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吧。”

赵匡胤听了这话丝毫不见得任何欣慰,李煜如此诏命下去必然是要降的。赵光义坐于榻上却只看见他来回踱步,圣上竟然起了犹豫。“大哥此战已经达成目标。”他故意字字说得凝重,极严肃的口吻。

赵匡胤骤然停驻,“是,我确是完成了宋皇所该要做的一切……为了这一切……他那样的人……都对我说了降字。”剑眉之间见了颓然,赵光义最是看不得此般,“他那样的人?他是怎样的人?大哥可否明示光义江南国主有何不同,光义不曾见大哥对其他属国有何犹豫有何顾虑,偏偏是江南。”

剑眉凛然而起的气势,赵光义忽地便收了声音,他也觉出自己此刻有些太过,这本不是他该要多言之事,只是此番江南之行逼得自己越发的忍耐不住,赵匡胤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极危险的事情,比如拿他们所有人都当做儿戏。

他就好似眼里只能看得见他一般。

第二百三十一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中)

其实赵光义也知道……那是怎样的景致。

一身夜雨。

有的时候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入了妖邪。你很容易便要为了他动摇心意,这是一种蛊惑人心的诡异能力。哪怕是那袭苍白的影子再也不见了天水一色,哪怕他此刻什么也望不穿,那双眼目都是琥珀色清绝的光。

赵光义狠狠地咬牙,听得大哥蓦然转过身,“光义好似一直对国主留有偏见。”

“偏见?大哥言重,光义不过忠言逆耳,此人日后……”他止了声音,一幅画像便能牵累诸多差点丢了命,何况是李煜本人。

“你想说什么?”

“此人祸国殃民。早晚一日,误了大哥的功业。”赵光义说完便偏过头去,想他震怒也罢责难也好,他是给了他警告忠言的。

不枉赵匡胤一碗桂花粥的情谊。

他想起来临下江南前夕,赵匡胤顾念他腹部的旧伤端来的那碗桂花粥,暖热香甜的味道很容易触动人关于温情的牵念。赵光义那个时侯也曾略略试着去平和心态,试着去找到那个孩子的感情。

可是为什么你非要握着我得不到的一切还在肆意挥霍。

“光义,你见到他的时候……见到国主的时候,他身体如何?”赵匡胤突然问他,赵光义坐在榻上略略摇头,“无碍。”

赵匡胤沉默半晌,“那便纯粹是这些时日里……熬出来的。”

赵光义微微笑气,“大哥以为此番兵马消耗于江南仅仅只是纸上谈兵不费些许心神?江南国主可也不是真的神,云淡风轻只是因为旁人仰视,所以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心念。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在负累。”

果真便看见那剑眉蹙起,是起了波澜,赵匡胤,如今可是你要亲手逼死他,亲手逼他降。

换得那真龙天子一声长叹。

他竟然也说了降字,这个字烙在赵匡胤心上,能觉出那紫檀焚尽了的荒冷。

光义说得不错,这不正是他当日一步一步逼出来的么。

未央殿前,流珠手犹自不定颤抖不已,“国主,不得往前去了,宫室倾塌俱是飞灰顶梁。”

那道白色的影子却静静地俯下身子去,伸手触地,慢慢地触到了坍倒的墙壁瓦砾,什么金玉琳琅这时候不过都是黑灰色的焦土一撮,这曾经是名扬九州的金陵未央,盛世遗风。

李煜不说话,他却微微起身,执意要去那废墟之中,女英终于是忍不住,“国主,别再伤了自己……”

他便是非要走进去,四下众人无法,小心地环伺他入了倾榻后的废墟之中,那千金难买的细密织锦如烟似雾,全然铺在瓦砾灰烬之上不见怜惜,李煜忽地低声开了口。

众人皆是泪。

“飘蓬……”

流珠蓦然跪下,“国主若是感念飘蓬此番情意,还请国主切勿保重身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李煜笑得优雅无双,他便是那灰尘尽头的纯白清明,湛然开去的清净风雅扫尽一宫凄凉,“飘蓬…若是我以后再想写字,你可还记不记得为我铺好麦光纸……”他只觉得心灰意冷,眼泪再出不来,只能是触手摸着那些寸土飞灰,“替我死在这里……飘蓬……”

女英过来就要扶他起来,“国主……起来吧。”她怕他再动了心神,那披风下分明都是昨日的血。

他低低抚在那墙木之上,“傻孩子……这又是何苦……我此身遗害至今,徒劳地活着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于事无补。”

第二百三十二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下)

女英静静地望他的伤心,“人活着……便总有希望。”

他略转向她,“红袖,弘冀哥哥,娥皇,飘蓬,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甚至还有这数万战死唐军,如今这滴滴鲜血都在我身上……有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我很怀疑他们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执意如此……这话太不负责任,可是我好奇……”几乎是近于低吼,“他们值不值得!到底为了我值不值得!”

女英随他俯下,揽过他的背来却是无声,“没有值不值得……你是希望。”

他沉默。

“希望的力量,国主。只要你活着,这个世间就还有希望。”

他竟是靠在她的身边捂住了自己的眼目,他的悲伤不能抑制却仍旧是不愿让人看出,微微的颤抖,她径直握紧他的手。

冰冷如一地残骸。

却是死死地不放,“我们都活着,姐姐,飘蓬……便也活着。”她的声音清楚地吹在他耳畔,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目,“女英……”他本一直当她仍旧是个孩子。

其实自己才是最傻的人,一直都活在过去,直到他能够看得见的人一一地离开,为了他离开,他才终于等到了他一直都见不到的人来。

却是再也不见。

他看不见他了。

牺牲如此之大,断尽了江南山水一方,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了。

琥珀色的光,流不出泪来。

女英轻轻地同他靠在一起,“就如同你问我为何要回宫来一样,如若昨日你当真死在这里我也定要同你一起。你自己从来都不懂得……你在人心上有多重要……此生……”她微微笑起来,“我永记八岁时候一场夜雨,还那么迷茫的世界,可是你便是无双。”

他摇首说不出话来。

“你知不知道……你有所有人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我们没有值不值得,只是不想毁了希望。”女英微微松开手去,扶他起来。

“活着好么?”

他没有回应。

女英将他白锦披风的下摆慢慢地捧起来,这么绝世的风姿怎么能沾了泥土呢,“这一次,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好不好?”

李煜沉默良久,四野旌旗死寂,白骨生花。

他颔首,“好。”

赤子心性,他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悲喜不惊。

她与流珠慢慢地随他出了废墟向着寝殿去,流珠小心地扶着他的臂,女英轻轻在他身后说话,“昨日,本来上主扣住了我们一行。”

李煜微微一停,却仍是继续向前不发一语,女英继续说着,“他放我们回来了。”

“这样我便当感激他?”

“不……上主心有犹豫,女英看得出来,我虽然不清楚旧日里……”

流珠隐隐觉得这话说下去无益,略略看着女英目光里带了隐情,女英仍旧是摇了摇头,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不好说的,“上主不似想象,一味杀戮无德。”

“此仗开始便注定无可挽回,他纵使不愿屠戮也是遍野尸骨。”话间冷冷,到了寝殿门外却又想起了些什么,“他和你还说了什么?”

女英微微回忆,当时火光映照人心不定,“他问我……可是喜欢你……”话低低地说出来自己先笑了,李煜便也不做声,她想想,“我说要回宫来,不然你立时便要引火……他想也不想便直奔皇宫而来。”

他进了寝殿去,“罢了。”清清冷冷坐在榻上,长发披散下来垂挡在一侧脸颊之上,李煜微微抬手命人取衣裳来换,“再稍待一些时候,我便要出降了。”

女英也已经想过,“是。”

他也便依旧沉默,坐在那里空洞的眼色更加看不出悲喜,忽地想起来了什么来,慢慢用手抚弄着自己衣裳之上的纹路。

他如今想看着自己示弱,他想看着自己降,成全了他。

你什么都赢了。

除了我。

李煜微微笑起来,还记得那时候第一次看到赵匡胤眼底的惊动,瓷杯沁骨,他一身山河锦举杯而笑,清晰地见得那么不可一世的人眸子里的震动。

他本该是群峦之上号令天下的王者之风,那时候却是惊天动地般地为了他那举腕飞鸿。

如今却是回首不得。“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低低地吟着,又是一番黯然,“流珠?”

“是。”

“去取山河锦。”

流珠一愣,她竟是都忘了这无双的衣裳,国主忽地提起来才记得是收好了在这寝殿中,好在大火未曾烧至此处,流珠匆匆去取了出来,双手捧着便呈了过来,他慢慢接了那衣裳轻飘飘放在膝上。

笑得难过,心中钝痛不可抑止。“可惜……看不见了。”幽暗模糊之中习惯了,他本来真的不在乎的,可是这时候越发的不能承受。“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翠柳巷中一树红梅凄然绽开,竟是开出了他的血。

时年十一月冬。金陵城破皇宫几近焚毁。

江南国主李煜率全族三百余人及近臣众卿出城,奉玺请降。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终于为你覆了天下,铁马笙歌彼此消磨,不待霜鬓已成百年歌。

赵匡胤扬眉于五十万大军之首,翻身马上,静静望那金陵城中一队铃铛金玉静默而出。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等得忘了究竟是对是错,梦醒时分事已至此相对无言,横隔万骨凄怆。

他终于再见山河锦。

李煜双手奉玺天水一色,那缠缠绕绕三千里山河锦绣,竟然是轻飘飘随风逝水,瘦得太多更显得清绝通彻,一袭长发工整束起,竟是优雅而出浑然扫清肃杀之气。

手上传国玉玺,他微微抬起腕子,直教数十万战甲凛然一震。

天地之灵秀极而见清绝,钟灵毓秀杏花春雨蕴于一骨之中,霎时层云涌动,李煜微微笑起,云淡风清。

赵匡胤恨死他云淡风清的模样。

他带着此般笑容绝世无双,“罪臣李煜……”声音凛凛刺在心上,千秋万古凝结在此一瞬,你想让我降……费尽心机,毁了所有……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微微垂下首去,山河锦绣,万金不换倾城织锦覆于漫漫黄土之上,李煜终是缓缓跪下身去。

他正对他不过数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