是谁的谁?

小小的一方寝室,两个人的昭华阁内却透不进一丝光线。他不开窗,怕她刚惊得一身汗着了凉。努力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可是今时今日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又能够给她什么依靠呢?

还是有牵念的,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既然太子步步紧逼,总要有个了结。

可是她呢。

第十九章 还似两人心意

床上的女子好像是真的睡得熟了。李从嘉伸出手去将她脸上的发丝掠至一侧,轻叹一口气,声音极低,“霓裳羽衣舞曲谱,我一定想办法为你寻到。只是……..”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却又堵在心底沉重得无人可解。

太多人想要看他如何收场。他们都想知道,野心昭彰的李弘冀究竟会如何,淡然出尘的六皇子又会如何面对。

其实不难,他每一次面对着那些黑暗中的眼睛,那些等待一场好戏的嘴脸时,他都觉得可笑。无非就是进退,取舍。

让与不让。

他还是相信那年在他退避到山林之后来府上送弦的那个人。他肯去赌他的心。若是输了,那便更加简单,不如归去。

没什么好牵绊的,看得多了,厌烦了,不是不明白,是过于明白。

看着娥皇没有动静睡得安稳,他还是食言地没有守着她睡去。李从嘉轻轻起身推门出去。一个慢慢地去书房。

他想要一个人呆一会。

飘篷为他铺好一张麦光纸,本来皇上还赐了很多更加花俏的贡品纸张,侧理纸、赫号纸、松花纸、凤尾纸、香皮纸、玉屑纸。飘篷捧着清点,都是最最上等的,多到记不住数量,偏偏安定公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谢过皇恩就全部封存了起来,唯独只有这麦光,朴实无华,却是他最喜爱用的纸张。世人都晓李从嘉诗文绝世,却都忘记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他平日很少写,除非是心中有事,或喜或悲。小书童飘篷低着头站在案前不敢多言,兀自为主子研磨,眼睛却不住地瞥站在窗口的安定公。

自从那人进了府之后,安定公便好像时常一个人叹息。他不知道就连李从嘉自己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飘篷只是知道安定公的心思不是他们下人猜得了的,就算举目天下,飘篷也不敢说有人真的能解他。坊间总说他是锦绣堆里养得富贵习性,哪里懂得愁苦,只便一天到晚埋头吟诗作赋,他不懂得世事艰难不懂得人心难测自然有诸多闲心放在这享乐上,若是遇见了人家逼到头上,他也不敢争些什么,一个人躲到了山里去。

可是飘篷知道他绝不只是这样而已。

李从嘉的心远比外人想得通澈,就如同他这一身的天水碧色一般,是透到了极致,反而让人看不清。

他们哪里懂得呢,若是你们见了主子的字。

虽然年纪还小,可是飘篷却明白,写得出这样字体的人绝不会是以为怯懦的软弱之人。那样的字体自幼始学柳公权,其后揣摩颜真卿,欧阳询,褚遂良,王羲之,卫铄等人的书法精义,最终却自成风格。

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飘篷每每远远地望见,都觉得那字似非笔力所为。却又不失清雅,瘦削之极,依旧风骨内敛堪动山石。

若是仅仅只知晓安定公平日的为人,几乎很难想象那消瘦的腕子竟然能够颤笔,遒劲如寒松霜竹。

那样的一双腕子,怎么能够于秀极,雅极,韧极之间游刃有余?

太多人只知道他抬腕的风华秀丽,却不懂得他一字之间的气象万千。

今日的安定公,又是为了什么挥毫?

飘篷不解,只得暗自叹息,主子从不会说些什么,永远那么淡淡地一抹笑,平日里若是下人们哪个犯了错,也只是换得一挥手作罢。夫人总是说,下人们都是让安定公惯得没了规矩,让别人见了都要笑话。可是主子也从来不恼。

近些的大喜,就算得是娶了夫人。那日的安定公终于有了些烟火尘世气息,众人能够看得出他的喜悦。

那一目重瞳子的快乐,如此难得一见。

若不是天大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淡若远山的男子。可是若是真的遇见了天大的事情,他只会更加云淡风轻。从不会说些什么,也不会显出什么脸色,那一年安定公吩咐了他整理了几卷书,带好笔墨,飘篷甚至还以为他是要拜访谁的府上,可是竟然轻车缓裘就直接归隐了山林,那之前的语气依旧如常。

不过是先前去了一趟太子府里,回来心情也看不出好坏,唯独让人封了那架响泉古琴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说,也无所顾忌,就那么一去数月,急得皇上都忧心忡忡。他自己好像做什么都顺理成章毫无意外,就连悲欢喜乐也都只是付之书画。

究竟谁能够触及他呢?

飘篷悄悄地尽量不弄出什么声响,安定公吩咐了想一个人安静写字,他慢慢带上门出去,候在廊下。

屋内的李从嘉盯着那一张麦光纸很久不知任何下笔。

心不静,练笔都下不稳。

一个洇开的墨渍触目惊心映在纸上。突然觉得好笑,如此陌生的自己。

李从嘉难得地烦躁不安,猛地拿起砚台狠狠扣在了纸上,墨汁四溢,恍若他自己的眼目一般望不穿。

彼时的昭华阁里,安睡的娥皇睁开双眼。

第二十章 披衣出户行

娥皇一直未曾真的入睡,听见李从嘉走出去后不一会儿,她也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绣群,走到那方才碰掉了书的架子前面。

她定定地看,还是抬起手拿下了书册,都是许久未动过的旧籍,藤架内侧已经积了些灰尘,簌簌地铺散在日光下。娥皇摸到里层那冰冷的瓶子,再次拿出来靠近了窗子细细端详。像是玉一般的质地,却又诡异地散发出渗人的寒冷。日光下她几乎能够看见它周身笼罩的淡淡白色寒气,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双手又变得冰凉至极,那种寒冷像是活得一般。娥皇分明感觉出这瓶子的与众不同,寒气渐渐地顺着手散发出去,像是要钻入身子里去,她惊得扯过一旁的一块锦帕将其紧紧地包裹起来这才减轻了恐惧。

慢慢抬起来摇晃瓶身,能够感觉出是液体。她知道有异并不敢随便地开启瓶口,可终究对瓶里的东西太过疑惑好奇,这就好像是一种不安的隐喻,她总无法停止关于适才那场噩梦的联想。

自从那个人莫名其妙地进了府里,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娥皇不能明确地感觉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相信直觉,女人总是对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分外执着,这样古怪的东西一定与赵匡胤有关。

她将帕子包裹住的瓶子放入袖中,随即对着镜子理顺了秀发,勾勒出能够外出的清淡妆容后就推开屋门,四下无人,许是他怕惊扰了自己安寝,让下人们都退下了。

再好不过,她只想尽快弄清楚整件事情,并不想让李从嘉发现什么。心里惦念着要快去快回。

粉色的纱裙急急地掠过花廊,向着偏苑而去。

此时的赵匡胤正倚在床上看那一只幼年所雕刻成的木镯。它如今被自己随身携带。

他还在等,若是李弘冀昨晚在门外真的听见了李从嘉的那一席话,真的能够收回成命,这会儿也早该送来消息了。可是什么都没有。

整件事本是他们南唐皇室自己的纷争,尔虞我诈又与赵匡胤何干,他不过是替人卖命换得自己兄弟的安稳和太子许过的荣华。当然不会只安于这么一片狭窄天空,可是南方目前刚好可以作为一块跳板,今日暂时的依附于太子对日后他的天下大计来讲会是个很好的引子。这一切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仅仅是要完成太子的命令而已,李从嘉的生死不过只是太子口中的一句话,不该对自己有任何的影响,可是这一次,赵匡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犹豫。

或许他,并不想看李从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