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覆住眼目的绸带,慢慢地浸得湿了。

李煜的泪缓缓而下,又觉得有些难堪,想要偏过头去,赵匡胤禁锢在他肩上便是不放,长久地彼此厮磨直到谁的唇上见了血。

家国倾覆,天下山川,空得还不如这一袭白绸深重。

他一如既往,清雅幽静得岁月无惊。

泪冻结在那如洗苍白的人面上,直叫他冷得依旧寒战不已,赵匡胤只得死死地搂着他不放,“从嘉……我等了你三次,七夕的时候……无论如何,今年七夕,我同你一起好不好?”

他的嘴角分毫不差,望不见眼目却是勾人魂魄,“好。”他已经不能陪他再看雪落千里了。这一次,再到七夕……李煜静静地同样回应着抱住那平日里气势凛然丝毫不让的人,“这一次七夕,我一定不会相负,李从嘉……我以李从嘉的名起誓。”

他到底还是李从嘉。

赵匡胤死死地握着他的腕子偏过头去,分明是知道他望不见的,一袭白绸遮住了他所有的光影,可是赵匡胤依旧是不肯教他看见。

等一句话,等这么一场雪落等了有多久……等得翻天覆地毁尽了彼此的希望之后,他终有一日可以同他站在这里并肩,看北国千里雪落,可是李煜……竟是望不见了。

“我定要治好你的眼睛。”他几乎是发了狠,那声音之中的笃定丝毫不容质疑。

李煜却忽地想起了什么,黯然无声,微微抬起了手去,感觉的掌心落雪无声。

这便是……雪了。

李煜口吻有些犹疑,“若是真的治不好……便算了,我当真是无所……”

“不行!”

换得那清淡的人影仍旧是无奈,赵匡胤却是有些怅然,“怕只怕……来不及……”

李煜五指慢慢收拢,终究是一握化成点点凉意,“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你觉得这一次我还会负约?”

赵匡胤只是摇首,他看不见,便只当他是默认,“我不会。”

那人便重新覆住他的手去。

“我说我不会,听见没有?”第一次如此坚定的语气,那么淡的影子也有坚持。

“听见了。”

李煜微微笑起,伸出手去推开他的臂,眼目被那白绸覆住,他伸出手去扶着那阑干静静地走,天地飞雪,深冬时节。

赵匡胤在原地见他慢慢地脱了自己,竟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李煜手间俱是白雪轻舞,竟就是真的入了妖魔一样,“赵匡胤……兄长,发妻,祖宗社稷……我忘不了……身为人子亦不敢忘。”

赵匡胤冷冷站在漫天飞雪之中,明黄满身竟是渐渐被冰雪封住,他一直都不曾想起,李从嘉这般软雨春花浸润出的魂,见了冰雪……果然是要伤了心目的。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这北国雪落伤他有多深。

千里冰封,宣德门上一人独立,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他忘不了。

所以……你我之间只剩下一场雪的假相。

那狐裘人影终究是难过得不能自抑,却是以背相对,放任凄怆肆意,“我不会先死不赴七夕之约,只是你永不会再见天水碧,永不会再嗅得紫檀……赵匡胤……有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是他对他……最大的报复。

他一句话低低说完,径自慢慢地下了那宫门去。

赵匡胤只看见他发丝之后白色的绸带漫天飘散,走得虽慢,却是步子笃定,终归是……离他而去。

山河万里,空无一物。

第二百六十五章 折脊做故乡(上)

遥遥地江南陋巷,烽烟残骸褪尽了,百姓尚还算得保得性命,大军所过之处必不可能处处保全,好在翠柳巷子挤在那方狭窄的街里竟也算是万幸。

金陵老幼俱是素衣。

长长短短地布衫在那巷子的阴暗地里走动,生活总还是要继续,樊婶略略清扫了檐角上的蛛网,本来好好地谁也不去提起,这方忽地没了事情静下来仍旧是难过。

那边挂着白幡的是死了老太爷的人家,哭了几夜没熬过去,昨日夜里送出去入了土。

谁不难过呢,只是她们这些人一生都已经是劳碌无用之人,贫冷见得多了无所谓,其实这江南姓李姓赵并不会于他们有切实的改变,李氏未必对他们便有多好,这时候却也是掩不住的叹气。

亡了国了。

这就是亡了国了。

昨日的夜里,那边东叔家里风烛残年的老太爷临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骂着北边的人,也不知是谁带回的信,说是个江南叛徒露出的消息算准了这江水起伏深浅,还呈给了宋军,这才换得此仗拖也无从可拖,天堑都保不住李氏一脉。

许是街上听来的吧。

只不过那人如今在宋朝算是立了大功,也要做起官来了。

老人家到底是气不过,一辈子穷一辈子苦便罢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做出这般卖国求荣的事情来啊,枯枝样的手死死拍在那桌案上竟是教那灯芯都断尽了。

樊婶也是在场的,几方的街邻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谁家没些争端,亡国的日子里却突然成了彼此的支撑,没事的,总也会好的。

拉劝不住,老人怒骂着那人闭了眼去。

是啊,总会好的。

樊婶按着惯例洗完了些衣服清扫居室,虽是间小小陋室内里却是整洁无比,若不是少了些日光照耀,也算得是清寒规矩的民居。

这翠柳巷子最缺的并不是金银珠玉,这里的人最缺的便是光。

他们一辈子都这阴暗磨平了棱角,忘了怎么去期待。如今国破了,江山易主,反倒是突然激生出了骨气。

所以是不是红儿大了懂得了,在外面见惯了光便开始害怕起这里。樊婶放了手里的物事便要去梅树下歇歇精神,

说来真是怪,金陵城破的那一日,这死了这么多年的梅树竟然又开了花,赤红如血,惊得一院的人说不出话来。

国破的日子,她的骨血开出了花来。

再没有人知道,她与他一个侧身而过的瞬间赔上了她此生仅剩的一切。那样心心念念着的清淡影子,她的血依旧为他成花而舞。

樊婶静静掩上了自家的院门,这边抬眼刚扫了红儿家那边一眼,便觉出了奇怪,好似来了人,恰是被堆谁家的废弃椅子歪歪斜斜挡住了一半的视线看不清楚,樊婶便走过来便是奇怪,这一户早便是不剩下一人了,这时候还有谁能回来……

竟然是……有人在挖那梅树之下的黄土!

樊婶立时便是吓了一跳,这岂不是疯了,惊扰死者不说,何况谁会来这翠柳巷子里挖宝?她匆匆加快了步子,转过了树后刚要开口喝斥却是愣住。

绯红缎子的官服,樊婶不懂只觉得那料子上等俱不该是普通人穿得的,那人丝毫不顾巷子里的鄙陋泥泞,跪在地上慢慢地挖那梅树黄土。

樊婶忽地就见了眼泪,“阿水……”

第二百六十六章 折脊做故乡(中)

她的阿水死死地握着一支最不起眼的玉石钗子,慢慢地埋入了土里去。

“阿水……”

樊若水猛然抬起了头来,“娘。我回来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一抬头的瞬间让樊婶看清了那身恭谨衣袍的样式,这分明便是北边的规矩……

“你……”年迈的妇人两鬓斑白,分明是眼底还泛着泪光却是一语厉声而出,直惊得谁家的小子打着瞌睡过来关了窗,“阿水你起来!”她突然而起的怒意却丝毫并没有让阿水觉得惊异,他并不起身,“娘,我将红儿的嫁妆带来了……娘,你且略等等……”说着便执意将那钗子埋好,“红儿……红儿我今天终于能够回来看你了……你看看……你看看。”他起身绕着那梅树走了一周,“我做官了……你以后再不用挨冻了,我们这就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取了功名,我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樊婶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樊若水!”

远比他高出些许的阿水见了娘的怒意渐渐黯然下去,“娘,你什么都别问,收拾收拾东西,和我去汴京吧……”

樊婶死死地盯着自己辛苦拉扯而大的儿子,第一次有了这般绝望的感觉,“阿水……你告诉娘,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献了浮桥之计的人?你走了这些日子……你都去做了什么?”

樊若水低下头去,“娘,如今阿水终于得了功名做了官,这便是来接娘去过好日子的……”

樊婶一字一句问他,“回答娘!浮桥之计是不是你献给宋军的!”

樊若水愣愣望着那梅树良久,到底是点了头。

啪!

扬手一掌落在他脸上,阿水被打的踉跄退后。那素净到了极低布衣老妇竟然迸发成了骇人的气势,她狠狠打了自己的儿子退后两步站得笔直,唇齿颤抖间竟是一时半刻说不得话来。

阿水颓然向后靠在一截枯木之上,他不敢看向娘,只看那三尺黄土,“娘……和我走吧,以后便不用受这里的湿寒了……”

樊婶死死盯着他,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开了口。

“明天还有殷家的两盆衣服没有洗完,我去忙了。”

阿水忽地落了泪。

小时候饥寒交迫的时候,他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谁家的衣裳谁家的工没做完,樊婶便总是这般无奈地说话,这样让他自己出去玩玩,等娘回来了,便有饭吃了。

今日樊婶几近悲愤无法,扔下了这句话就转身而去,阿水快步跟上,“娘!”

樊婶大声喊道,“别再叫我娘!你既已经认贼作父便好好地收拾了东西北上吧!做你的官升你的职从此我与你……”

“娘……”

“别再唤了,我不会同你一起走的……”樊婶再不肯回过身去望他一眼,“樊若水,你自幼也算得读过书的,娘再苦再难都没亏过你这些,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你竟然为了功名丧尽天良!你知不知道唐国才是你的家!金陵才是你的根!”

掩上门去,几许天光遮在外边,砰然便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娘你听我说……娘!”阿水不断敲门便是不肯离开,樊婶无法,“阿水,你知不知道小时候看着你长大的太爷熬不过这亡国的日子已然先去了……都是你……都是你的罪孽啊!你让娘日后九泉之下如何见你爹去……我说些什么?我说我拉扯大的儿子一手毁了自己的家乡?你让娘如何自处!”

阿水颓丧地坐在门前的小院里,他那一生渴求的功名一生奢望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好像全是他的错。

他早该想到的……根本不值得。

樊若水踉跄着奔回那株梅树之下,“红儿……”

娘的喊声凄厉坚决,“你给我走!再不许进这巷子一步!”

几番吵闹,纵是再充耳不闻也知道了这些事情,谁家的低矮阁楼之上忽地开了窗,凭空而下一盆烂菜叶的脏水劈头而下,直向着樊若水而来,远远地传来低吼,“卖国求荣!卖国求荣啊!作孽!这便是作孽!”

第二百六十七章 折脊做故乡(下)

他颤抖着抚着那株梅树,“红儿……我回来了,水哥得了功名回来了……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等我得了功名便回来娶你,如今我回来了……”

他疯了一样跪在那树前双手掘起土来,干冷碎裂的土地丝毫掩不住他的红儿一双眼顾盼生情,“你再不用受这些苦……再不用出去卖弄风情陪笑了,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