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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14日,难消帝王恩,完。

152☆、番外之帝后

四月二十, 邺城一派草长莺飞。

昨日显阳殿忙了个够呛, 众人虽然都累, 可是今天一大早,一个个还是满面笑意。

王妃的封后大典, 即便是累死人,也是开心的。

当然, 现在已经不能叫王妃了,众侍婢都要改口称皇后殿下。

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南朝皇帝被齐朝军队从井里捞出来, 随后这位有史以来被活捉的最不体面的皇帝, 和数千官员大臣、王孙国戚,一起被押送邺城。慕容檐在熙元二年连破三城, 攻入北周京城,灭亡北周,又在今年活捉了南朝皇帝,至此, 除了边疆星星点点的割据势力, 中原腹地真正实现大一统。

自汉亡之后, 三百年来中原动荡不堪,战乱频发, 流民遍野, 天下人口锐减至十分之一。数不尽的英豪都做过统一天下的梦,然而今日,终于在一位年仅十九岁的少年手中实现了。

慕容檐带领大军归朝后,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皇帝该给皇叔摄政王让位了。这时候再没人敢指点慕容檐来历不正,谋权篡位。北周是他打下来的,南朝是他收复的,就是慕容檐自己不说,百姓也觉得皇位该由摄政王坐。

一个刚满一岁的奶娃娃,有什么资格坐拥天下,做一统之主?

四月份时,慕容烁顺理成章提出禅位,这回朝臣根本没人反对,恭恭敬敬地迎接慕容檐称帝。至于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子如何“主动”提出禅位…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四月十九,含元殿举行登基大典,慕容檐正式登基。同时,虞清嘉的封后大典亦同时进行。

今天是四月二十,宫里为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忙了一整天,所有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无论身体怎么累,心里总是开心的。三百年了,他们好容易等来四海归一,内战平息,接下来只要中央朝廷不出乱子,休生养息,减赋免税,等人口缓过这口气,百姓期待已久的太平盛世就该来了。

显阳殿里,白芷又累又开心,她激动的一夜都没睡,今日一大清早,就来殿里伺候虞清嘉。没想到白芷来的时候,白蓉已经在了。白蓉正在说宫里的事:“…安乐侯昨天不肯睡,一直哭。直到二更,哭累了才睡着。她的乳娘一大早来给宫里递了话,说…”

“说什么?”

“说可能是换了新的环境,安乐侯害怕,所以才不肯睡觉不肯吃饭。乳娘想恳请皇后去看看安乐侯,或许安乐侯看到了皇后,心里安心,就能好好睡觉了。”

虞清嘉叹气:“一个大人换了环境都要适应一段时间,他才多大,突然被抱到宫外,不哭才怪了。让乳娘好生照顾着安乐侯,下午我腾出空来,让乳娘抱着安乐侯进宫。”

“是。”白蓉应下,嘴唇动了动,又停住了。虞清嘉看了睨她:“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吞吞吐吐的做给谁看?”

白蓉笑了,说道:“皇后,陛下走时特意说了,午时会过来用膳,下午估计就要留在显阳殿了。皇后将安乐侯抱过来,陛下,乐意吗?”

“他爱乐意不乐意。”虞清嘉哼了一声,完全不想理这个人的模样,“多大人了,没轻没重,连孩子的醋都吃。”

白蓉心里啊了一声,默默闭嘴。昨天她们伺候虞清嘉沐浴时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生气了,想必是昨天晚上,陛下又惹到皇后了吧。白蓉识趣地闭上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虞清嘉内室的装饰品损耗极大,瓶瓶罐罐经常说摔碎了就摔碎了。当然了,陛下不缺这点钱,掉到地上摔碎了,再换新的就是。但是由此可以窥见,帝后闺房中的活动多么剧烈。

白蓉领命退下,去安排下午安乐侯进宫的事。白芷见白蓉出去了才进来,她拿过一旁的镜子,伺候虞清嘉戴发饰。虞清嘉头发盘成高髻,上面戴上一顶金冠,金冠纤细明亮,正面镶嵌着龙眼大的蓝田玉,玉质剔透细腻,价值连城。金冠两侧还支出柔韧的金枝,下面坠着各种宝石、玉珠,虞清嘉轻轻一动,环翠叮当,美不胜收。

虞清嘉换好衣服,坐到另一边。白芷跪坐在虞清嘉下首,一边说话,手上的活计还不停:“皇后,安乐侯谁都认不出来,唯独亲近您,以后他该怎么办?”

虞清嘉叹气,说道:“我能看顾他一阵,不能看顾他一辈子。以他的身份和心智,让他多接触宫廷才是害他。依我看,等他在邺城长到能理事,就给他划一块封地,让他在封地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辈子,便是最好不过了。”

白芷点头,觉得此话有理。慕容烁是个痴的,而他曾经是少帝,他的这重身份注定他无法和慕容檐和平共处。他如果长久留在京城,不免会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慕容檐就是不想,也必须杀他了。

相反,让他成年后去封地,远离京城里的勾心斗角,见不到朝中的人,反而能无忧无虑地活到老死。慕容烁生来不足,这辈子都会是小孩子的心智,慕容檐不会担忧他在封地密谋造反,慕容烁也不必受京城的困扰,这样对两方都好。

白芷想到慕容烁,不免又想到虞清雅,她问:“王妃,前些日子宋家又闹了,您看…”

“宋家。”虞清嘉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皱眉,宋太后被虞清雅所杀,虽然是宋太后自作孽,可是谁让弱者有理,宋家平白没了一个太后,哭天抢地,不依不饶地扯着虞家要说法。虞清雅早在自甘做妾的时候就被虞家扫地出户,然而这是虞家内部的事情,对于外人来说,虞清雅终究姓虞。出了事,他们当然揪着虞家不放。

虞清嘉轻轻笑了一声,虽然在笑,可是白芷莫名觉得冷意阵阵:“宋家哪里是和虞家要说法,他们分明,是和我要说法。”

去年虞清雅垂死挣扎,杀死了宋太后,还劈裂了佛像,毁了半座山。如今永宁寺接到朝廷的补偿,陆续在废墟上重建,而虞清雅闹出来的事情,也被慕容檐强令封锁了。

虽然慕容檐下了死命令,可是永宁寺佛像坍塌、地裂成缝是没办法隐藏的,慕容檐这个死不要脸的,硬是掰成佛祖显灵,震天裂地。

虞清嘉在重阳节那天抱着皇帝去给受难百姓祈福,这件事传的众人皆知,佛像显灵,岂不正好说明虞清嘉诚心感动上天,以致佛祖现身。慕容檐后来亦赶到现场,而佛像坍塌、地动天摇正好在这个时候,慕容檐只需要稍微发挥一下,民间就流传起摄政王慕容檐乃是天命所归,是上天选定来结束这乱世的天命之子。

百姓笃行佛教甚众,这样的说法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打仗最重要的就军心,齐兵士气大振,慕容檐借着这个势头南征,果然一路势如破竹。慕容檐靠着运作封建迷信大挣一笔,事故另一方永宁寺亦对这个说法乐见其成。这才多久,永宁寺香火大盛,已经成为邺城第一大寺。

虞清雅闹出来的动静被说成天道显灵,而她本人的存在,却被无声无息地抹去。外界的舆论平息,可是唯一的受害人宋家却不肯罢休。他们揪住这个把柄,闹死闹活要说法。看宋家老夫人的意思,宋家之意隐隐指向后宫。

死了一个鸡肋的太后,换一个新帝贵妃,当然不亏。

虞清嘉浑不在意,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利字蒙了心,我们却不必陪着他们闹笑话。宋家气数已尽,再闹腾也不过是跳梁小丑,你一会传话给父亲和叔公们,不必搭理他们。”

“是。”白芷应下,又有些犹豫,“皇后,您如今毕竟是中宫之主,陛下大位初定,六宫空悬,全天下都盯着您呢。这时候如果您对宋家不假辞色,其他家族会不会说长道短?恐怕郎主和族老们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敢对宋家放硬话。”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活在那些人的嘴里,随便他们说什么。让父亲和叔公们尽管放心,不必顾忌我,该给冷脸就给冷脸,该闭门不见就闭门不见。越是众人盯着,越要摆出气势来,真当我人人可欺不成?”

白芷恍然大悟,连忙道:“皇后说的对,我们乃是皇后娘家,我们越硬气,外人才越不敢惹。再说,陛下对皇后百依百顺,就更不必受这种冤枉气了。”

听到慕容檐的名字,虞清嘉没有搭话。白芷没有发现,她继续问道:“皇后,您说宋家究竟想干什么?”

“去年年中,宋家野心勃勃,想要效仿前朝,趁着皇帝年幼,杀掉皇帝的生母,由太后及娘家把持朝政。宋家想当国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想到宋太后却突然死了,还是被他们一直看不上眼的虞清雅杀死的。宋家美梦成空,当然不会干休,他们现在死揪着虞家不放,分明是想通过虞家施压,逼我给他们补偿。”

“什么补偿?”

虞清嘉对着后宫的方向指了一下,白芷马上明白了。白芷又惊讶又生气,矢口骂道:“真是不识好歹!宋家人的眼睛都白长了不成,怎么就看不清局势呢。即便宋太后不死,如今少帝都禅位了,哪还有她这个挂名太后什么事?陛下没有清算他们家,他们已经该暗暗烧香了,怎么还敢来皇后这里讨嫌?还当后妃,呸,想的倒美。南朝宫廷跟来了那么多内廷宫眷、皇室公主,陛下眼角扫都不扫,直接指配给未成婚的将军士兵。宋家那几个娘子有多大脸,还能美过南朝的公主皇妃吗?”

白芷说完感觉不对劲,连忙补救道:“皇后,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天底下论美人,谁能比得上皇后?再说,陛下亦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入得了陛下的眼。陛下看她们,还不如镜子里看自己。”

虞清嘉挑了挑眉,故意说:“那不是庸脂俗粉呢?”

白芷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讨饶道:“皇后奴婢错了,您可绕了奴婢罢!”

“什么庸脂俗粉?”

两边的人都停住,跪下:“陛下。”

慕容檐走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到虞清嘉身边,看向白芷:“你们方才在说什么,什么庸脂俗粉?”

白芷一脸尴尬,虞清嘉使了个眼色,说:“你先下去吧。”

白芷大大松了口气,逃命般出去了。

等白芷走了,慕容檐似笑非笑地看向虞清嘉:“庸脂俗粉?后宫空悬?”

虞清嘉扫了慕容檐一眼,说:“难道不是吗?陛下长成这副样子,哪个少女不春心萌动?”

慕容檐忍俊不禁,他最烦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别人提一嘴就差点被他射死,但是虞清嘉无论怎么开玩笑都没事,甚至私下里叫他狐狸精,慕容檐也欣然接受。双标双到慕容檐这个地步,也是难得。

慕容檐丝毫不生气,说:“那你呢,为夫可有勾到皇后春心?”

虞清嘉白了他一眼,慕容檐笑:“还在生气?”

说起这个虞清嘉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昨天睡前答应我什么了,结果你还那样…”

“是我不对。”慕容檐很顺畅地认了错,他眼睛都不眨,说,“但是我可不改,保证还有下次。”

“你!”虞清嘉气得不轻,她瞪了慕容檐一会,恨恨道,“不想理你,我出去了。”

慕容檐默默看着,却在虞清嘉刚刚站起来的时候伸手,将她拉回来。虞清嘉控制不及,直接跌坐回他怀里。虞清嘉的发冠碰撞,发出叮铃铃的声音,慕容檐十分享受投怀送抱的过程,他一手揽住虞清嘉腰肢,另一手挠了挠虞清嘉下巴:“你还欠我一百九十四次呢。”

虞清嘉脸倏地变红,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我根本没答应你,你这是霸王条款。”

去年慕容檐在北周打仗时,刚刚攻破京城,还没来得及清算战况,就接到京城暗卫密信,报告了虞清雅的事情。慕容檐接到信后岂能放心将虞清嘉留在邺城,他将何广等人留在北周处理残局,自己带着最精简的人马,飞速赶往邺城。好在他赶在重阳节那天到京,及时阻止了虞清雅。慕容檐对虞清嘉以身作饵的行为非常生气,所以强行和虞清嘉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让她在床笫上补偿回来。

慕容檐抱住虞清嘉,两人鼻梁相碰,眼睛里只看到彼此:“前年冷战两个月,去年出征五个月,我心疼你,给你算最低的,按一天一次,你看看该是多少次了?”

“但是你…”

“哦对了,忘了说,现在每天一次是正常数额,不算在你的债务里面。你自己算算,你还差我多少。你要是再不努力点,你连利息都还不上。”

虞清嘉简直出奇愤怒:“什么利息?我根本没有同意!”

“那我不管。”慕容檐理直气壮,手渐渐不老实了,“昨天勉强算三次,那还有一百九十一次,加上今天,你至少得答应我两回。两回可不算多吧?”

“我不要,这根本没有道理!”

慕容檐从来不和人讲道理,他一般都是直接动手的。虞清嘉眼看要擦槍走火,只能赶快按住慕容檐的手,说:“等等,我宣了安乐侯的乳娘,她今天下午会抱着孩子进宫来。”

慕容檐生生停住,眼睛眯起:“你说什么?”

虞清嘉也觉得很对不住他,可是,谁让安乐侯的事在前呢。虞清嘉去推慕容檐,说:“你快起来,你这样只会越来越难受。”

慕容檐幽幽看了虞清嘉一眼,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天他就下旨把慕容烁扔到藩地去。虞清嘉感受到他的存在,心渐渐软了,低声附在他耳边说:“今天晚上好不好?我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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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番外之恩赐

——辰时初。

宫阙深深, 清香袅袅, 慕容檐半梦半醒之间, 霍然睁开眼睛。

不对,他的寝殿里从来不燃香, 哪里会有香味传来?

慕容檐明明才刚睡着,可是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满目清明,没有丝毫三天不曾好好睡觉的疲惫。他看到大殿里的摆设惊讶了片刻,他不动声色, 飞快分析可能的状况。

半年前, 他在宫殿里隐约感觉到虞清嘉的存在,虽然只是片刻, 她就消失了。但是慕容檐还是像疯了一样,昼夜不停地让道士念经施法,想要重新见到虞清嘉。

哪怕,只是她的魂魄。

哪怕她不能动也不能说, 只要能多停留一会, 就行。

含元殿日夜不停做着道场, 慕容檐的神经也越发衰弱,连睡两个时辰都成了奢望。外朝对他沉迷道术多有不满, 可是无人敢拦。

半年以来, 慕容檐日夜在含元殿中盯着帷幔,没有,一次都没有。

她再也没有回来。

前几天西南洪涝报急, 慕容檐白日在前朝批折子,晚上回宫等道士施法,已经足足三日没有合过眼了。御前太监联合太医,好容易用药膳让他睡着,没想到再一睁眼,慕容檐竟然看到完全不同的含元殿。

不,这不是含元殿。慕容檐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经转过许多道杀机。即便有药物辅助,他睡觉也向来浅,会有谁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换了一个宫殿?就算他昨夜的药里有问题,那这伙人为何没有趁机杀了他,反而将他移动到另一个宫殿?

他们想做什么?

慕容檐多年来生杀予夺,杀伐果断,此刻却想不出所以然来。他正在沉吟,耳朵动了动,隔着远远的,他已经听到有人过来了。

慕容檐慢慢绷紧身体,随时准备将来人击杀。他这时又意识到,他的身体也不对劲。

依然是他的身体,年龄亦对的上。可是,他身上有着许多征战南北的伤口,大小斑驳,然而现在,他身上的伤口都不见了,即便几道致命的还在,却变浅很多。

显然易见,这是仔细涂药养护的功劳,以慕容檐多年混迹宫廷的眼力,上面恐怕还敷了舒痕膏。

慕容檐狠狠皱了皱眉。

来人脚步声已近,就在慕容檐打算动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对方的脸。

来人似乎没有料到慕容檐已经醒了,她看到他怔了一下,随后展颜而笑,灿若星辰:“你醒了?今日稀奇,你现在才醒。我起身时见你睡得好,没忍心叫醒你。现在好些了吗?该上朝了。”

慕容檐看着不远处的人,一时半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了许久,用尽全部勇气,问:“嘉嘉,是你吗?”

“当然是我啊。”虞清嘉莫名其妙。她以为慕容檐又做了噩梦,她让宫女将洗漱用的舆具放在一边,自己亲自端了杯水,坐到塌边:“你怎么了?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

虞清嘉话没有说完,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杯里的水全部倾洒在外面。慕容檐用力抱着虞清嘉,力气之大,仿佛他一松手,虞清嘉就会消失:“嘉嘉。”

虞清嘉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环住慕容檐,任由他抱着:“我在。”

“我已然到了阴曹地府,是吗?”

“什么阴曹地府。”虞清嘉又气又笑,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清早的说什么呢,叫人看笑话。”

“不是阴曹地府,那就是梦了?”慕容檐苦笑,“我倒宁愿是我死了。”

虞清嘉感觉今天的慕容檐十分奇怪,狐狸精虽然总是患得患失,疑神疑鬼,非要让她一遍遍说肉麻的话才肯干休,但是今日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虞清嘉皱眉,想推开他仔细看看他怎么了,然而慕容檐死死扣着,怎么都不肯松手。正纠缠间,显阳殿外传来一个声音,虽然稚嫩,但已经能听出日后的清亮华丽:“阿娘,阿父上朝去了,我来找你!”

“…?!”

慕容檐放开手,冷冷看着跑进来的那个小不点。

——巳时。

慕容檐现在已经确定他不是死了,也不是做梦。他就算几天没合眼,至少记得自己并未有子嗣,而就算他做梦梦到了虞清嘉,也绝不会给自己安一个小孩子闹心。

台下大臣正在禀报朝政大事,慕容檐沉思空隙顺便听了一点,就知道和自己睡前的轨迹一样。他昨夜才刚刚处理过西南涝灾的文书。

台下的老臣喋喋不休,慷慨激昂,今日的陛下好生有耐心,竟然全程认真地听着。他们大受鼓舞,说的更加用心用力。

而慕容檐只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个世界的自己,凭什么比他早统一南北,比他早找到嘉嘉,甚至还生出了儿子?

——午时。

那群啰啰嗦嗦的臣子总算走了,慕容檐一得自由,立刻去书房找线索。他神色淡淡,一如往常,没有询问任何人,却已在半个时辰内摸清了这个世界的轨迹。

章武九年五月去广陵,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嘉嘉——很好,和他一样。同年九月遇袭,和嘉嘉两人同吃同住,一起生活了一个月零五天——具体时间看不出来,可是年月都是对得上的。十月十六杀了廖政,嘉嘉给他换药时,发现他的身份,事情截止这里,都和他的经历一模一样。

但是之后的事情大致一样,却又有一些小的出入,比如虞清嘉身边护身的侍女从白露换成白蓉,虞老君早了两年半离世,虞清雅认识了广平王…慕容檐大致有数了,这个世界的大方向进程是一样的,然而在细节处,因为虞清雅的打扰出现许多细小不同。而这些不同,就足以让他们一个活在天上,一个身处炼狱。

真是巧呢,他就是炼狱的那个。

慕容檐因为查从前的事,在书房耽误了许久,外面的太监催了好几次该用膳了。最后,白蓉亲自到来,问:“陛下,皇后和太子已经在显阳殿等了许久,陛下今日是否要一起用膳?”

“当然。”慕容檐站起身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撞到这等好事,在失去虞清嘉多年后,竟然来到另一个时空,见到了依然温暖天真的她。或许是那些道士真的有些把戏,或许是上天可怜他,但无论如何,他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可能放手。

他的嘉嘉,他的家庭,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他即使在梦中都不敢奢求,他会和嘉嘉成婚,此后朝夕共处,白头偕老。这个世界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他曾经连做梦都觉得贪心的。

慕容檐想到这里,心里对另一个自己的不爽又拔高一重。

——未时。

那个烦人精终于肯去睡觉了,哦对了,那个讨厌的小鬼叫慕容炫。

慕容檐从头到尾用一种打量间谍的目光看慕容炫,而慕容炫背着虞清嘉,也会毫不示弱地瞪回来。等慕容炫磨磨蹭蹭地去睡觉后,虞清嘉看着慕容檐,轻轻拍了他一下:“你干什么,怎么那样看炫儿!”

慕容檐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再一次问:“当初为什么要生他?”

虞清嘉听到这种话气得瞪他:“你还敢说!当着炫儿的面,不许再说这些!”

果然,慕容檐确定了,这个世界的他依然不喜欢小孩。多半是算漏了,发生了一个意外吧。

好烦,他才刚刚见到嘉嘉,他都没有和嘉嘉度过洞房花烛,新婚生活,凭什么把儿子塞给他?

——申时。

嘉嘉在处理宫务,坚决不理他,慕容檐只能耐着性子看看文书,批批折子。

慕容檐默默记下了今天来禀报宫务的人,明天就将他们调走。这波奴婢可算走了,慕容檐还没有说话,外女眷前来给虞清嘉请安。

慕容檐神色淡淡地掰断了一支笔。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明日,这些府的男丁,无论官职大小,一概贬职。

——酉时。

来请安的女眷总是莫名其妙觉得背后发寒,她们听说陛下也在,不敢多坐,待了一会就走了。

慕容檐松了口气,正打算去抱嘉嘉回来,慕容炫蹭地一声跑出去了,非拉着虞清嘉陪他认字。

慕容檐的目光几乎能杀死人,他很确定,这个小崽子也在盯着前厅,一看虞清嘉有空,马上跑出去抢占先机。可恨他是一国之君,小孩子能不要颜面不要风度,他却不行。

慕容檐叹了口气,小孩子果真很烦。

——戌时。

慕容檐亲密又慈爱地“陪”慕容炫认了字,读了书。虞清嘉对父子俩终于能好好相处十分满意,晚膳时笑了好几次。

慕容檐眼睁睁看着慕容炫顺杆子爬,借口自己拿不住筷子,让虞清嘉喂。

慕容檐笑了一声,说:“不必,把他抱过来,我亲自来喂他。”

——亥时。

整整一天,慕容檐唯独在此刻露出了真心的笑。他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夜深人静,慕容炫那个小犊子回自己的寝宫休息,宫门落锁,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嘉嘉。

慕容檐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甚至都生出一种茫然来。这是真的吗?会不会他很快就会醒来,得知他这一天,仅是黄粱一梦?

虞清嘉坐在梳妆台前卸妆,黑发如瀑,眉目如画。她刚刚沐浴完,现在身上仅穿着单薄的中衣,从后面能看到纤细有致的脊背,平直白皙的肩膀。

慕容檐像被蛊惑了一般,慢慢走近。他心里想,即使告诉他此刻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一旦靠近就会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美景。

慕容檐才刚刚靠近,就闻到虞清嘉身上刚出浴的发香和体香。天下迷魂香,夺命索,莫过于此。

虞清嘉并没有留意身后的情况,她一边梳发,一边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不像平常的你。”

而这时慕容檐已经走到虞清嘉身后,他一低头,就看到单薄的衣领之下,白皙的沟壑若隐若现。

虞清嘉才刚刚放下梳子,都没有将头发拨到后面,猛地被抱起。

“呀,你干什么!怎么这样突然!…你轻点…”

——丑时。

虞清嘉累极睡着了,脸颊绯红,眼角带泪。慕容檐在她身边看了许久,一遍遍想,他何德何能,能得上天如此眷顾?

他不敢睡觉,身体里仿佛有数不清的劲横冲直撞。慕容檐悄悄离开显阳殿,在月色里漫无目的地走动,一遍遍平复着从天而降的喜悦,以及失而复得的惶恐。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麟德殿。这是太子所住的宫殿,换言之,是慕容炫的住所。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慕容檐正待离开,突然眼睛一眯,在树影里看到什么。

慕容炫抬头,看到是父亲,一点都不意外。此时宫廷各处都已落锁,到处都是巡逻的内侍,然而父子二人在月色下相见,谁都不奇怪。

慕容炫仰头看着慕容檐,眼底是深沉的压抑和颤抖:“父亲,阿娘送了我一只白兔,想培养我的耐心。我总是忍不了想掐死它的冲动,怎么办?”

慕容檐沉默,良久后,伸手覆住慕容炫的头顶:“我小时候也曾如此,无时无刻不想破坏世界。可是后来不会了。”

慕容炫眼睛亮了:“你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遇到了你的阿娘。”

“炫儿,当你遇到你想用生命保护的那个人,你就愿意去守护这个世界了。”

——《难消帝王恩》,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