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了,你记不记得金陵之时,我说过,我不要了。”

“你不能不要!”李从嘉突然失态地大声吼起来,“赵匡胤你是个懦夫!你凭什么毁了一切之后又撒手不管,这是你的天下你的家国!他不是你弟弟!篡位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赵匡胤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几乎便是临近了崩溃边缘,“我不用你来救……我根本便是熬不了多少日子了,从我出降那日起,必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用你拿你的山河换!”

他的骄傲一如往日,他死便是死了,他不喜欢这种无力需要别人来换的感觉。

赵匡胤依旧是笑起,“还是这样的脾气啊……”伸出手去拉着他过来,“好,是我自己不想要了,我不是为了救你。”

李从嘉指尖颤抖,他深深别过脸去气犹不定。

两个人的争执,他是谁。

赵光义几乎被那剑眉之人一句话说得溃败无法,他眼睁睁地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的故事可是无能为力,终于开了口,“好一个感人至深……哈哈哈!我们三个人怕是今夜都要疯在这里!”

他仰天长笑,半晌怒目而视赵匡胤竟似带了泪光,“你知道我不是赵光义?”

尾声章节:世事荒芜长孤独(四)

“我知道。”

“从什么时候起?”

“巢湖。”

巢湖……赵光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竟然还一路护着他北上,他知道竟然还许了他如此功名,他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如此待他!

“赵匡胤你分明是在装模作样!巢湖之时你怎么可能知道!”

赵匡胤微微转向他,依旧平静,“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出了巢湖你我二人立于舟头,我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儿时我总惹爹生气,你就陪着我一起大夜里站在院里那棵树下面挨罚,晚上若是天气晴好便有月亮出来,刚好就能看见细细簌簌地光影伴着萤火虫。你总爱抬起头看那树影。我就笑你,书读得多了就愈发地酸腐起来。”

赵光义颔首,“你是这么说过……”

“你还记不记得你怎么答的,你说你尚且还记得儿时院里的那棵树,总记得高大无比,一到夜里树影之间的月光甚为好看。”

“是。”

“可是……家里那棵树,根本便从我记事起就被伐了的,只剩下树桩,当年你我便是坐在那巨大的树桩之上刻成的镯子……没有树影……我只是想试试你。”

他们都最清楚这镯子是彼此相认的信物,那个孩子怎么可能记错这件事情。

赵光义的眼泪忍住不落,他直直地看着他,赵匡胤却是转了目光去,“我还说起过桂花树,我说家中以前后山有一片桂花……实际上,本便是不靠山的地方,哪里来的后山。可是你也应了。”

“还要艾草的烧痕,算是我最后的确认,那几日,赵普反复提醒我你的野心,是我仍旧想着你不会……直到你病了,我说起赵光义曾经被烫伤过,想要去看,其实他根本没有……我自然知道你臂上也没有,可是你却真的装作以为会有……”

巨大的风声。

赵光义什么也听不清楚,闭上眼睛正对着门口站在风里,一切都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是他,为什么还要护着我,你也知道那时候我想要杀了你。”

“我想把你当做亲弟…你既然能有那镯子也一定和光义有缘…巢湖中的事情串联起来,我也想得了,光义他……是不是……”赵匡胤突然有些害怕,他一直想要问得事情,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其实结果太过分明,只是他一直都不敢去想。

“他死了。”

李从嘉分明觉得身侧的人黯了光芒。呼吸之间都见了凉意,他也是会怕的。一瞬间而起的心意,那银狐之人伸出手,给他安慰,他握住他的手。

“他……为何而死……”字字问出来都是对自己的残忍,李从嘉都能觉出他心下的颤动。他一直以来的某种支撑,其实不是不知道,仅仅是他不敢让自己这种念头崩溃,所以即使你不是赵光义,你也是……他的弟弟。

“你来得太晚……若是能够早一些……赵匡胤你来得太晚了!我一直看着他……他日日都跪在佛前等你来带他走,可是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今时今日再后悔有什么用!他死了!赵光义死了!”

已经近乎嘶吼。

眼泪颓然而下,“他死了……”

赵光义忽地探手入怀拿出那只木镯子来,用尽力气扔还给他,“拿回你的恩惠!这不是我的东西!”

孤零零地滚在地上,殿门开合砰然惊心。

赵匡胤亲自捡起那镯子来,手里仍旧拿着那只锦盒,向着赵光义过来,“伸出手。”

赵光义满面泪痕却是咬牙切齿地避让,直到赵匡胤用了真气一把扣住他,“你也是在安东寺里长大的吧……所以精通佛礼,也知道一些奇怪的用毒方法,我早便觉得,若真是他,不会懂得这些……”说着说着强行扣着他的手,将那木镯子带在他手上。

赵光义左右挣扎竟然挣脱不得,看见那明黄之人笑意更深,“你看,我若是想要制住你,只凭我一人之力便足够了,只是……我一直都是真心当你如手足。光义定是……不在了,可是我不敢去想……有时候,赵匡胤也会软弱,不敢面对他弟弟死了的事实……”

赵光义的失败更加显得彻头彻尾,“”你……你拿走这东西,这本就是你的镯子,你把赵光义的镯子给了李从嘉,你根本就不再顾及他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那个傻孩子等了那么多年根本就没有用!”

“我一直都在寻他!”赵匡胤也是动了气,“我没有扔下过他……只是我……”

尾声章节:世事荒芜长孤独(五)

轻轻的脚步声。

忽然看见李从嘉慢慢地走过来,他本该是看不见的,可是这时候突然格外分明,直向着赵光义而去,赵匡胤有些担心想要拉他回来,他却是拂袖不让。

“你……你说你的镯子是赵匡胤的?那他的才该是你的东西……”

“是又如何!是他当日想要我镯中之物与唐国有所联系,我们才互换……”话说到此也是一惊,蓦然明白了为何李从嘉如此愤然。“霓裳羽衣舞残谱……”

“镯中的东西是你篡改的!它不是赵匡胤真正想要给我的?”李从嘉字字句句间的沉重不容忽视,赵匡胤也一瞬间听得明白过来。

他的伤心催断了一树桐木枝桠,冷刷刷地哀嚎不去,那傲如凤凰般的女子一世都没有那么失望,她的坚持她的爱。

都毁了。

可是罪魁祸首,还堂而皇之站在这里。

李从嘉这一夜学会了什么是憎恨。

“从嘉……你不能动气,毒还没解,身上也不好,你过来……”李从嘉从来没有过的失态一把推开他的手,只向着赵光义的方向去,“你害死她……你害她死了都不能再相信我……赵光义,江正,你太可怕了……你到底还要毁了什么你才肯罢休!你什么都不是!你借着别人的身份活了这么久你以为这些都是恩惠,事实上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容忍你,他想要当你是他弟弟……赵匡胤是真心!你输了,你输得彻头彻尾!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个败了的蠢物!”

心血翻涌地扬声说与赵光义,李从嘉银狐举袖一把掀翻了那酒案,气力不继咳得止不住,不由自己也倒在那方狼藉之上,“你为什么要害她……她和你根本没有关系,你……”他的悲伤无法抑制,所有的事情忽地解开了,还不若一直错恨。

人的力量太微小,无力回天,故人难再。

赵匡胤过去扶他起来,“我确实不知那谱子怎么了……都过去了,听我说,都过去了!你不要再难过。”他死死地锢着这失魂落魄的人,手里那只龙首传位的盒子分外刺眼。

这一夜,颠覆了所有人的信仰。

赵匡胤执意不要天下,李从嘉明白何为憎恨,赵光义终于发现自己最大的秘密早便不是个秘密。

三个人的命运,宫廷之中暗影森然而立,都待那最后的时刻。

寒风凛冽席卷而过,市集上收了摊子,那冻冷了的元宵端回自家去热热,和和美美,市井烟火。

就快要子时。

赵匡胤轻轻拍着他的背,看他又穿了这天水碧,“从嘉,我把这些都给他……然后我们出宫去。”

他死死地掩着自己的嘴俯在他肩上摇首,手下按着那龙首盒子不让他交付出去。他明白赵匡胤这句话的分量,他的天下本是他此一生所求,如今说不要便是不要,谈何容易,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我说了……今年的七夕,陪你回江南看看,如今不是就可以了……我褪了龙袍,以后再也没有人让你难堪,我们回你的江南可好?”

他依旧是拦着那盒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我们一起回去,你的病就能养好,也不会再这么冷了……”李从嘉背对于赵光义靠在他怀里,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身后,只剩下摇首的力气,这梦太过零乱,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赵匡胤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烛影轻晃,杯酒翻洒。

尾声章节:世事荒芜长孤独(六)

突然听得身后斧声,寿元殿壁上饰有金斧御剑以示赵匡胤戎马天下,忽地被赵光义一把夺下速度极快,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你知道了这秘密便必须要死,今日知道我是谁的人都要死!”他不是赵氏,纵使有了这诏书恐怕也是不再轻易做得龙椅,冷风一吹立时遍身冰寒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本来没想过赵匡胤知道。

如今却是留不得!

李从嘉背对于他更是望不见,只觉耳后呼啸而来他的戾气惊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被赵匡胤一把揽过翻身而去,他挡在李从嘉身前单手接住斧子凌力来势,反手向外掷出,素白窗纸破裂迎风,金斧远远地破窗而出滚落在地上。

狰狞裂开的窗子,烛影纷乱,人影惊慌。

飞檐之上余人皆动,桐木之后王继恩扬手平息,死死盯着那殿中动静,应该是……快了,再等一刻……

泺潮吟诩,城阙万井九重源。

寿元殿里小小酒炉汩汩地冒着热气,赵匡胤冷峻面色扬手扔了斧子去刚要开口,忽觉不对,撑着李从嘉的肩却是腹中绞断五脏,立时便回首看向那边案上,“赵光义!”

李从嘉陡然僵持住,只觉得他的手慢慢地顺着自己臂上往下,错愕的一瞬间好像还能听见方才他说出宫去,要一起回江南看看……

“你……”他下意识地死死地握住他,竟是不知如何是好。赵光义一步一步向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血……血从赵匡胤嘴角渗出。

那剑眉之人忽地向着赵光义而来,直惊得他步步后退退无可退,瘫倒在椅上,那人目光遗憾却是无可奈何,“光义你还是……不能当我为你大哥……你下毒?勾结内侍……赵光义你做得好!”他突然仰首大笑一掌向着赵光义劈去。

“不是我!不是……”赵光义认命地闭上眼去等着自己败得彻底,耳边一阵轰响,赵匡胤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无尚尊荣,真龙天子顺着那方断裂的小案一同翻倒在地。酒污倾翻,明黄九龙轰然坍塌。

赵光义突然明白过来那句话。

王继恩……是他。

难怪他说着不要饮酒,竟不是因为赵匡胤下了毒,而是他在酒中下了毒。

赵匡胤何曾用过这般下等的手段。赵光义死死盯着那酒液一地,他该想到的……

星辰无语暗淡,参差万家灯残。

冷冰冰地风依旧不曾停歇,寿元殿中长发铺地,银裘满身的人站在正中,一目重瞳深重的颜色死死地盯着那一时桀骜的人终于倒在地上。

初遇,布衣难掩的张扬气度,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心气,是要把这天地都纳于一手之间的心念。

柳絮纷飞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