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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强硬地塞给他,"吃了便好。"

赵光义又笑出来,"你莫不是知道今日是我的生日?"

"啊?"轮到江正愣住。"我…….啊,是了,这是我给你的寿礼,所以你必须要吃掉。"明明是关心地话,却非要说得硬邦邦。赵光义地听话地接了过来。

江正心内又有些恼,倒是忘了今日是他的生日,不过也好,这便当是送他的礼物好了。

江正很小心地撕下一块肉,窄细得让江正简直怀疑这呆子已经忘记了如何吃荤,他却很认真地尝了一下,愣住,随即开口想说什么,"我不能……"话还没说完,江正不用脑子便也知道他又要说些什么,"什么能吃不能吃的,去他们的规矩,咱们又还没真的受戒,我说吃得边吃得。"口气因为带着些期待而显得格外强硬,或许那时候的江正,难得关心一个人,所以格外期待着对方的接受。

赵光义看着那熟透的鸟肉,笑得非常安慰,江正觉得他总是很爱笑,无论是在什么时候,累了,疼了,不舒服发起烧的时候,他都会笑得安然,然而事后再想起那一日他看着那鸟肉的笑容,却格外地触目惊心。

今时今日躺在赵匡胤身边的"光义",猛然地惊醒。

第八十五章 游飏日已西(上)

他还是不能回望那个笑容。

明显得有人拔剑的声音,赵匡胤低沉地问他,"怎么了?"

身后的赵光义重新躺下,"无事,突然惊醒,许是多年未曾远行,今日睡得不安稳。打扰大哥了。"

剑光顿隐,"天还未亮,再睡一会,天亮便需启程了。"赵匡胤说完便也自顾自睡去。

旧日里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结果那撒了盐巴的鸟肉,带着笑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吃完了他很认真地问江正,"你其实是担心我总吃斋饭身体会不好吧?"

江正丝毫未曾犹豫地摇头否认,"呆子。"

呆子笑得更加开心,手指攀上腹部。"你快去将这些残骸扔了去吧,否则万一让师傅看见就不好了。"

江正嗯了一声,知他许是身上又疼了,便过去收拾好了残渣用破布抱住,跑出去扔到后面山林里去。

回来后闲来无事,还跑去了钟楼那边鼓捣了半天,只见得有敲晚钟的师兄赶过来,他才匆忙地跑回去。

再一次地顺那条路走去禅房看赵光义,可是这一回,不知为何竟然不似往日心境,说不上来的隐隐担忧像是某种隐喻。

没有了木鱼声。

江正步伐不由地加快,这个时候,赵光义便该恢复安静地敲木鱼才对。

可是四下异常安静。

不由地跑了起来,冲着那尽头处小小一方门。

江正慌乱地推开门,却看见赵光义如往日般背对着门口盘腿坐在蒲团上,丝毫没有变化,同他方才离开时一样的姿态,江正长长地舒口气,走过去,"喂,呆子,你怎么不敲了。"他习惯性地伸手拍他肩上。

那手还未曾脱离他身体,就看见赵光义整个人瘫软下去。

江正在他身侧站得笔直,眼看他从榻上就要摔下去,他伸出手去接,却来不及。如同他幼时死死地抓住洪水中的那棵树,娘说,正儿,不要管任何人,要记得,活下去。

他就真的不曾管过别人,他就真的一直死死地抓着那棵树。

眼见得爹娘从眼前被洪水扑涌卷走,江正最后哭喊着终究伸出手去,却谁也留不住。

那一日,他再一次对赵光义伸出手去,可还是,太晚了。

他突然有些痛恨起自己,早一步或者晚一步,都好过半途而废。

地上的人瑟缩成了一团,江正死死地将他拖回榻上,"呆子,呆子?赵光义?"他喊他的名字,这一次他的病发要远比往日严重得多,江正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抓着他的手,"赵光义,听着,你坚持住,我现在去叫人。不许睡着,听见没有?"他很怕他闭上眼睛就醒不过来。

赵光义疼得已经喘不过气来,却怎样也不肯放开江正的手,他死死地抓住他就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江正一直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便努力地平静自己听他说话,可是赵光义额上的冷汗顺势而下,他张口,却没有声音。

最后他挣扎了许久,从腕子上褪下那个木镯。

江正呆愣在那里,"赵光义?"

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他还是笑着看他,把那镯子生硬地套在了江正的手腕上。

江正疯了般地拉住他的领口逼迫他直起上半身,他告诉他呆子你必须活着,可是那人的眼色已经涣散,自己想出去叫人,可是赵光义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手,他的嘴唇微动,江正俯下身子过去听,已经微弱至不可闻地细弱声音,却是三个音节。

那濒死的人最后告诉自己三个字,亦或者说,他在唤自己。

他唤江正,"赵光义。"

后来他便死了。

那个孩子死了。死因竟然是因为吃了含大量盐巴的食物。

江正听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他不知道他的器官衰竭,不能吃盐,他亦不知道他每日毫无任何味道的斋饭是必须的。

他只是怕他身体得不到应有的养护,想着就当作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结果,死的是那个孩子,可是从此,世上再无一个江正。

他带着他的镯子,他便是赵光义。

他死的那夜,江正不断地梦见那佛龛前的长明灯倾泻而下烧起了大火,镜花水月之中佛祖慈悲的面目竟然显得狰狞可怖。黑暗中他几度惊醒挣扎起身跑去前面察看,生怕有了疏忽。

可是安然无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往日无数个日夜一般,没有丝毫不同。

一个人死了便是简单地被一笔勾销。

而这世间轮转永远不会停歇,何况你是谁,你谁也不是。

之后便是漫长地等待。

岁月消磨了江正的棱角,他独自等待一个契机,坚持以那个孩子的身份生活下去,时间长了,就忘记了自己是谁。

腕子上的木镯日夜不肯摘下,梦里的孩子总在不停地说,他一定会回来寻这镯子。江正醒来心声厌烦,却总也不曾真的狠心放弃。

总是觉得,因为他走了,所以自己便需要努力地去完成这份期望。或许心里仍有儿时的赌气心态,你就这样随意地放开手,我便一定要试着赢过你。

直至后来突然寺中起变。

安东寺地处金陵以北,算作金陵第一大寺,一些皇亲贵戚时常地造访原不是稀奇事情,出家人不该过多地探听政事,可是外面风风雨雨借着来求平安添香火的百姓嘴里流传开去,他便也知道些一二,太子的气焰愈发嚣张。

这事情与他何干呢,待到某日深夜,他被人以住持的名义关在间禅房里不得出去。

第八十六章 游飏日已西(中)

有人进来。却又不是静慧师傅,后来才知师傅在被软禁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也是师叔辈分的僧人,手里拈着佛珠开口便是,“听说你当年曾和一个叫赵光义的孩子同时跟随静慧师兄修行?”

他颔首,却也不清晓所为何事,如许十多年过去,当年一同的孩子们四下离散,正式还留在这寺里的少之又少。如今却突然有人问起那个孩子。

“他后来如何?当真死了?”面前之人口气问的很是随意。

他便只能继续颔首表示肯定。

“这镯子是不是他给你的?”

“是。”

“那便很好。从今以后,你便是赵光义。”师叔说完闭上眼睛,合掌低低地念着阿弥陀佛。

明灭的火烛光影分外暗淡,江正这两个字存留于世的最后一分钟里,它的主人呆愣在禅房里想起那个孩子离开时候不肯放下的执念。

他用已近幻灭的声音叫自己,赵光义。

不断不断放大的声响,幼小无害的一张脸。

那濒死而不可忘记的镯子。

十几年过去了,重新翻阅,竟然丝毫未曾蒙尘,原来自己多年以来不断枕着这样的回忆入眠,我还是欠了你。

我以失去自己的代价来交换你的信念,这样可好?

前因后果他之后才知晓,北边有人和太子李弘冀勾结,周朝的人想让赵匡胤死在南方,谁知到李弘冀自己心怀鬼胎,太子阴狠难言的秉性不就不该与人结盟,李弘冀亦有自己的打算,想着先一步控制住赵匡胤的胞弟让他为己所用。

可惜赵光义死了。

或者说,他该庆幸那个孩子死得早,若是他面对胁迫,江正真的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情形。所以李弘冀便软禁了主持控制了安东寺,无非就是需要有个人来做赵光义,而从他们自小的经历来看,江正最适合不过。

从此江正便是赵光义。

他本人没有什么大的异议,赵匡胤若无多心必会带他出去。他不管是谁用怎样的手段,只要能出得去这狭窄天空便是对他自己最大的恩赐。何乐不为?

那佛经早已念得厌烦,求一个救度也无从谈起,是好是坏他不该老死江南寺中,而后的命运亦证明了这一点。

那个孩子曾经对自己讲述的一切突然派上了用场,无数个夏日里,他们伴着蝉声睡不着,偷偷地藏在被中讲述过去的经历,童年,镯子,大哥,洪水,辗转,安东寺。今时今日的赵光义沉稳而心思缜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赵匡胤竟然杀了李弘冀。

恐怕这也是周朝节度使王饶大人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王饶想着除掉功劳逐步盖过自己的赵匡胤,却未曾想过此番南下赵匡胤竟然有胆子杀了唐太子。不过幸好,那剑眉的人还是带着光义从寺里出来,只要赵匡胤还没回到开封,一切就还有机会。所以王饶派人先他们一步除去了当年巢湖中庙曾有一面之缘的静德住持,然后又扶持年轻的静闻当上新任主持,权贵寺院彼此勾结,出家人也并不一定就能真的皈依菩萨,赵光义那日眼见得那金碧辉煌的寺庙心里便全是嘲讽。

战火之后此寺能够留存甚至几番修缮,寺中人必定不简单,恐怕是与当朝官宦勾结才能如此铺张。

人心果真难测。

静闻给他毒药,杀了赵匡胤,他的一切都给你。

王饶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可惜,自己没有痛下杀手。

清晨赵光义收拾好东西随大哥上路的时候,他最后回首望望巢湖尖顶的钟楼,日光之下果然并无新鲜事。

淡青色的天空下竟然都是污秽。

所以由我替你以身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