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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花间愁色起(上)

李从嘉浅浅啄一口酒,突然便放下,"我已不饮清欢。"

韩熙载接过瓷杯来,定定看他,终是摇首,"吴王心中所盛太多,人生如此太过负累。"他所言必是指李从嘉放不下的旧事,说到底皇族争斗,牺牲的人千万亦不为过,人死不能复生,一时伤痛难免,若是久久不能释怀实在不适合居高位而定风波。

李从嘉见得清欢便想起很多事情,越不想思量越横亘与心上。叹息绵长,"到底不是真正超脱之人。罢了,韩大人提起政事,可是另有提点?"

韩熙载饮酒思索,"江北失地可算得极其重要,周皇算得明主对于此征讨之地定会想法先得民心,所以盐运等通商之事的契机便在此。"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失地进贡于上朝,不属南国,本不该再过多联系导致人心死灰复燃,可若是彻底切断亦会有相反作用,于己方更会失去大笔商税。

总之分寸都在李从嘉一人手里,成与不成,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江南江北恢复通商意义重大,与他本人,更是太子封号得之与否的关键。

李从嘉看那香灰渐冷拿支金杵挑弄,余香依旧,果然是极品,"太子与否与我当真没有意义,只不过不想再看父皇失望。"最后半句仍说得安静,不见什么刻意。韩熙载在一旁望他,神色却是难过。

李从嘉也知他忧心,"父皇今日龙体微恙,韩大人进宫去探探吧。"他知韩熙载满腔抱负却盛年退隐,必是早年挫败有了心结,微微一笑,"父皇其实一直念着韩大人。"

韩熙载看他今日穿了惯常的衣裳,一脉清浅的颜色仍旧云淡风轻地笑,有意无意地玩着手上那把描金玉骨的扇子,李从嘉看似优柔秀雅盛不得些许折难,心内却比任何人都通透。

李从嘉只是很多事情不愿说,因他说了亦无用。他不是看不懂,而是因为看得太懂反而没了惊动的力气。生于权力中心日夜不得太平,惶惶的心态只属于那些初见的人,日子长了反而平静若无。唯独可悲之处便是,李从嘉未曾麻木,若像韩熙载自己一般,麻木长久下去也便真的事事不过心,而李从嘉尚有赤子之心,所以他能固执坚信人世最干净的感情,如此下去心中负累无所安放。他还不是真正能超脱的人。

韩熙载半晌终是说出了句话,"吴王如此,势必苦了自己。"

李从嘉依旧淡笑,一目重瞳如墨般沉淀,"我若果真如此倒是福祉,可叹我非菩提,不得普度众生,父皇期望中的李从嘉实是看得太高。"韩熙载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挥袖阻止,"韩大人若是劝慰便不必,父皇期望如此必是因心中绝望过盛。弘冀哥哥的事情对于他打击过大,虽不说,我却懂。"

韩熙载目光悠长,他与他的父皇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偏偏李弘冀不是。

"不一定想证明什么,却不愿见到父皇再失望。所以..."他拍拍手上的飞灰,"便试试看吧。"

出府回东宫去的时候,李从嘉听得飘蓬说北边送来的信,周军本欲直取幽州,谁知周朝皇上突发旧疾,不得不撤兵南回汴京。

李从嘉细细算来,十七县三关三州费时不过一月有余堪称大胜之仗,今日的天气显出些闷热来,飘蓬替他将软帘轻轻挽起些金钩勾好,抬眼就看得笙鼎楼的木质高阁。

李从嘉下意识收手,腕子上的檀木镯子贴着皮肤觉出些汗意。

"周皇旧疾发作?那兵权…"

飘蓬拨弄着那垂下来的金钩,一时也没顾及,"自然是他人带兵,有传言说,"他转转眼睛,低了声音,"说是夺三州时候便出了事的,御驾滞留于途中,领兵之人此番可算得功高盖主了。"

李从嘉沉默不语,飘蓬一时来了兴致,"他们说是什么赵将军,我只闲下来听了一两句,传那辽人听了他的名字便直退百里,此人必定不同常人。"

李从嘉淡笑,不同常人?许是吧。

高楼之上随他纵身而下,确是不同常人。飘蓬偷偷看他神色,"恐怕不出几日就要议到通商之事了,王爷可须万般小心。"

数日后,东宫之中弦音不绝。

女英在廊下逗池子里的鱼儿很是高兴,这几日李从嘉进宫更加频繁,一时又放心不下娥皇的病,恰好女英愿意来陪姐姐弹琴散心,于是也便应予下来。

庭下的池塘里面荷叶繁盛,望不穿深浅,只见得靠近池边浅浅的玉石阶下铺展开的水里偶见游鱼,极是灵巧漂亮,女英一见便觉欢喜,拿了些饼食碎屑过来喂鱼。

眼见得鱼儿游曳不去,她高兴起来蹲下身子,不曾见得碧绿色的纱衣垂入池里,玩了几番流珠恰过来看见,只笑她,"二小姐可是玩心大起,一会儿起来才知道成了落水的凤凰。"女英吐吐舌头,远远看见一抹淡淡胭脂色,"姐姐来了。"流珠顾不得再笑,跑过去扶着,"该喝药了。"

娥皇皱皱眉,"我好得多了…"没说完就看见流珠坚定地神色,"王妃一日三次的药必须按时,王爷吩咐下的。"一时无奈,娥皇只得颔首,"好,我总想你到底是谁带来的丫头?他说话这样管用。"

这边看见女英正起身,流珠便笑,"王妃和二小姐这边走走也好,我去端药来。"转身便去了。

娥皇近前,见得她手指还沾着碎屑,上等的烟罗纱衣也带上了水渍洇湿开去,眼底的宠溺愈发明显,女英终究还是个孩子,如今也这般玲珑娇俏,"家里的池子不是也有些锦鲤。怎么…啊…"

藕色的云鞋不小心踩上了池边浅浅的滴水,恰是女英裙摆拖曳而出,娥皇立时身影不稳,更加上本就病中一直内虚心神不安,那凤凰台之上淋了大雨更是高烧一夜,此时竟全然没了搀扶就要滑入池中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间愁色起(下)

藕色的云鞋不小心踩上了池边浅浅的滴水,恰是女英裙摆拖曳而出,娥皇立时身影不稳,更加上本就病中一直内虚心神不安,那凤凰台之上淋了大雨更是高烧一夜,此时竟全然没了搀扶就要滑入池中去。

女英急忙伸出手去拉住姐姐,一瞬间的动作,娥皇僵持在池水边缘,幽幽地荷塘高低茎叶不甚分明,胭脂色的长裙之下翩然入水,不过分毫。

极短的时间,娥皇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英眼光蓦然闪过的光影凛然而不似豆蔻华年,她的手甚至还握住自己,只是…那指尖微微地松动。

女英看着她,突然唤一声,"姐姐。"指尖的颓势却愈发明显,放与不放?若是那牡丹落水,可还会不会依旧明艳倾国?她不知那池塘深几许,亦不知此举后果如何,不过一瞬间的暗涌顿生,若是没了你,我会不会也是众星捧月般地天定宠儿。

一侧脚步声由远及近。

娥皇很快惊得冰寒彻骨,挣扎起来尖叫出声,谁知道女英突然使力猛然过来搀扶住她,脚底具是湿滑她自己亦站立不稳。

"娥皇!"熟悉的声音自一侧急急呼出,彷佛劈开一切的救赎,那胭脂色的身影顾不得更多慌乱地只想逃开,娥皇伸手狠狠地推了一下女英径自踉跄着向着来人而去。

忽然紫檀的香气扑面而来,却更加扰乱了周身,娥皇持续地惊恐尖叫,眼前无数的画面反复纠缠,撕扯不开的香气,女英眼底的肃杀逐渐放大,她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身后却是一阵水声。东宫之中更起波澜,李从嘉眼见得女英被娥皇那狠命地一推直落入水中。

其实那池塘并没有想象中可怖,女英只是呛了些水。浑身湿透被风一吹更是打起寒战,李从嘉刚一回来便见得如此境况,顾不得许多拥住娥皇,却更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人们急着捧来锦衣把女英包裹严实送回内阁去请御医,娥皇却依旧发病像是被吓坏了一般眼泪不止,"娥皇?"李从嘉使劲地抚慰想让她先平静下来,半晌却不见好转,亦只能抱她回寝宫灌下汤药让她安眠。

女英眼看见他不顾姐姐已经崩溃般地胡乱推搡着龙纹的衣袍,亦不顾她发丝散乱全没了往日的雍容,他仍旧只是轻轻地唤她的名字,深重的眸子里晕染开数不尽的思绪,可惜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更冷。

无数诚惶诚恐的下人们拥着她赶紧进殿内去,牙齿抖得控制不住,女英却径自只望他抱她而去。

纵使牡丹开败,你也不肯回头看看。

她想起姐姐腰间自己亲手缝制的那个香包,突然笑出了眼泪。众人只当她不慎落水吓坏了,不住地安慰着请御医过来诊治。没有多长时间,女英却觉得像是等了一世,终于看见李从嘉过来探望,他亦担心。好在池塘浅显并不足矣沉溺,不过是落水受惊。

他还是急着过来的,官袍未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女英眼角仍有泪光,只是摇头,一时面色苍白更是柔弱无助,"我在池塘旁喂鱼,姐姐看见了便过来寻我,谁知道池塘边湿滑站立不稳,我急着伸手去扶,姐姐却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叫起来一把推开,我站不稳就…"越说越不知如何是好,李从嘉只得坐在旁边见女英犹自颤抖,伸出手去替她掩好锦被,"你姐姐近来身子不好,受了些惊便心神不宁,不是你的错。"

他是知道娥皇一旦发病的境况,恐怕便是一时惊扰不辨来者,推开女英也不自知,竟让她落水如此。李从嘉心里有些愧疚,想她年纪尚小在家中也是锦衣玉食被宠大的二小姐,哪曾受得这些,他口气立时温软下来,哄着替她取过铜镜来,"姐夫来赔罪,一时宫里繁忙照顾不周全,万幸没伤着便好,自己看看,哭花了脸可不好看。"

女英就真的收住眼泪死死看那镜子,却不是望自己,只望执镜一双手,腕骨奇秀异常清晰的轮廓线,举手动作带起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紫檀香气愈重,她深深吸气贪恋无比,一时只觉得溺死了自己,开口却是黯然语气,"姐夫的熏香极雅,女英亦喜。"

李从嘉有些奇怪,"娥皇说你不喜这味道,每每见你来了便换些清爽的香。"转过身去看见丫鬟送来温热的姜汤,抬手去端,未曾注意身侧女英瞬间地遮掩,"我…"

"好了,把它喝下去就没事了。"热气氤氲看不清他含笑双目却带起涟漪千万,女英有些犹豫,一时更像个孩子,他轻轻吹气,"听话,慢慢喝下去。"

她就如受蛊惑接过来,安静地一口一口喝完,从手尖直暖进心里去。"姐夫…"被外有丝丝未干的发,李从嘉怕她发湿贴在身上受凉,伸手想替她挽出头发放在被外,指尖微凉,不带任何刻意却让女英的眼泪又流下来。

"怎么?哭什么?冷么?"

瞬间花开的声音,女英突然很想细细地嗅那紫檀的香气,她捧着玉碗不知如何是好,却只想要能够靠近他,"女英只是…怕那芙蓉败了。"

李从嘉笑,"明年依旧。"

"若是不复今年又当如何?"

李从嘉不说话,只看她,女英神色镇定异常,全没了落水而后的惊慌,她看他一目重瞳,"不是只有牡丹惊得天下。"

他未及答话,流珠突然推门而入顾不得礼数,"王妃醒了,直唤王爷…"

李从嘉立即起身,彼时她与他的手相距不过尺寸,女英猝不及防,玉碗坠地四分五裂,尖锐地破碎声音中李从嘉最后的句子异常清晰,只不过他走得过于坚决,就连流珠亦顾不得细听,"可惜春光潋滟,我第一眼只见得牡丹花开。"

万千芳研,不是繁盛得太早便是开得过迟,只有他和她,刚刚好,不差分毫。

寝宫里,娥皇长发披散,见得他来,突然冷静下来。

"醒了便好,女英亦无事。"他不想提及是她将女英推入水中,心知她绝不会是清醒时候而为,"突然看见什么了?"总有一个诱因,娥皇受不得点滴惊吓。

娥皇伸手抚他侧脸优雅轮廓,声音却冷得陌生,"从嘉,告诉我,当日盛传太子欲除你而保己位,如若他真的对你下手,你如何处之?"

他眼光一闪,"怎么了?谁和你说起的这些旧事?"

"你会不会和他一争?"她语气固执异常。

"你知我不会。"

娥皇笑的惆怅,靠进他怀里,"我若说,今日我本没有发病…你会不会信我…"

"你亦知我信你。"

"我甚至希望今日我能真的神志不清病入膏肓,"她攀上他的颈,异常使力,"她若要什么,姐姐都当允她,唯独…这件事…我不愿放手。"

"她尚小。"

"解夏便也十四…"

他是真的动了气,转过脸去不看她,娥皇埋在他怀里笑,"我不愿…却和你一样,我们都不想至亲离析。"李从嘉突然想清了些什么,他苦笑摇头,"今时今日我尚懂得太子当日心境,娥皇,你当我是何物,你一句不愿,那我呢?"当日他甩手退隐,李从嘉不愿,那么李弘冀又能作何感想,太子还能做什么,年少的安定公清冷脱离,世人便只知太子严苛猜忌,亲弟弟亦不放过。

或许一开始,他和太子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

窗外悄然而至的身影黯然伤神。

娥皇僵在那里不说话,他吻她额角,"无事,许是我们真的想多了。"一语未必,突然有人闯入,女英换下浸湿的衣裳换得娥皇平日的长裙显得有些拖坠。

李从嘉亦是没有想到她突然过来,"女英…"

"我…我是想来看看姐姐,我没想到…"红了脸,转身想跑走,突然嗅得屋内隐隐地紫檀香气重又跑回来,向着一侧的衣架而去,娥皇不知她想做什么,女英只是狠狠地扯下自己平日系于外衫上的香包。

那是她亲手给自己姐姐缝制的,今日她亲手一把扯下。

"是女英的错。"匆匆而去。

不过是依旧的风光如昨,半壕春水一江花,烟雨暗千家。

汴京。

周军班师回朝,一时全城凯歌齐奏,群臣齐出恭迎圣驾,御街之前猎猎明黄,圣上御驾亲征得胜归来于宣德门前犒赏三军。

皇诏而下,万民仰视之间赵匡胤占功为首获封检校太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参差强人意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汴京皇宫,皇上犹在病榻之上却须顾虑王饶一事,通敌实罪重罪,念及其早年骁勇战功卓著此罪尚有缓和余地。

"太傅以为如何?"

赵匡胤沉吟良久,王饶罪责难免,只恐怕…云阶实属可怜,他欲开口,却见得皇上眼中决绝之意,"兹事体大,朕欲以此事儆告后人,莫不得再生叛国之意,万里江山一夕不定,朕一日不得松懈。"

此话一出,必是严惩,王饶死罪必然,却恐诛连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