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陇西郡公送来贺礼一卷。”

“呈上来。”

宗庙之中他一人独立,忽地展开了李从嘉送来的那一卷白纸,墨色惊人,上书四字,不改的清雅出尘瘦骨其外,力透纸背。

赵光义只望一眼,长久叹息。

他缓缓摘下那只木镯子贡在赵匡胤画像之前,“大哥。”最后一次开了口,是他给了自己日后的一切,也让他的心再也不能安稳。

一季夏秋冬,踏尽黄沙万里程,汴京城中春意融融,百花枝头笑。

礼贤馆中,李从嘉自从被送回,便是再也不曾下得榻来,女英流珠随侍左右,却都是不再说起旧日。如花的年纪,静静看他间歇地昏睡,“姐夫……等得你回来,可惜是不是……其实你并不想回来。”女英也已经是心如死灰,甚至他回来那个清晨,年长些的御医尚还是医者仁心,摇着头有些遗憾,只是对她一人低声吩咐,“不好了……该备下的,也便趁着这几日备好……”她听了也不觉得大悲大恸,这般地步,已经是绝望到了不知道该要替谁难过。他到底还是她姐夫,出了事情,幽暗的晋王府里心心念念,全都化作了一句姐夫。

人人都努力地去忘,那榻上的人终日淡笑一如既往,每日用尽一个时辰,勉强咽下些汤水。残破书简,独坐流年,月落乌啼霜飞满天,俯看九天,醉里不知几度眠。

“果然是春日,暖和多了。”轻轻开口,似是在感叹,探手出去摆弄着那垂纱,一截清雅的腕子上隐隐一道痕迹,已是很浅。

“皇上来探。”流珠静静在门外回禀,李从嘉略笑起来想要撑起身,却是不得力,只得作罢。

门开,赵光义有些迟疑,终究是走了进来。

那榻上之人温润面目竟是丝毫不见悲怆,微微咳起,气色却是不好。

他如今龙袍覆体,也有了自己也的功业,望李从嘉半晌,忽地开了口,“你为何不死?”

李从嘉笑起,“为何要死?七夕……我应过他的。”

赵光义望着他的重瞳,“我要治好你的眼睛。”

当日,赵匡胤举兵南下只为这一抹烟雨魂魄,他却害他再也看不见他,如今,故人不在,他又非得起了执念要治好李从嘉的眼睛。

他不在了,眼目又有何用。

“李从嘉!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竟是动了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看不得这人如今依旧是淡笑无声,神人勿近的模样,送来的一卷白纸让他彻底绝望。“你看不见他了,我要治好你……”焦躁地在那屋内来回踱步,用尽气力想要触及他们的故事,想去试着证明自己曾经左右过什么,控制过什么。

可是李从嘉带了些遗憾地开口,再一次地让他输得彻头彻尾,“真可惜,我已经看得见了。”

结局:山河永寂(二)

赵光义再一次震惊无言,想起来他送的字,确实不可能是眼盲之下写得出的。他死死地盯着李从嘉看,“你…..从什么时候起?”

“北上之后……便慢慢地看得清楚了,后来用了药,也就恢复了……本就是你添了味异物,后来我不曾再饮,城破之后一路上渐渐就见得光了。”

“你!”他再一次觉出他的可怕,这么清淡到几乎便要散去的影子,通透到极点的碧色,“李从嘉,我曾有过怀疑,可是你竟然眼见女英佩玉无动于衷!你竟然如此心狠……”

他在榻上丝毫不以为意,“你怕我说出去你的秘密,你自然不会真的伤她,我有何所惧。”

“李从嘉……”他想说那一日深夜他换女英出去,自己分明是动了心念逼他奏一曲弦歌,突然吹熄了烛火想看他是否看得见,若是常人猛然陷入黑暗中总会受了干扰再弹不下去。可他丝毫未停。

李从嘉似是想起了什么,也知他想问什么,“你真是疏忽……只想着人的本能,却忘了我本看得见,既是见你手执灯烛不放威胁逼一曲,自然想到了你想做什么,熄了烛光我便微微阖上眼去……”

是,御花园中他覆着眼目也能弹奏如常,此间造诣远非常人所及,赵光义竟是妄自揣度了。

赵光义全然明白过来,他大笑看他,“你真狠,李从嘉……你是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你竟然狠心如此!你这个妖魔!你……”

这话一出分明惹得那榻上之人剧烈喘息再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的致命所在,他此生再也不能告诉那个人,我看见雪,也看见你。

可是我放不下,所以我一直都不肯说,惩罚你,最后耗尽了我们所有。

李从嘉的眼里都是挣扎,望着赵光义却是无法。他此生亲眼见得娥皇死去,又亲眼看着他……

死亡突然变得很轻易,却因此而绝不肯轻易放纵。

不能死。还不能死。

赵光义突然感觉到了这个人的心有多可怕,难怪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还兀自强撑,竟是一瞬间让自己如入冰窟。转身出去命御医入内。

“皇上,郡公早便是心血耗尽,朝不保夕,如今内里血脉凝滞……能拖延至今日纯便是一口气罢了……确是已经无法了……”

良久叹息。

一侧女英听着也是再出不得泪来。起初的日子里还不死心地试过诸多药石,他连咽都咽不下去。

好像从那个夜晚回来就再也嗅不见紫檀的香气了,流珠时常难过,女英拉着她只是摇头,“都耗尽了吧……”

李从嘉时常无意识地于昏梦中反反复复地遇见那一年夜晚树下的人,分明是带了伤,依旧张扬不可一世,“安定公好风情。”

那时候让自己皱了眉有些不悦,却也是褪了锦绣的外袍覆在两个人身上。

他的温度从那个时候起就让自己向往。

而后,浑浑噩噩遍野萧索,赵匡胤亲率五十万大军围攻金陵,玉霄阁上弦歌清越,随风入阙遍漫百里不绝。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梦中月下,凤凰台杏花如血。

结局:山河永寂(三)

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一身夜雨的男子。太平兴国,天下平定,没有人敢去过多的探问金匾之后那封遗诏的突如其来。

唯有那礼贤馆里女英静静为他奏一曲琵琶,时而清醒,多半的时间已经是陷入昏沉地睡眠,但是醒着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很美很清的笑,从她八岁时候起,好像这个人便是一直如此,这世上真的有人笑落三月春花。远远看着,就能让那嫣红黯了颜色。

有的时候,有宫里车马停在馆外。

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地玄青之色,深到了极致,守卫分明是宫装,命人去迎,却从来不见车中人下来,一直沉默,便只是摆手作罢。

每隔几日便是如此,长长停在那里一两个时辰,静静地沉淀下来。

好似同李从嘉一般都在若有似无地听那琵琶之音,也好似不是。

入了夏去,李从嘉的身子却愈发地凉了,时常从昏睡中蓦然醒过来,愣愣看那窗外几树碧色。

经常咳得止不住,却再也未曾见血,心血都蒸干了,只剩下一份执念罢了。

流珠望望天色,今天日头不盛不见燥热,却是晴朗天气,替他开了门,放下一半的纱来,透透气也好。

他唇上已然不见血色,整个人苍白得比那当日的梨花白锦还要素雅。

微微侧过脸来,见了光,就看见他很干净地勾起嘴角,笑起来很通透的墨色重瞳,像个孩子。

赤子心性,真心喜欢。有人说过,喜欢便是喜欢。

他记得要真心实意地笑。

远远地,一廊江南花木,听人说起来,这礼贤馆先皇煞费苦心,甚至不惜砍了熏风门外的古杉,自古帝王无人敢妄动,他却是挑了眉去一个字便砍了。李从嘉听见的时候也是这般笑,果然是他的性子啊,从来都不曾变过。空气里都浮起了细小的尘埃,他想起赵匡胤的时候就能觉出面色格外温暖,女英不曾问过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倾覆却是一瞬间震动天下,一场几乎令人心惊的大雪直教汴京遍野荒芜,等得世人想看清楚的时候,就见到金匾之后遗诏一封,寿元殿里飞雪不散,无人敢靠近,直到清晨日头起来,温度明显得不像入夜阴寒,殿里的雪依旧未曾消融。

他不信命的,李从嘉知道。不过,人言动了龙气,这国便恐为外姓所扰。

这倒是真的应了。

只不过他也清楚赵匡胤本不在乎一个姓氏,到了最后,他根本不在乎谁是赵光义,他只希望他是他弟弟而已。乱世人心,他想证明还是有真心在的,就和自己当日一般,都是傻子。他知道或许赵光义已经死了,所以他的愧疚成了心魔,努力地去还。

实在已经流离太久,这一身碧衣的人不曾经过这些厮杀惨烈,却能够想得属于赵匡胤的记忆是完全和自己不同的世界,他的霸气他的秉性亦是被逼出来的,乱世武将之后,你若不想法子强大到足以窥探天下,那便是埋骨荒野。所以其实赵匡胤很想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相信,想去保护住最后的牵挂。

午后的日光洒在礼贤馆仿效江南的金顶之上,又见了桃花。

赵匡胤为他种的碧桃树,在他走了之后漫漫开成海。

李从嘉一直这么痴痴地看,忽地就见那桃叶一动,树下似是有人分花拂柳而来,明黄色泽……他指尖一紧,李从嘉瞬间呼吸凝滞。

弹指一瞬,他几乎便觉得自己还能落下泪来。

却不是他。

那人的眉角远不似赵匡胤凌厉,如今却是带了另一种气焰。只是此时此刻,行于花树之下,微微带了黯然。

来者同样一顿,花枝下,恰是望见寝阁开了门,那苍白清雅的人躺在上面静静观花不语。一如往日蛊惑人心。

轻轻走入他的视野去,愈发近前,愈发能看见他重瞳里的碧桃恣意开放,美得不应凡间,不染纤尘。

结局:山河永寂(四)

下人们见了赵光义都是心下恨意不消却又无法,李从嘉倒是依旧平静,开口去,好似对着一个旧年里的故友,“你来了……”就好像还能略带寒暄。

这样安稳定心的口吻让赵光义一瞬间无法自制,他突然想起来,如今只有这榻上弥留之人知道自己是谁。

他看着他几乎丧尽了血色,忽地害怕起来,“李从嘉……你近日觉得如何?”

他微笑一如既往,“很好,只是起不得身罢了。”

他见了他的样子,分明觉得这是种折磨,反复地思量,他本不该如此,可是赵光义竟还是带了叹息,“若是……挨不过了,便……去吧。”

看着他如今模样,都知道这句话算是对他最大的良善。世人总叹花败萎落枝端,其实不至形容枯槁最可怕,李从嘉的的优雅风骨分毫不差,却是空了的躯壳。

若是受不得了,便去吧。

李从嘉摇首,“不。”

就连御医处所载他自北上受降后,便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这么久过去……赵光义自认绝非大善,他不愿承认,却开始不想他如此。

“李从嘉,苦不苦?”

随他望着那窗外的碧桃树,赵光义静了心神问他。

那人一愣,看看桃树,又望望那身明黄,“你说桃花……还是我?”

“两者皆有。”

李从嘉摇首,“你没有尝过,所以你不会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