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答道:“三百年前,我答曰天无情,人有情。然后我就成了这无情无爱的朽木,被你们扔回红尘之中。嗯,我开始领悟这世间的情感,用你们的方式。这就是你给我的机会,因为我回答对了一半。另一半你们并不满意。所以你们需要我摈弃自己的情感,只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尽世间之情。而我也如同你们的希望一样,如浮萍一般,无法真的与任何人结缘。”

东皇微微点头,似乎作答。但是依然毫无动静。

此时胡悦从新坐回去,他开始说:“我终于明白为何楚珏会在我身边,为何有了十年掩尽风雨之说。为何他的精血可以开启生死符之间的九元天问局。哈哈。三百年前,因为我并没有回答完全的答案,但是九元却认可了我的一半答案,所以便有了三百年之期。现在我必须要回答完整这个答案,否则,我将灰飞烟灭。赐予的三百年岁月也将不复存在。我还是真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小节,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解释,就是九冈山是楚辞之中,迎神的地方。在九歌之中有出现过。在这里我把它设计为一个没有生死的地方,其实严格意义来说。这些进入九元天问局的人都死了。那一刀是真的把他们都捅死了。

 

第90章 乾坤一问(三)

 

胡悦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楚珏应该是九元中的一元,当初他应该是同意他的答案者,但却并不是全部。所以胡悦有了三百年的时间,而楚珏作为见证者,利用左一棋身上的血诏来到人世,成为赵氏王朝的‘楚君’,三百年里,他化为残梅主人,设胡悦入局。胡悦察觉到了其中的异相,便不再参加,自此楚珏真正地出现在胡悦的面前,引其住入观情斋。却因情而动,再护胡悦十年之期。直至今日,楚珏的魂魄无法再单独而行,最终回归九元,一切回归原始。

胡悦看着东皇太一,应该就是有其余的八个神明元魂所共同组成最原始的元灵,所以称为太一。当楚珏回归东皇太一之时,世上就再也没有楚珏此人。楚珏一直说天意,他隐瞒着一切,就是为了遵照天意,但是却用情,保住胡悦十年的岁月。胡悦不知楚珏在知晓所有一切的时候,依然那么做的心情是如何。但是现在他问不到,面前的尊者依然巍峨不动,如山岳一般。胡悦心中微微恍惚,难道说这十年也是天意?那楚珏的深情是否也是天数?他丝毫没有自己的意识在其中?

胡悦突然想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往事,楚珏扶手拿着酒勺,为自己门口两个葫芦里灌酒。表情怡然自得。胡悦心中不禁莞尔一笑。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胡悦闭上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伸出手指着地面开口道:“悦可答!”

此时天乐不鸣,天鸟停止翱翔,四周瞬时化为寂静。胡悦睁开眼,答道:“天,无情。人,有情。然天可为人而有情,人可为天而无情。人之道,则皆有情,天之道,则无无情,然人道即天道之一。故而天可谓人道而有情。”

此时天乐不鸣,天鸟停止翱翔,四周瞬时化为寂静。天女站在天桥两侧,诸神静候胡悦最终的答案。胡悦睁开眼,答道:“天,无情。人,有情。然天可为人而有情,人可为天而无情。人之道,则皆有情,天之道,则无无情,然人道即天道之一。故而天亦有情!”

此言一出,面具尊者开始产生了变化,但是似乎又有什么阻止了这层变化。但就在此时,原本空着的席位,突然出现了几个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胡悦站起身,他负手而立,又如当初在观情斋之中侃侃而谈的狂生,开口道:“三百年观情至今,难道上皇不也见证这一切?九元其一,与我入世,观尽这世间之情难道不能证明我此番言论吗?”

当胡悦再无疑惑,向天而答。此时的左一棋,也开始明了自己完全只是楚珏所利用的一个砝码,而这具肉身,他是根本带不出去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但如此,如果他继续留在这个身体中,最后他只能被困死在里面。

左一棋现在唯一的依凭就是用楚珏之力所召唤出的阴阳鱼。左一棋痛苦地想要挪动身体。但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他再一次感受到当初死亡之刻的恐惧,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痛苦地看着梅妃。梅妃心中不忍,开口道“先生最后一段路,就走到此吧。三百年的历史已经改变,现在的你应该早已不存。而今先生何去何从?是愿意作为一个忠良魂归离恨天,还是被困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体之中,直到成为一个怪物?”

左一棋隐晦不定地看着梅妃,突然间,阴阳鱼失去了控制,楚府开始缓缓向地下塌陷。而从地下冒出了黑色的水,水开始越来越多。已经将要把胡悦的尸体所淹没了。

梅妃暗道:“啊呀,糟了……”

梅妃瞬间移位,她想要把胡悦拉出来,但是胡悦如何都无法被拖出。反而更深地埋入地底。左一棋疯狂地笑道:“他才是真正的楚君吧。当年赵王心心念念的不世高人,替咱们安定东南方各势力。我最终虽然没办法为自己谋得什么,可我比他强!他至今还在为所谓的赵王卖命至此,可笑至极啊,你可知我心里的恨从没有平息过!而一切都因他而起,如今见他这番摸样,天意,天意啊。这才是天意啊,哈哈哈哈哈!”

梅妃无暇顾及已经神智错乱的左一棋,她秀眉毛紧蹙,不安弟看着地面不停出现的人脸,随后又凝视着地底的阴阳鱼,阴阳鱼因为吸收了太多苦难和怨念,已然失控。当初楚珏虽然召唤出它,但是却并没有进行干预,这也就是为何左一棋认为是双鬼女控制着阴阳鱼,并且用它吞噬许许多多悲哀的灵魂。而如今,原本的灵魂不但被左一棋激发,而且随着石灵子与阴阳鱼不停的碰撞,阴阳鱼已经不再愿意受到召唤和控制,它不停地撞击着地面,只要它突破地面,所有它所接触的生灵都会被吞噬。这造成的灾难将不可估量。而这些痛苦的幽魂也将爆发,她们都是一些失去孩子的母亲,世上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怨念如果爆发……

梅妃咬着牙,最后决定豁尽所有精元,与这些同归于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间楚府地面的云咒再一次出现,四周响起起胡悦的声音。

声音慷慨激昂,震耳发聩。两人都为之一振,而阴阳鱼似乎受到声音的影响而停止了突破地面。

这些声音真是胡悦在九冈山上,答天之问:

如君所见,人面猫者,患难之情,富贵之负。

如君所见,战之英魂,报国之情,无畏生死。

如君所见,乌鸦之谜,恩孝之情,母子天伦。

如君所见,核桃有记,同窗之情,一念相托。

如君所见,阴阳有鱼,镜缘之情,生死两面。

如君所见,鬼子母虐,护子之情,坠入阿鼻。

如君所见,偷生而活,不舍之情,生死定数。

如君所见,梅花弈谏,相守之情,一生所缚。

如君所见,黄泉岸灯,不得之情,终成幻灭。

如君所见,梧桐栖凤,养育之情,相依为命。

如君所见,白沙胎神,求生之情,等价而换。

如君所见,无头公案,卑祈之情,不得所惜。

如君所见,风雪归人,信诺之情,苍生所托。

如君所见,回魂因缘,花下之情,情定三生。

如君所见,偶魅恶魇,相伴之情,束缚而终。

如君所见,柳青之音,知音之情,生死相欠。

如君所见,丹兰山鬼,同族之情,自有天道。

如君所见,心境之塔,怨叹之情,死而不灭。

如君所见,天下众生,缘起缘灭,天地有情。

话音结束,楚府的地面又发生了变化,云咒再起,那些人面见见重新回归地面,而云咒不再是那些反复的咒文,而是出现了许多的画面,有歌女最后死前,凄苦潦倒,只唱得最后一首情歌;有阴山之间,女将手持缰绳,战马呼啸,身后站着她所珍惜的兄弟战友;有炊烟袅绕,老母缝针,一只乌鸦口衔萱草,落在窗前;有朗朗读书声中,那惊世才学得一番言论,以文治世,天下归仁;有古佛灯前,僧人刻着鬼子母神像,但怎么都雕不出妻儿的模样;有山中长坐的道人,怀中却一直留着那妻所绣得长命锦囊袋;有宫闱深处,白梅之下观棋出神的小儿,梅花落在他的头上他却浑然不觉;有黄泉三途河畔,永闪烁昏暗得灯下之人,河岸倒影出两个人,一人盏灯永远相伴;有手持梧桐木,青灯古佛之下的独足修行者,抬头看见青鸟落于梧桐之上,莞然而笑;有白沙客栈中,咿咿呀呀的婴儿等待着不会出现的父母亲人,老妇和胖掌柜收留着所有的儿童孤魂;有残垣破壁之中,那曾供人对饮的白瓷双喜杯,荼蘼花开满院子,春色已尽;有大雪乱舞之中才会出现的一副王者画像,终于不再是那金殿之上的王者,而是心怀天下的仁侠;有弃窑之内,老妇缝制的木偶如豆蔻少女一般,她抚摸着手中的人偶诉说着心中的心事;有丝丝柳树下,一萧一琴两两相对,知音的人却再也不想见;有丹兰山下,同族相聚,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有心境之内,魑魅魍魉,爱恨纠缠,无面的守塔人等待着下一个到访者。

当一幅一幅画面在楚府的地面出现之后,阴阳鱼慢慢地开始安静,它游荡再这些画面之中,似有回应,最后同这些画面一同消失。

三百年后,天问之答,便是如此。

梅妃跌坐在胡悦的身旁,她低头看着深陷土地之人,最后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泥痕,她看着左一棋道“先生说的没错,他就是那个三百年前赵王寻来的高人,为答天问,无情无爱无名无姓,不能拥有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亲人,为了天下做到这个地步却心中仍不忘这世间种种牵挂之人。没错,他不能拥有自己的感情和归属,但是他却看尽了天下所有的情感。终此他回答了天问。他才是真正的楚君。先生原本也如他一样,为苍生而豁尽全力,一心辅佐圣君。先生所言极是,一家天下,何来功劳,但为苍生而为,真的是为了功劳吗?如果为了功劳,先生又为何会追随赵王去参与那场胜算渺茫的贯山之战呢?”

左一棋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言作答,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离,他抬头看着天空,东方既白,马上就要天亮了,他又想起了赵王唯一一次与他独处时说的话,也是一个即将天明的时候:“我要还世间一个太平盛世,先生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为天下奋尽全力?也许我们最后只能落得一败涂地,但可为而不为,枉为丈夫!”

左一棋闭上眼,对着东方,叩首拜道:“臣,左一棋,愧对先皇……”

而后,左一棋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了一块玉琮。就在左一棋消失之后,胡悦的尸体也逐渐全部埋入了地下。偌大的楚府被阴阳鱼摧毁殆尽,在这废墟之内只余下梅妃一人,她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您最后的嘱托,梅绝不辜负……”

而在九冈山,胡悦用尽所有的力气,回答完这些,再无力气开口说话。他只觉得胸口的心脏要跳了出来,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答案,这也将觉得胡悦何去何从,他最后的结果将是如何。

此时,天女再舞,乱花飞起,随着天女的舞姿,东皇太一却渐渐地消失了,在之后,原本空白的山顶,出现了八张玉席,与胡悦相对。当东皇消失,随后身后的八张席子,陆续出现了人影,他们同样端坐。至此,只有一位空缺无人,胡悦看着那空缺的位置。胡悦已累得无法开口说话,他盘腿而坐,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将要决定胡悦何去何从。而三百年的历史却已经发生了变化。胡悦捏紧拳头,全看这最后一刻了。

七人中一人,开口道:“八元缺一,山鬼困艮山。”

胡悦心有所料,但是这七人之中不知哪一个才是楚珏,而且楚珏已经魂魄消散,他又是如何能够回到此处?这些胡悦都不知道,但是山鬼应该就是柳姬无误。

就在此刻,七人之中,最中间的一人缓缓站了起来,他走到中间道:“山鬼封于艮山,三百年人世因此而产生的变化,通过这一次的天问可做弥补,一切恢复平衡。世间再无九元天问局。”

胡悦看着站在中间之人,他头上带着一个兽纹面具。其他所有人接不作答,他又重复道:“一切都将回归原本。”

兽纹面具下一瞬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但是胡悦却没有看错任何一个细节。那个兽纹面具的手中握着楚珏过去所持的青龙戒尺。而这把尺代表的含义,胡悦终于明白了楚珏最终是九元之中那位神明的元灵。

而在明白了楚珏最终身份的那一刻,胡悦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那就是左一棋最后的结局。他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最后即使消失的也就只有自己了。三百年的世道不会因为自己而毁灭。

他苦笑一声,但是心中却泛起了无限的苦涩。他抬头看着那手持戒尺的兽面人,握紧的双手缓缓地松开,眼中的沉重多了一丝相对无言的苦楚。

 

第91章 乾坤一问(四)

 

此时,胡悦终于有所气力,可以开口再言,他道:“这位尊者,该是大司命吧。”

兽面尊者闻声,有一次出现在桥头,但却没有过桥,这一座桥横断在二人之间。

胡悦没有力气站着说话,他保持盘坐着的姿势,开口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尊者。”

兽面尊者看着胡悦说:“请说。”

胡悦抬起头,虽然九元所有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但是这样的语调,胡悦实在再熟悉不过。胡悦眨了眨眼睛,他问道:“尊者是否就是楚珏。”

兽面尊者又出现在桥之上,缓慢地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他恢复成了楚珏最原先的摸样,但是他的发似银雪一般,眼睛也是这般。但是胡悦却能够感受到那种往日的温暖,他说:“也许,这将是汝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见吾,也许汝将灰飞烟灭,但这一切都是守恒。现在汝回归了原本,而吾也亦是。”

胡悦微微颔首,他说:“那就是了,我要问的是尊者可否对胡悦有情。”

大司命转头看了其余众人,随后对着胡悦问道:“有。”其余六人微微一动,就此一动却山摇地动,九冈山为之震动。

胡悦抬起头,三百年后,他再一次与这样的目光对视。而这一刻,胡悦终于明白为何楚珏会在他的身边,这一切的缘由。全部都是因为胡悦只回答对了一半的问题。但是他却有了三百年的时间,等他再一次来到这九冈山,回答着未完整的答案。

胡悦说:“大司命与我一同在人间三百年,最后十年的作用与其说是为我庇护,不如说这十年的时间也是天数,直到所有相关之人都出现,一切都将归于正规。阁下以楚珏的身份见证这一切,并对我有情。当证我的答案是真。然否如何证明尊者的情感?”

大司命站于桥上,一身银白,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胡悦这番话让即使不愿承认他的答案的其他人,也不得不承认,因为无人能够否认大司命的存在。他代表着永恒。

最后一局,胡悦赢了。

大司命的声音并没有起伏,他反问道:“有缘人可否答吾一问?”

胡悦心中似乎明白对方会问什么,但是却依然点头表示同意回答。

大司命踏前一步,就差一步就要越过天问桥,被身后众人唤住脚步,他停在了桥头,问道:“汝与我可有情乎?”

胡悦哈哈一笑,咬牙撑起身体,同他一般站直身体,他说:“好问题呐,我的答案是,对,我对你动情。”

一片沉默,仿佛这个答案让一切都陷入凝滞。胡悦定着大司命,而大司命却缓缓带上面具,往回走去。

当他回归自己的座位之后,但是胡悦却接着说道:“但我动请者,非大司命,而是楚珏,如果大司命承认自己就是楚珏,那么我自是对你动情,但如果大司命认为楚珏已死,那么你只是维持一切生死永恒的大司命。那么我不可能对这样的一位神明动情。”

七元皆无言,最后反倒是大司命低声一笑,这笑声胡悦再熟悉不过。但是他却依然没有回应胡悦的话。

此事,七人又消失在了座位之上,最前方,东皇太一再次现身,他终于站起身,他低头看着底下的胡悦说:“吾等认同。”

但东皇随即言:“但,九元缺一,无法给予最终的全部认同,三百年之后所有的命数都回归了原本……汝有两个选择,一个留在此处,代替山鬼的元魂。完成九元的合一,汝有这个资格。”

胡悦捏紧拳头,他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东皇太一缓缓站了起来,他一站,金光四射,四周的气氛为之一紧,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洪荒之力。但胡悦再一次重复回答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东皇太一说:“一切都有天命,三百年天时之变,现在的一切都回归了正轨,而汝却成了早该死去,却再也无有生死之人,无生无死,无所寄托,飘荡于世间。如过去一样,汝不能与任何人结缘。而汝在乾坤之间,为破此局,九识之中,眼识不存。从此不得再看世间一切色相。这就是汝来去的代价。”

胡悦抬头问道:“上皇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执意要回去,我将永生永世看不见任何世间之物?”

东皇太一道:“是,汝失去眼识。不得见人世间之物。此处无世间物,汝可见得。”

胡悦回头看了一眼,天花,天女,如仙境一般,没有世间的痛苦、黑暗、丑陋,只余下祥和安宁。

他敲了敲脑袋,站起来说:“啊呀,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经答应一个人,来年给他酿染香酒,虽然他可能回不来了,但胡某向来重信诺。所以……”

他抱拳最后一拜道:“我要回去。”

东皇太一再无多言,他往后退了一步,消失在了山顶之上,天乐不再,天女不存,天光不见,依然保持着低头而拜的胡悦。同样也消失在了神幻的九冈山顶。

胡悦缓缓闭上眼睛,他只听到四周轰隆巨响,随后便是一片黑暗。他心中居然有了一丝后悔,因为从此他都再也无缘看到那记忆中月下相邀之人。

最终,还是动情了……

胡悦心中的苦涩达到了极点,但是他却选择了回到尘世之间。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愿,哪怕最终此情不复。

忽然一阵锣鼓声响,胡悦猛然抬头,有人推搡着他道:“我说瞎子,戏都结束了,还不走?”

胡悦只能听到声音,眼前依然是犹如在九冈山最后一刻那般黑暗。

胡悦胡乱地摸了摸身边,有人递给他一根竹竿,他开口问道:“结束了?”

“啊,结束啦,这最后一段乃是经典的贯山战,高人设法,求上苍所助,天降大水,山崩地裂,把所有敌寇都冲刷殆尽,而先帝乃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自然是毫发无伤,最后登基大宝,之后由贤相左一棋辅佐,迎娶梦灵姑娘为皇后,自此开创天元盛世。我说你这瞎子,高人晨风而去,羽化登仙。被封为‘楚君’。那么精彩的戏居然能听得睡过去。不识货啊!”

胡悦接过杆子说:“啊,原来如此啊……果真变了。谢谢了。”

胡悦起身,缓慢地向前踱步,他看不见一切,但是听到这段戏文,他的心上的千万重量为之一散。他大笑道:“哈,最后竟是如此啊!”

胡悦只身一人,手持竹棍,沿着小道往前走去,耳边的锣鼓声响似乎还未散尽,街边的叫卖声却响了起来。夜市又要开了,那贩夫走卒开始在街市上游荡。小儿互相追逐,演着那戏中所出现的王侯将相,酒香似乎从街得尽头飘来,这太平盛世依然还在。但故事中那些为了这平凡的一切而付出的人,他们如果能看见这一切,是否也如同胡悦一般笑着走过这一程呢?

戏,终是散了。

 

 

第92章 归来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唐】杜甫

金水河畔又将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琼林苑游,两岸青柳依依,树上满是金带勒帛,一番良辰美景,此时,行人一扫冬日的萎靡之色,皆入了春景,成了这番景色中的一笔艳色。

这儿平日都不对百姓开放,而今,三月初一,自是一派祥和之气。引来百姓游春上色,日暖当空,坐在河边也不感觉有冷意,人来人往之间,比起早春现如今那可热闹得多。燕儿穿柳,叽叽喳喳也融入这喧闹之中。

一位红衣丽人妩媚温柔,风情万种,她缓缓从船舫而出,边上是一个机灵秀丽的小丫头。两人融入这春色之中,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踏春美人图。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小丫鬟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搀着身边的女子道:“小姐,你看这春色多美啊,可惜你没带琵琶,否则在此一曲,好不风雅啊。”

女子手持折扇,微微笑道:“下次再带不迟。小英你可别乱跑,撞到人如何使得?”

小英满口答应,但却继续蹦蹦跳跳地丝毫不拿女子的话放心里,可不,这话就灵验了。与来人撞个满怀,还把对方给撞倒在地。女子扯着罗裙,赶紧上前搀扶,一边责怪边上的丫头道:“哎,叫你别乱跑,看!撞到人了吧,这位公子可有伤到?小英,快赔不是!”

女子低头一看,之间摔地上的乃是一位容貌俊朗如谪仙般的公子,清朗之级,俊秀非凡。却也透着风流。但应是一双风流的双眼却闭着。似乎看不见任何事物。

女子看着对方痴痴地发呆,对方自顾自地去摸边上的竹干儿,小英在一侧也帮着搀扶,她伸手在人面前挥了挥,对方全完直觉,嘴角却一直挂着笑意。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我是一个瞎子,在这里听着柳音,入迷了,冲撞了两位姑娘。”

女子只是呆呆地看着来人,她痴痴地说:“公子……”

此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叫唤:“翘儿,前面出什么事了?”

女子这才回过神,对着后面的男子道:“相公,小英冒失,撞倒了这位公子。”

就在虹翘答复的时候,胡悦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竹竿子,站了起来,他拍了怕身上的灰尘,抱拳一拜道:“啊呀,夫人忒客气了,是我失神在先,小英姑娘没事这才好啊。”

从身后走来一男子,也是俊朗之人,他扶着虹翘,虹翘则微微摇头说:“我没事,这位公子没事才好。”

男子朝着胡悦拜道:“这位公子无事乎?”

胡悦朝着声音所在处又是一拜道:“自然没事,请切勿挂怀。鄙人姓胡,名悦,字慕之。在此有礼了。”

男子回礼道:“在下姓高,单名一个顾字,字怀惜。”

胡悦低下的头,却微微一笑,随后道:“胡某无碍,我尚有他事,就此别过诸位,来日有缘自当相遇。请了。”

高顾和虹翘低头而拜,胡悦拄着竹竿继续沿着金水河而行。高顾扶着虹翘,小英在前开道,就在走远之后,虹翘默默回头,心中像是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落寞,她默默地低下头,落下一滴泪,高顾注意到,连忙问道:“翘儿怎么了?”

虹翘被一问,泪更多了,她道:“也许春景将胜,但妾身心中却有一丝春愁,见此景有些触景伤情了。就怕这春景走得太快,太快了……”

高顾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翘儿果真是多情之人呐。”

说着把虹翘的手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领着自己的爱妻,朝着春景更胜之处走去。

走远得胡悦却停下了脚步,他虽然看不见现在的虹翘,但是在柳树之下,默默地回望着三人,独独自语,却听不得他在说些什么。此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响声,原来是临水儿观的道长开始做法,熟悉的声音引起了胡悦的注意。

“黄老经曰:北斗第一天枢星……”

那声音不是别人,真是玄冥子,声音透着清亮,但隐约间还能感受到那属于他的痞气。

众人都围着听道长说那《北斗九皇隐违经》。地下有人道:“这位道长可不了得,如此年轻就有此能为。我们多拜拜……你不是想要你浑家生儿子吗?”

胡悦听到这段,不禁笑出了声,他低声道:“臭道士……又在装模作样。”

说完便挤出了人群,玄冥子原本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胡悦的背影,随后继续念他的经,当他的道士。

走出道观,便是集市,一位读书人搀扶着自己的妻子准备游春,书生对着妻子道:“娘子要小心身子。”

妻子显然怀有身孕,她微微轻笑道:“留逸,你呀太小心了。”

二人从与胡悦擦身而过,胡悦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引来了书生的注意,但就擦肩而过,缘起缘灭。胡悦并未打扰那些人的生活。一切都回归原本。

胡悦虽看不得一眼春景,但却就这样逛到了天晚,金水桥张灯结彩,但他却走向了灯火阑珊处,胡悦拄杖缓慢地从金水桥朝着原先观情斋的方向踱去,这些时日来他一直都不敢回去,就怕物是人非,他心中最痛的不是再也看不到世间红尘,而是当他承认自己的情时,他却不得回应。他也有那么一丝后悔,如果当时没有承认是不是就不用如此心痛呢?但到底,还是动情了。他胡悦只此一次,动情,但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独行得他,再无牵挂。

而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漫无目的胡悦,在一片黑暗中朝着观情斋走去。走到熟悉的门口,他却停住了脚步,屋内没有任何的动静,丝毫不像有人来过。

胡悦苦笑一声,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是站在门口不推门,也不离开。

“贤弟,染香还没酿吗?”

身后传来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提问,胡悦却整个人震住,他手中的竹竿滚落在地,原本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

“哎,看样子是没酿了。为兄倒是自带了些好酒,准备给你那两葫芦装满酒哩。”

声音再次出现,胡悦确认这不是幻觉,他不敢回头,但是却开口答道:“这不是……准备酿了嘛……”胡悦的声音都变了音。

对方嗯了一声,蹲下身替胡悦捡起地上的竹竿说:“嗯,错怪贤弟了,那贤弟就不问,为何我还能再回来吗?”

胡悦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此时胡悦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一如往常。一身月白衣裳,温润尔雅。他道:“因为某人说过要酿酒以待我的归来,为兄我可是辛辛苦苦才能从那个冷得不成样儿的地回来的呀。没想到依然喝不到染香酒。”

胡悦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会出现?”

楚珏替胡悦推开门,开口说:“你不想见我吗?”

胡悦摇了摇头,皱眉又问道:“为何又出现?又是一局?”

楚珏叹气道:“哎,看来贤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那我就老实交代了吧。梅妃是我在楚府设下最后的防备,我料到你最后必定会用石灵子,而就在两山崩破的时候,左一棋被石灵子所困,所以我所依附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魂息也被保住,并未回归。我知道我随你入局,我就只能是回复原本的面目,这都是天意。而梅妃却能通过留在人间的黄麟琮珏而召我回来。这也是天道。一切唯天命尔,不是吗?”

胡悦摸着眼睛说:“为什么我能看到你?我不是再也看不到世间一切了么。”

楚珏伸手摸着胡悦的眼角,他轻声说:“我不属于世间,但楚珏只属于胡悦。”

胡悦在一片黑暗中,只看得到楚珏,他痴痴地盯着眼前唯一能见之人。他伸出手覆在楚珏的手上,道:“那就请楚兄,替我看尽这世间之情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