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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长老神色依旧,“如此,便已是国主最大的劫。”

李煜笑意更甚,“李煜敬佩长老,此话真心。”

那身披袈裟之人也不做声,心里却是冷笑,睁开眼去却看见李煜起身跪在佛前,也就任他如此,自己仍在那椅上淡淡坐着。

李煜闭目安静半晌,慢慢地开口,“我此一生不识人间疾苦,父皇所予期望过甚,自幼便居深宫之中,年少时候也曾做过轻狂事情,自认放手归山便能脱得一时纷争,最后却还是难免长兄嫉恨。此绝非我所愿,却也是无可奈何。”略略沉吟,“而后……遇见他。”

睁开眼来,燃香三柱,氤氲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金像静默。“长老便当我也疯了吧,胡乱说些话来,全当不曾听过便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世梦知虚(中)

小长老坐在一旁,他一直想知道到底这李煜和皇兄之间发生过什么,直让两人彼此挂怀至今,甚至两次三番差点断了彼此前景,“国主心中一直有事不得其解,说与佛祖或许也算宽慰。贫僧断无妄测之意,只不过人若心魔深重,不自行开解便再无可救。”

李煜轻轻笑起来,白衣在香火之间晕染开去,一个背影出尘绝世般的风雅,“他当日若是肯杀了我,今日早当不用如此折磨。想来若是弘冀哥哥在这位子上也许今日江南是另番景象,他有野心,有时候……野心算得堂而皇之的理由,而我,实在不愿看到春花浸血。”重又缓缓跪下,默默地念,“赵匡胤……赵匡胤。”

字字句句我其实一直都念在心上,丝毫不忘,眸子里都是过往,一目重瞳突然断裂开的迷茫,那瞳色竟然清浅开去,李煜只觉得眼前的佛像忽地黯淡下来,又是那种异样的感觉,什么也看不清楚,瞬间的失焦。

混沌之间世界静到了极致,他忽地觉得晕眩,那个人仗剑扬眉之逼得自己看尽天光,小长老眼见得李煜突然瘫坐在地上,心里知道他必是眼目失焦此时心下混乱,起身走至他身边席地而坐,“国主?”

李煜手指覆上眼目,“无事…….今日总是如此。”

“恐是连日呕血伤了气血,国主万万不可再纠缠于心中之事。”

李煜苦笑,“我不想…….他也不可能会放过我……他说要送这南国给我,便杀了弘冀哥哥,说要烧了金陵,便真的放把火毁了一切。如今……他更不似当日了。”

眼前不断昏暗下去,直至那双眼几近看不清一切光影,李煜手指迷茫地撑在地上,自己的纱衣触感微凉,他死死地揪着那方纱衣,“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今日你我如此,如果我一直都能是李从嘉,今日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突然地想起了什么,李煜仰首笑得异常凄怆,“竟然忘了,李从嘉……也曾说过一丈之内才为夫,可惜这话对她太残忍,到底还是李从嘉他在自欺欺人。”那时候赵匡胤问过的,他分明说过的,三个字,和他走,却是自己真的以为自己成了圣人。

其实谁也救不了,也救不了自己。

到底是太过于纵情,还是从来都未曾识得人情。

如今她也受不住。

伏在地上,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将额抵在手腕之上,甚至望不见那条伤疤,“……用这三千里的枷锁捆住我,果然是你的作风,如今什么都不剩……就连你,都该是恨透了我吧……”

凤凰台还是笙鼎楼,我有多想去见你。

一国之主,就那么伏在青石的地面上,指尖摸索着腕上的伤疤,慢慢地勾勒,却开始害怕自己忘记了他的眉目。

小长老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得那人的痛苦,神色悲悯,知道他现下看不清楚,像是受了蛊惑般地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臂,“国主……”

李煜不动,倦极而静静地伏在地上,慢慢地蜷缩起来,像是冷了一般,全无平日的优雅高贵,一瞬间恍似个结尾的弃儿失了所有的伪装。

他竟然也有这般弱势而颓丧的模样,李煜平日并无任何张扬的气焰,却从未曾让小长老觉得如外人传言般懦弱怕事,他只是太过于寡淡,好似太大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能淡笑置之,什么生死纷争,权利荣华都该是他的附庸,可以有,若是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淡得太不真实,今日如此这般蜷缩在幽僻的佛寺之中终于找回了人的影子。

仍是这身皮囊,华贵的盛世遗风。

到底放不下,所以永远不得超脱成不了仙佛。

他在乎的东西永远留不得,不在乎的东西却偏偏有人一样一样塞进他的手里,小长老感觉手间他的臂一直在颤抖,却看不清楚李煜的表情,只看见他的长发披在肩上,绝世的腕子上一道斜长的伤口此刻显得格外惊人。

小长老开口想说些什么,到底是没有说出来,手上略略使力,本要将他扶起来,却发现他身子没有一丝力气轻易地就让自己直接拖起,如此他正对上李煜那双眼目,空荡荡地没有任何焦点,重瞳似乎颜色清淡下来,没了往日深重入魔的幽邃感。

李煜看不清四下,被外力拖起上半身来只觉得头脑晕眩更加辩不清楚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迷茫地撑在地上,却觉得手臂间有人禁锢着自己,“你……”乱了,他望不穿的幽暗晦涩之间一切变得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

小长老瞬间屏住了气息,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连呼吸声都能伤了他的影子,从来没有人见过这般的李煜,全然没有任何主意般地迷离无助,眼底清得能一直仿佛能望进渊底的昙花。

他的手本是抓着他的臂令他起身,此时忽地慢慢地上移,不觉来到他的颈间,那是北方人不能领略的苍白消瘦,就算是小长老一直看不起的风情,他此刻也必须承认,这人有时候……美得让人害怕,非要亲手毁了才能心甘。

他手指缩紧,一双手就紧紧地扣在李煜颈间。

第一百八十章 世梦知虚(下)

李煜本来是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混沌间忽地觉得有人握住了自己的颈,黑暗中这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

有人也曾在一片混沌的夜里死死地扣着自己的颈,像是疯了一样,那时候自己分明地觉出了那人心底的挣扎。

现在是谁,到底是谁,他看不见。

耳畔忽地响起了人声,“原来你也会有这么不清醒的时候。”这话透着一世嚣张的气焰,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那个人的语气。

李煜突然双手覆上小长老的臂,竟是笑了出来,“你……后悔了是不是,觉得当日早该下了决心杀了我?”

那手的主人分明一愣,看着掌中的人笑得恍若魔魅,直直得能将一颗心逼入绝路,金线的袈裟分外刺眼,脑海中的信念紧绷得就要断裂开来。

李煜的手带着腕上的伤疤慢慢地抬起来,“你……给我这道伤,折磨我这么久,就算几次相负,你也该满意了……杀了我吧……”说完轻轻放下手,就那么仍那紧紧地掐着自己的颈闭上眼目,“都放手吧……我死以后你的野心也可达成,南国暂时必将内乱……”这话倒真的提醒了小长老,如若不是皇兄一直不肯杀了他,何须自己如此费尽心机。

可是为什么,在这金陵皇宫中这么久,他却一直都没有真的下去手呢。

小长老见得他面色平缓,唇角带笑的模样衬得一脉如玉清浅的魂魄,当真是举世无双的人,分明是已经乱了心神却依旧清雅得让人惊叹。

开始明白大哥的心。

手上使力,直看见那苍白的颈上现出红痕,突然之间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滴在手上,小长老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醍醐灌顶般惊得自己瞬间跌回了人世俗尘,周遭还是清清冷冷的佛殿,玄色的垂幔衬着金色佛像,那佛祖眼目慈悲直直地看着自己。

谁入了魔。而你,到底是谁。

小长老猛地看向眼前的人,他竟是……流了泪,李煜闭着眼目,“只有一句话,不论你信是不信,如若重来一次,李从嘉就算背弃天下,也一定会去赴约,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他瞬间放开手,那白色的人影瞬间摔在一旁撞到了佛案,小长老慌乱地站起来看着李煜迷茫地瘫坐在地上,那白色的云雾愈发的浓重起来,李煜看不清楚周遭却突然大声质问起来,“你这个时候怕什么!第三次……这第三次再不杀了我,你就真的彻头彻尾的输了,什么天下,什么……”直说得那金线的袈裟连连后退,受不得他如此的模样,李煜觉得自己撞在什么东西之上昏昏沉沉,越发的累了,心力耗尽慢慢地软下身去,眼前昏暗一片,渐渐地晕了过去。

小长老颓然,努力地平稳下心神,愣愣地望着那地上的人望了很久。

那幅画上的人如果真的失了眼目……

他挣扎起身,恢复如常般地出了佛殿去唤人来,只当李煜连日虔诚礼佛,竟晕在了佛前。

一场混乱之时,汴京大庆殿中赵匡胤接见完李从善上贡便安排其一众人现行去往荆观之中居住。

稍后,圣上独独地留下出使唐国的使臣于文德殿中,屏退众人,“晋王可有安排交代于你?”

那人拿出那张纸来,“晋王命臣呈于陛下过目,王爷说当下紧要便是先除南国良将。”

赵匡胤接过展开,画上寥寥几笔画的是一名武将,三字署名,林仁肇。他略略颔首,心中已有大概计策,“你稍后退下传赵丞相觐见有要事相商。”一顿复又问道,“晋王于南国是否安好?”

“王爷请圣上切勿过虑,一切尚好。”

赵匡胤收起纸来,“朕只忧心晋王身有旧伤。”

“下臣所见王爷无碍,圣上大可宽心。”

明黄的人影坐在龙椅之上,“你此行所见必有收获,江南国主态度如何?”

那下臣想起晋王的嘱托,立时答道,“陛下恕罪,臣据实以报,江南国主态度倨傲,似全不把我朝放在心上,宫廷接风宴席上国主公然失态仍逞口舌之强,实乃迂腐文人秉性不识时务。”

原以为圣上立时便要震怒,却不想赵匡胤只是皱眉思量,“他……失态?”

那下臣也不明就里,何况如今朝野上下皆知矛头已经指向江南,若不是圣上好似一直有所顾忌迟迟不动,早该尽快统一南北,他也便觉得晋王是为了国事前景才刻意嘱托自己,所以立时开始渲染,“若非我朝态度坚决,国主仍坚持以帝王明黄相待,直到臣等言明立场,国主这才终于贬损仪制决定遣郑国公北上觐见,否则……岂不是失了我大宋的威仪。”

赵匡胤听完并不回答,李从嘉,你到底是一心与我对立,两次三番,如今却依旧如此,本是想着他或许态度有所缓和,如今听来他是真的不像再与自己有所牵连。赵匡胤强压下怒气,到底心里仍是想问,过了这么久了……“依你所见,据实以报,国主如今……过得可好?”这话的口气问的很是奇怪,使臣听了有些错愕,想来许是圣上让自己转告晋王之事,不得伤了国主,“圣上放心,晋王懂得分寸,国主喜好华奢,如今沉迷佛事……”

赵匡胤摆手,“不是问你此事,李煜他……”想想又不知道怎么问才稳妥,他一朝为帝此时竟不知道怎么探问才算得当,自己也觉好笑,半晌决定换种问法,“你一行南下,对国主其人印象如何?”

此一句勾起了全部金陵华梦的畅想,使臣不自觉地叹起,“回禀陛下,国主其人天骨秀颖,神气精粹,当真清雅超绝,传闻所言非虚,江南水土富饶如若我朝可一统收归…….”开始无尽地赞捧劝说,赵匡胤无心去听这些虚言废话,听得那下臣提起李煜来一脸惊叹更是不悦开口便令他止住,“多说这些何用!”心下静静想着,“想来他如今过得尚好。”那便也是放了心。总传昭惠皇后去后,江南国主郁郁不欢以致形销骨立,终日锁在佛寺之中不见日光,他分明心上念着,却又无从探究,今日听了这番回禀终于心安。

天骨秀颖,神气精粹,这话倒说得当真不错,九转菡萏清水涟漪都及不上的影子,或许很快,便能见到你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徒劳恨费声(上)

淡淡的桂花香气,正是秋日清晨,昏沉地睡醒,李煜微微蹙眉再睁开眼睛,光影却是看得见了,只是一时还不分明,隐隐地能够望见顶上错金横梁九龙凤舞莲纹。

“国主?”女英的声音,分明有了焦急。

他略略缓一缓觉得渐渐能够看得清楚,支起上身倚在锦塌上,四周寝宫中的景物明晰起来,李煜揉揉眼目,“昨日……”

“昨日国主晕在广凉寺中。”

李煜想起来自己却是曾在广凉寺中,之后的事情却分辨不清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自己昏睡之中的梦魇,本来与小长老一起一切都好,突然画面转换,他看不清楚。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御医昨日来过。”女英见他面色清醒并没有大碍放下心来,奉上杯热茶,“只说国主体虚所致,内有心火不散,无大碍,静心调养便好。”

李煜的感觉旁人不知,只当他是前些日子累及的心神俱损。女英有些迟疑,“我并未提及呕血之事,若是觉得仍旧不好,还是命人来看看吧。”

“早便好得多了,不是一直也在服药。”他却是多日来气息顺畅大好了,若是说出去了国主这般年纪便有此症这可算是极唬人的病症,宫中立时便要谣传四起,“不要乱说。如今我病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让北边知道,他们一时三刻便都缓不得了。”

女英应着,见他饮茶望向窗边,“什么时辰了?”

“刚报了辰时。”

“今日天色不好,去把两侧窗子都打开吧。”

女英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不解其意,正看见窗外桂树正当时节也就起身过去将窗都打开来,“这桂树香气却也好得很。”

李煜靠在一方龙纹的枕上思量昨日种种,似梦非梦的迷离景象越发想不清楚,“昨日我记得小长老也在广凉寺中,他可有说些什么?”

女英回过身来答他,“长老只说国主不胜疲累晕倒在佛前,务必请国主静养不可再劳神费心。”

他默不作声,想来那些景象也不可能成真,幽僻佛寺哪来的什么旁人,便是自己的幻梦一场,也不知道胡言乱语说了什么出去,正想着,女英似有所思,“长老提及国主昏沉间不住地唤一个名字,控是牵挂国事太过忧心所致。”

李煜不由僵住,“他可曾说我唤的是谁……”不过是下意识地询问想知道是否被别人听了去,随即却又后悔,倒不如装作不知的好,女英立在窗边有些犹豫,思量着怎么说才合礼数,“是……长老只说唤的是上主名讳……国主直呼其名……”

“行了。”他突然打断她,“我歇歇便好,你先回凤阙宫去吧。”微微侧过身子向榻内靠着,这眼目却是奇怪,近日总觉异样。

女英躬身行礼便欲退下,走至了门口仍旧觉得有话要问,她性子直接,“这边也没了旁人,我心中有疑惑一直想问,你……和上主是旧识?”

“赵匡胤么?”

她自是不敢直呼其名,听了这话便应了一声算作是,李煜轻笑起来,瘦削的肩骨着一袭白衣恰是背对着门边,女英也不知他神色如何,只道他是笑了出来。

李煜手指绕着榻上锦衾边的条条流苏垂饰,好似无意,“旧识?算不上。”

“可是……”女英眼光一暗,“可是当今世上无人再敢唤这三个字,只有你……才敢叫他的名。”

“所以……你想说什么?”李煜语气好似笑意更深,女英也便大了胆子,她本就不是娥皇般心下能盛许多事务的女子,这般更觉得需问了清楚。

“女英不知曾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

“只不过觉得我和他不似表面的君臣之礼?”手指将那璎珞绕成了团,眼光又瞥见了那条伤疤,细细地按压着,“女英,你觉得这江南如何?”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女英有些错愕,随即颔首应道,“江南的三秋桂子,秦淮烟雨天下尽知。”

“如今你为一国之后,这三秋桂子秦淮烟雨不外乎于都是你的风景,女英,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又何必知道那么清楚,何况知道了……”李煜突然语气骤然低沉,“这江南便再不值得留恋了。你姐姐便是倦了。”他白衣淡然口气却不似寻常安静,分明是说得极缓却带了隐晦幽惑,清晨空气恬淡瞬间生出了诡异。字字砍在她心上,有些事情明白了,却仿佛更加不可窥探,女英面色苍白,“姐姐…..知道了什么?姐姐的死和他有关?”

“娥皇和他无关,可是……我和他,有关。”

一语说毕,女英惶然垂首环顾四下里更无旁人,寝宫之外三两桂花明媚绽开,远远地还能听见广凉寺地群僧吟诵之音。

分明是金玉的甲壳,内里却缠绕出了腐坏的躯,日光大好,今日本是大晴的佳美晨光。

“国主好生安歇,臣妾先行退下。”女英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