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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嘉承认人生至此,他从未如此无措。

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凤凰台…我…娥皇,方才那人不过是玩笑,说的是旧事,无关什么凤凰台,那边近日也没有什么好玩赏的地方。”

“凤凰台杏花大好,满城皆知,怎么王爷不肯赏脸陪我前去?前几日我还想着若是能出去便要去游凤凰台。”娥皇还是笑意盈盈。

李从嘉只得颔首。这边便被她拖着上了马车。

飘蓬听见要去凤凰台,更是心惊,只看李从嘉,他却只能摇头,“走吧。”

阿水说的话,她必然听见,可是却又执意要去。那台上究竟还有些什么,阿水未曾说完的话谁也无法得知,便希望一切如旧,台空人空。

李从嘉突然觉得,每一次想要彻底回到原有轨迹的时候,便总会受到冥冥之中的牵引,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他讨厌这种感觉。

他决计忘记凤凰台,错过了,不是谁的错,但是李从嘉对于自己不能掌握住的东西,也边惯常地放任自流,人生不满百,何须如此牵累。

却不知道自己越如此,越要记得。

第一百零五章 冷雨落尽悲花落(上)

娥皇径自从那软帘缝隙里望沿途街景,依然有说有笑,“我闺中时候曾经便偷偷溜出去过,那时候女英那丫头还小,跟着我便四处乱跑,回去了就被爹爹狠骂。”

车内摇晃,李从嘉淡淡的紫檀香气萦绕开去,娥皇早便习惯了这香气,蓦然却又嗅见另一缕淡淡气味,低首一看,是那香囊,夹杂着紫檀香气,别有一番风韵。

想着想着,竟忘了自己想些什么,那香囊上的牡丹,怎么就…突然折了枝叶,娥皇猛然惊起,以手抚弄额角,便知自己又入了那混沌梦魇。

“娥皇?不舒服?”李从嘉关切的声音拉回了周遭景物。

“没…”她强自镇定心神,重又恢复。

这一条出城去的路途,李从嘉亦是此生不忘。

那个傍晚的光景,如今想想,夕阳如血不堪回望,铺陈开去的就是谁也怪罪不得的记忆,如果没有阿水那一刀,或许他真的见了赵匡胤。

那么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你杀了太子哥哥,我负了约,如此却也算得公平。

不承认也罢,其实李从嘉还是想去那台上看看。只不过他亦知道有些事情,看了或许从此覆水难收,或许天南地北,老死无缘,只不过哪一种,都断然不该和…他一目重瞳映出身侧牡丹绝姿,情何以堪。

口口声声说为人夫。

更何况,哪一种,其实都没这个决心。

凤凰台近在眼前。连那山脚下的小茶铺也依旧懒懒地迎着客,今日的天色愈发阴沉起来,茶铺伙计更是无精打采,突然眼前看见了如此琳琅车马,不由地精神一振,揉揉眼睛打量着,心里不知又是揣测出些什么富贵人家的笑话来嘲弄。

市井百姓的生活其实有时候单纯得令人向往,李从嘉迎着他们目光出来的时候,便是如此想法,却也自知,自己决计是逃不开这囚笼的人。

上山登台的时候,飘蓬想伴其左右,李从嘉执意不肯,只得作罢。

那一条蜿蜒而上的独路,今日走起来,却远没有当夜冗长,娥皇随他而上,两人一路看那身侧杏花遍野,煞是艳丽。

娥皇有些惋惜,“也不过是这几日光景了,再暖些,便要败了吧。”

李从嘉沉默,夜晚时候还不记得这花的颜色,如今衬着天色,竟然生出颓势。

拾阶而上,他不知道台上还能看见些什么。

天之另一方,三关平原最后一关,十万大军齐聚淤关城门之外,旌旗猎猎,有人扬鞭纵马举手一箭,辽军军旗应声而倒。

城关既破,三关尽收。

不过短短数日而已,北朝军队从沧州接连逼退契丹军队,明君亦名将,何况契丹人此战本就心内有鬼,一时乱了自己阵脚。

赵匡胤登于淤关城楼之上远眺,一时周军士气高涨战鼓震天,契丹残兵苟延残喘又还能如何。

视野开阔之处风起云涌。

这边的一方天空血水洗过,日光却愈发鼎盛起来,战场过后遍野哀鸿,自古天下便是白骨堆砌,战俘被扣押而尚有气节,自刎之人圣上下旨当以厚葬。

赵匡胤纵横如此,此时一夕得胜于那城关之上见得烽烟未息,四下火把明灭,铺天席地般地劫灰,似曾相识。

胸口钝痛,他多年积蓄骨骼远比常人强健,王饶一剑虽然凶险,却也开始愈合,此时此刻,那伤却突然隐隐地撕扯开来。

什么时候也曾如此站于高出,四下里的火光不尽,那一次,他是在等人,只不过今日,是在等山河。

凤凰山上凤凰台,江南绝景,他竟丝毫不曾记得那些凤鸟穿林,虫鸣花涧,顶上天光通透,云层却在天之尽头堆砌出一场风雨。

都说江南好。

江南亦断肠。

赵匡胤望不见的人,恰在那方天下颓然无语。

凤凰台上有些什么。

娥皇无论出于何意,李从嘉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这里。

白日里未曾燃起火把,凤凰台上但见烟波云雾笼罩,听得风过林叶的飒飒声响,最后那阶突兀的顽石恐娥皇走得危险,他伸出手去伴她一起上来。

娥皇眼光四下里看去,面上却蓦然沉静下来,她的声音低婉却异常清晰,在李从嘉身侧不过毫厘,"我知你其实一直都想再来这里,此地不来,心结便解不开。"

李从嘉叹息,"娥皇,你从来没有忘记那一日对不对,你其实都记得,却装作不过做了一场梦。"

他先她一步,缓缓走在前方,往那石台中去。

娥皇笑,他看不见,她的笑很美,一如初见,是否越到伤心,越易平静,开口对他的话,竟然像是安慰,"偏苑撞破的一切,我历历在目,可是从嘉,我亦为人妻,此生贵贱都应誓死相随,我便是做场梦而已,不过惟愿,"她看见他前方的脚步停滞,便觉有些话或许从此再也说不出口,急急地坚持说完,"惟愿你能此生无憾。"

李从嘉的身影停在一方石檐前,云暮低垂,霎时的天光幻灭几近灰暗,确不是个好天气,亦不是个好兆头。他淡淡的一袭天水碧,最是通透清浅,如此竟真似那梦魇般几欲随风,很不好的预感,娥皇忽然就快步追赶上来。

至他身侧,心字成灰。

"苍天不灭,汝亦属吾。"

字字入石尚且深重难灭,可见下手之时气力之重,心中必是积累万千。

李从嘉重瞳翻涌,但见得那痕迹霸气森然,一时胸口忽然涌上很多牵念,彼此错综争先要将他瓜分得干净。

呼吸都觉困难。

他以为今日是他带娥皇出来开解,却是变成自己的茧,多可笑,李从嘉以为自己看得明白,娥皇亦是心内明白透彻的女子。

否则一开始,她便不可能站在他身旁。

李从嘉看那剑痕,她同样尽收眼底。

第一百零六章 冷雨落尽悲花落(中)

风雨欲来,瞬间金陵四月,暗无天光,两人伫立于那凤凰台之上,未及反应便是劈头下起暴雨。

谁说江南温润,雨水都是缠绵情意,此时此刻,雨似尖刃,如同这台上曾经留下的一夜苦等,毁天灭地,席卷一江春水。

黑云压城城欲摧,远远地长江无尽,一时全然望不清楚。

他僵硬于那暴雨肆虐之中,开口依旧淡淡的语气,"娥皇,回去吧。"想转过身看她,竟没了勇气。

淡色的长裙很快见湿,她却突然尖锐地笑出了声音,风雨中更添决绝,"李从嘉,可是看得真切,印在心中了?"鼻间被那雨水充斥,她眼前全是混沌,竟然恍惚间,嗅得一抹紫檀香气夹杂着那香囊上的奇异味道,此消彼长,一时辨不清楚,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遍体湿透,眼前望不穿的男子,陌生得害怕。

李从嘉不说话,转过身来,风雨肆虐之后依旧优雅如故,湿淋淋的袍子让那一袭碧色更加深愈,她扑上前扯住那亲手染成的衣裳,眼色在风雨中迷离不清,他看不清楚,她却更加疯狂。

就像什么东西终于被这一行剑痕割裂开,奇异的无力感,"你不配穿这衣裳!"声嘶力竭想要扯开这些污秽的东西,那些画面重又回绕,偏苑,剑眉的男子,一地的惊慌。

还有什么?她扯不去那些碧色,耳畔不知是雨声还是什么,轰鸣得厉害,娥皇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挣扎着在滂沱大雨之中渐渐失了力气,李从嘉眼见得她神色有异,一时以为便是自己的愧疚,却发现娥皇的目光失去焦点,她好像又发了病。

大夫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的心病,却总好像时时不由她自己地控制。

"娥皇?"他赶忙扶住她软软倒下去的身子,一时雨水四溅两个人俱是遍体湿寒,"娥皇?可听得见我说话?"他伸手慢慢地想让她放开自己的头部却被她执拗地甩开,"你放开我!"

"娥皇,雨势太大,我们先下去好么?"他试着靠近她想带她走,她却立时瘫倒在雨水中浑身都在发抖,一时便全然控制不住自己。"娥皇?"李从嘉伸过手去拉她,"我是谁?"

娥皇猛地顿住,愣愣地看他,是啊…他是谁…一时诸多的画面反复重叠,"你…"

"娥皇,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谁?"李从嘉突然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问她。

漫天倾泻而下的暴雨,凤凰山上视野原本极好,此时昏天暗地恍若天地初开般混沌,云层翻涌不止,竟是蓄谋已久的释放,不论是前尘还是末路,一场雨也可以翻天覆地。

她迷茫地看那双眸子,一目重瞳,那么轮廓秀雅的一张脸亦被雨水淋得彻底,他是谁…一身的风骨纵是此时此刻仍然横绝天地,有些东西是入了骨血的底蕴,不因时过境迁而被消磨,就像那紫檀的气息。

还在,很淡的香气。

她落泪成珠,伸出手像是想要触碰他的面,"从嘉…"

他见得她似是清醒了些,"娥皇我们先回去。"身后突然远远传来呼喊的声音,飘蓬见得突然下起大雨,捧了雨具也顾不得许多就往山上赶过来来。

李从嘉转过身向着来路望,见那纸伞很快便可送来心里稍安,娥皇遍体冰寒,此时更怕她伤了身子,他手指轻扬,想将外衫褪下来给她,结果却发现自己那衣带之上早已湿透。

李从嘉放下手,非常难过。

不是为了一场雨,不是为了他们狼狈至此,而仅仅是因为抬首看见无魂的牡丹失了颜色。

牡丹真国色,总也需要真心爱恋的珍惜。

可是一次又一次,再傲然自持的花朵,也毕竟是纤弱骨骼,哪里经得起东风妒恶。

李从嘉深深吸气,空气中的湿寒沁入肺腑,极目之处云层背后,隐隐仍有天光,天之尽头是否仍旧可见旧日春花?

天水碧,一身污了的天水碧。他是记得的。

那一年的江南温润得像是要把春花化进人的骨血里去,流水斜桥,何处问笙箫,伊人独立,一曲琵琶断玉焚绡,廊下有人碧衣独立,笑若四月一城飞絮。

席上有女子轻纱遮面依旧绝色难掩,纤纤素手细细拨弄,就能让自己流连伫于廊下,竟就唐突地跟随而去。

直到她落纱而笑。

甚至不足以再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彼时心中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