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跟昭昭遇上的事情比,这都不算什么。

印象中,我读高中的三年里,论坛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首页上,粗略一望,大半的帖子都跟昭昭有关。标题也都声势夺人:有老师,有家长,有学生;说理的,吵架的,八卦的——管理员今晚该兴奋死也忙死了吧。回帖数最多、最热闹的那个帖子是一个学校助学基金的创立者发的,他多年前毕业于我们学校,是我们大家的学长——至少他自己那么说。他还说他是中立的,但是他觉得原本用于捐助贫困生的助学金拿来捐助一个家境优越,只是暂时遇到困难的学生是不妥当的,至少这违背了当时创立这个助学基金的规定——下面回帖子的人迅速分成了两派开始吵架了,有人说他只知道规定不讲人道,也有人叫好说谁都比昭昭有资格拿这笔捐助。然后争论迅速上升成为人身攻击,然后互相问候对方的身体器官和女性亲属……有的人觉得这里无聊就出去新开了帖子,在新的阵地里继续凝聚自己那边的力量,再迅速地看着新帖子以同样的节奏和步骤被搞得乌烟瘫气。——那个混战的帖子里有好几个眼熟的ID,如果没记错的话,是教过我们的老师,也有几个是我的同学—虽然早已毕业,但还总是会来凑个热闹。

但是所有参与争端的人都没有跟对方讲清楚一个基本事实:没错,也许昭昭是如他们所说,只不过是暂时遇到了困难。可他们忘了,也许这个“暂时”和她的余生一样长。也许他们没忘,他们只是觉得那不是他们争论的重点。

另一个帖子是开了为昭昭募捐的,发帖人说既然助学基金的规定确实不能违反,那我们就自己来帮助昭昭——这个地方很快就引来了另一场混战。在上面那个帖子里骂学校不讲人道的人,跑到这里来继续骂,说凭什么要给一个敲鼓吸髓的罪犯的女儿捐钱——当然了,他们骂得更直白也更生动,我只不过是概括一下段落大意。立刻有热心观众把“永宣爆炸案”现场那些血肉模糊的图片贴出来示众,然后大家的兴奋点点转移,开始八卦昭昭的家,以及她爸爸在永宣那个宁静小城里的势力和恶名——到群情激奋处不知是谁敲上来一句:她本来就该死。然后下面一呼百应,管理员跳出来维持秩序并匆忙删帖。

“该死”那两个汉字蔓延了整个屏幕。我关掉了电脑,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突然很想给昭昭打个电话,叫她这几天不要上网不要去学校的论坛——可是,这么做很愚蠢,也许,她早就已经看到了,所以她才会宁愿相信,陈医生是真喜欢她的。

我把窗子整个推开,清凉的夜晚就进来了。龙城的九月,大半时间,已经不再需要空调。现在正是姐姐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姐姐真幸福,她店里来来往往的那些客人们,此时此刻,谁也不用坐在电脑前面,胆战心惊地看着一个女孩子被那么多人说“该死”。

夜风里掺进来了一点烟味,于是我走到窗边,两手撑着窗台,这样双脚就离了地,把身子略微探出去,果然看到哥哥站在阳台上。我又突然开心起来,悄声对着隔壁说:“我过去喽?”黑夜中他影子一般的轮廓对我微微点点头。

哥哥的房间有阳台,但是我的没有。搬家过来的时候,是妈妈分配的房间。我相信,如果哥哥当时不在四川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个房间让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阳台,也知道我喜欢阳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总之他就是知道。

他就像知道我想要阳台一样,知道昭昭想要那个但愿能长点再长一点的余生。是,谁都想活,可是如果昭昭的爸爸没有出那件事也就罢了;如果昭昭还像当初那样,像一个小公主一样躺在她精致的卧室里,闭上眼睛输给命运身边都是牵挂她或者假装牵挂她的人们,也就罢了;她曾经那么真诚地想要重活一次,她见过了罪恶,从自己和别人的仇恨里挣扎着想要重活一次,也许这世界上,只有哥哥认得出来她,只有哥哥和她一样珍惜那种渴望。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哥哥房间的门,溜到他身后,作势要吓他。但是未遂,他非常熟练地比我先一步转过身子,轻轻地捏住了我脖子后面那一小块地方,装成要把我拎起来的样子。“杀人啦……”我开心地嚷出来,结果夜空里传来妈妈的声音:“郑南音你给我差不多点,不知道邻居们要睡觉啊!”然后她重重地把她的窗子关上了—也不知道是谁的音量更扰邻些。

哥哥按灭了烟蒂,我才注意到他把烟灰缸也带到了阳台上。他就是这样的,打死他也不肯乱丢烟头。并且,他IUD烟蒂的时候总是狠狠地,不允许那上面还带着哪怕一丝的火星。“也给我一支,教我抽,好不好?”我托着腮问郑老师。

“你别想。”果不其然,他还是打我的脑袋。

“哥……”我突然换了一种我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语气,“你,没有上论坛去跟他们吵架吧?”我想起了那一两个屏弱的替昭昭说话的标题,只要一想到陷入那一片攻击声的是哥哥,我的心就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没有。”他淡淡地笑笑,“我又不擅长那个。你知道的。”

“嗯,要是换了姐姐就好了,姐姐说不定可以……把整个网站骂瘫痪。”——我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时候由衷地想念姐姐呢——“你也不要总是想着这件事了。”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侧脸,“你能做的都替她做了,所以你尽力了。”

“有什么用?”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烦死啦!”我瞪着他,“人家在安慰你嘛,配合一下不行啊?”——我不能告诉他我今天看见的事情,我决定了,怎么都不能。

“我想为那个孩子做点事。”他说,“我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表达,可是失败了,他此时浮起来的微笑明明白白地翻译着“失败”二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孩子身上,有些地方特别像我。”

“哪里像嘛。”我表示反对。但是,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们都是愿意拼尽力气,让自己干净的人。你们想得到的,是清洁。或者说,是那个永远在清洗自身的自己。以前,我也这么想。可是,你真的确定昭昭和你一样么?因为你没有看见我看见的事情呀。

“睡吧。”哥哥温柔的叹息声像是在呼应远处的蝉鸣,“明天你也得早起上班。”

我的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学再下一周就要开学。在这两三天里,我每天都跟自己说,等到周五吧,周五我到公司去收拾东西,跟大家道个别,拿最后一个月的薪水——经理决定多给我500块,然后,就去看昭昭。对了对了,这个星期五哥哥不去学校,学校临时因为什么原因,那一天不上课。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抱起我的纸箱,现在我的确必须回家去,把这个大家伙放回我房间,再跟哥哥一起去看昭昭,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

好吧,我现在很怕自己一个人面对昭昭。我承认了,行不行啊?

进门的时候,雪碧居然大方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可乐,一边吃零食,一边给身旁的外婆讲解电视剧的剧情:“外婆,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你记住这个,就能看懂了。”外婆用力地点头,伸出来的手指略微发颤:“这个是好人?那,他旁边的这个女的呢?”“啊呀她是好人啊,她上一个镜头刚出来过的。你刚才都问过啦。”“我没有。”外婆坚定地表示。“快看,外婆,太后出来了,这个太后最坏了,其实人就是她杀的。”“不像话!”外婆真是一个最认真的观众。

“你又逃学!”我把箱子放在茶几上,故意刺激雪碧。

“那又怎样啦!反正今天是周末。”她斜脱着人讲话的样子怎么那么像姐姐呢,真奇怪,“要是没人在旁边帮忙解说,外婆是看不懂电视的。”

“哥哥呢?”

“在房间上网。”她指了指楼梯。电视剧就在此刻中断了,开始插播广,外婆娜地问雪碧:“没有啦?”雪碧热心地回答:“有的,外婆,他们等一下就回来啦。”然后冲着我做了个鬼脸,“不信你看着,等广告结束了,外婆一定又会以为自己在看一个新的电视剧。”

我的电话就在此刻响了,我手忙脚乱地找了很久,才把手机翻出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说不定是诈骗集团。

“你是昭昭的朋友,对不对?”这个声音很熟,对的,正是那个美丽的护士长。

“嗯,我是。”

“赶紧来一趟医院,你,或者是你联络她家里的人,快点,不然来不及了。还有,记得带钱,至少带3500块。”

在我身后,外婆和雪碧的对话又无辜地响起来:“这个,还有这个,这两个都是坏人,旁边那个丫鬟,不好不坏吧,挺复杂的。”——雪碧像个小大人那样,认真地说“挺复杂的”。哥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穿着很随意的牛仔裤和白色的麻布衬衣——衬衣很旧了,都在泛黄。他说:“你回来了?”有个机械的声音的确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但是我听上去却觉得它来自我身后:“去医院,快点,是昭昭。”

路上,哥哥对红灯视而不见地闯过去的时候,却转过脸来镇定地对我说:“别慌,把安全带绑好。”

“哥,那个护士,她为什么要说——不然就来不及了?她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很小,因为我觉得,一旦我抬高了声音,所有的事情就会变成真的。

他不回答我,保持静默。

“应该没那么糟的对吧?不会真的那么糟的。”我的膝盖不知为什么一阵酸软,所谓的关节炎是不是跟这种感觉差不多呢——天哪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呢,简直像是故意在跟老天爷开玩笑,“肯定不会有事的,陈医生一定会尽力救她。”我看着哥哥,像是在寻求肯定的答复,“他们俩已经在一起了,所以陈医生不可能不救她你说对吧?”

“你说什么呢,南音?”

“你别用那种语气我拜托你啦!”一阵烦躁涌上来,简直像是晕车时候的恶心,“我是在往好的方向上想你怎么就听不出来呢?好吧我也觉得那不算是真的在一起,那天我在昭昭那里看见了陈医生,他在房间,在卧室,然后昭昭……证明。”

她穿着一条领口开得很低,有很多花边的裙子。白色的。刘海蓬松地遮住了眉毛。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我不会那么慌不择路地逃跑,我会告诉用涂那么重的,轻轻地涂一层就够了。

我刚才不敢靠近她,是怕踩到那一地的血。可是我还没有和她告别。

那些因为她是一个罪犯的女儿所以觉得她也有罪的人,那些认为她不值得帮助并且觉得她死不足惜的人,那些咒骂她应该去替爆炸案的榷难者偿命的人,那些背负仇恨恐吓她跟踪她扬言要杀她的人。你们赢了。

我祝你们度过平静幸福的余生。

【陈宇呈医生】

死亡时间是14点27分。9月4日。2009年。

他知道那个人一直在身后。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身后说:“进来吧。”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主动窝藏一个逃犯,也许,因为他浑身是血。

“她是什么时候被送进来的?几点?”那人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中午的时候,十二点左右吧,具体的时间,我也记不清了。”

郑老师重重地呼吸:“我是差不多一点一刻的时候来这儿的。也就是说,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血,一个多小时你什么也没做。”

“我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血。在那一个多小时里我在救别人的命。我们的护士长在和血库交涉,但是没有手续的话之后会很麻烦,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和制度,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对,你过是个医生,我也不过是个老师,是这个意思吧?”那人笑了,笑容居然是明晃晃的。

“如果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的话,你仔细想想,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又是谁签字同意她出院的,又是谁在她出院以后给她药的,谁给她自己打针然后扎破血管的机会的?这就是你的规章你的制度?”

“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有个人为她的死承担责任。你可以去告我。不过你最好咨询一下律师,看看你有没有代表那孩子当原告的资格。”

“我不要任何人承担什么责任。”那人难以置信地逼近他,他几乎闻得到那件衬衫上的血腥气,“我只是要你知道那孩子一直到最后都相信你是那个能就她的人,我只是要你承认你手上有血……”

“我手上有血?”他打断了他,“我手上的确有血,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八年了,要是算上研究所的那三年,整整十一年我的手就没离开过这些脏血和坏血。如果我手上没有血我又怎么去救那些最终活下来的人?我和你不一样,郑老师。你的工作里,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升学率,你有的是时间和小孩子们的心灵做游戏。可是我,我的工作里,要么活着,要么死,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容不得我去讨价还价。所以我没那么多闲情去假扮上帝。”

那人又是静静地,明亮地一笑:“你手上有血,这关上帝什么事?”他低下头去,胡乱地把手机和几样东西塞进公文包:“现在请你出去吧。我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

“如果今天,躺在观察室里的是你的女儿,你希不希望有人立刻救她?”

“如果我知道我的女儿有躺在观察室里的危险,我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自己进监狱。”

说完这话,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天杨站在走廊的尽头处,像是非常惊诧地回眸望了他一眼。怀里抱着他刚刚脱下来的,沾着血的白衣。他慢慢地走近她,突然之间,满心苍凉。

“让我就这么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徘徊在脑子里的,却是昭昭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一滴泪滑下来流进了鬓角里。现在,坏血都流光了,她终于洁净如初。

“去接臻臻么?”天杨问。

他点头。他终于说:“下周,找一天,我们把班调一下,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片刻的静默里,他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尴尬地把目光移开,笑了笑。

“不用现在回答我,可以想想。”

【南音】

是我把他从那间办公室里拖出来的。他顺从得就像宿醉未醒。

我们俩就这样寂静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动,不说话,连对视也没有。我偶尔会偷眼看看哥哥,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也都在诧异地注视他。我知道,不仅仅因为他就这样一身血迹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下,还因为,这些血痕让一向温和的他沽上了一种很奇怪的英气。就像是某个遥远年代里,刚刚接受了刑囚的革命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记得,直到阳光不再那么刺眼。我想像平时那样推推他,但是终究有些畏惧。我只是对他说:“你要不要去卫生间洗洗手?”

“我们回家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他对我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他遇到了什么东西,值得他沉醉其中。他说:“好,我们回家吧。”

“你能开车么?”我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要不然,我来开?”——其实我还差最后的路考才能拿到驾照,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情况,还是我来开比较安全。

他说:“不,用不着。”

我迫切地想要回家去。我希望我一进门就可以看见外婆依旧和雪碧坐在沙发上,雪碧耐心地教外婆辨认电视剧里的好人、坏人、不好也不坏的人。我们的车终于驶出了医院的地库,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们的脸一如既往地漠然。他们都不知道昭昭死了。他们不知道,真好啊。

“南音?”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但是没有熄火。我惶恐地看着四周,不知这里是否可以停车,但我很快就释然了,此时此刻,还在乎交通规则做什么?

“去对面的小卖部里,帮我买包烟,好吗?”他用沽满血痕的手递给我一张20元的钞票。也对,抽支烟,也许能帮到他。

“好。要什么牌子的?”我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愉快地问。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愉快呢,因为我们终于可以谈论一点跟昭昭没有关系的话题。比如香烟的品牌。

“都行。”他的口吻似乎恢复了一点安宁,“万宝路吧,红色的。”

我看着交通灯上的小人由红色变成了绿色,我数着斑马线走到了马路对面,但是数完了我立刻就忘记究竟有几条了,我走进那间小店铺的时候故意放慢了和店主说话的速度,我对他发自肺腑地笑并且在他递给我找回来的零钱的时候说声“谢谢”,我把零钱一张一张,按照面额由大到小的顺序叠在一起,好像这是个仪式,我身边走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水手服,戴着小黄帽,她费力地踞起脚尖想要够柜台上的棒棒糖,我就问她要什么颜色的,然后帮她拿了并且弯下腰认真地递到她手上……我用尽全力做完每一桩每一件的小事情,因为在用力完成它们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微弱地缠绕着我,我需要这蜘蛛丝一般的时光捆住我那个马上就要出窍的魂魄。

马路上传来一声轮胎滑过路面的尖锐的声音。我和那个小女孩一起转过了身。嘈杂惊呼的人声里,我看见一个男人呈弧线飞了出去,砸在路面上。我看到哥哥的车踉跄地停泊在那男人的身旁。我发现那男人是陈医生,因为他没有穿白衣,乍一看有些陌生。

身边的小女孩尖叫着跑了出去,却又在店铺的台阶上停下了,她捏着小拳头,两条小辫子像是被风吹得直立了起来,她的声音清亮得像是鸽哨:“爸爸——”爸爸的车——不,是哥哥车猛烈地倒退了一点,又对准了地上的陈医生开过去,陈医生像一截不慎从热狗里掉出来的香肠那样,在车轮底下的地面上翻滚,那种灵活的感觉很诡异。

路边的行人围住了哥哥的车,和躺在地上的陈医生。其实,这是多余的,在警车来到的两三分钟内,哥哥一直端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出来,也没想过要逃走。

他从车里出来之后,走进警车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也知道,从现在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能原谅他。

对吧,船长?我的船长。

【陈宇呈医生】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出来等臻臻。星期五总是如此,他必须要把臻臻带到医院里来待上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完全享受一个属于他们的周末。臻臻想要去买棒棒糖,并且她最近有个新习惯,就是买零食的时候不喜欢大人跟着,她要自己完成那个购物的全过程,以此证明她长大了。

所以他挑选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如果真遇上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只要一转身,就找得到爸爸。

一声尖厉的巨响,然后他就莫名地发现整个天空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他面前敞开了。似乎是要把他吸进去,但是最终还是地球赢了。

他倾听着自己的身体砸在地面上的时候,意识尚且是清醒的。他看见了那张挡风玻璃后面的脸庞。

你这个罪犯呵。我们本应该审判彼此,也被彼此审判的。但现在好了,你终于把我推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你自己推到了残忍的人群里。你真蠢,你不知道我们二人才是平等的。

他庆幸自己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臻臻的。“爸爸—”无比清亮,他早就觉得,该把她送到儿童合唱团里。

但他不知道他错过了一条短信,他迟钝的身体已经无力感受手机的微妙振动了。

发信人是天杨。短信内容很简单:好的。

Chapter11

小镇老人

我的小镇上的雪都化了。在一夜之间全都化了。房顶上红色的瓦片露出了粘着污垢的缝隙。不是应该满地都是脏水吗?——白的雪地会缩小,变成疮疤一样集聚着的小水泊。然后已经干净的路面上,会留下几个踩过污水的脚印—可是没有,雪似乎是在一瞬间融化并且蒸发的,干净得就好像我的小镇一直都是在夏天。

温驯如羊群一样的雪地,被阳光杀掉了。悬挂在我们都没可能看到的后厨房里面,等着进烤炉。

“杀”这个字一旦掠过,我是说,哪怕是在睡梦中模糊的潜意识里,它轻巧地闪一下,就会像个刀尖,划在我心里一块凭空出现的金属板上。那个尖厉的声响会酸倒我的牙,让我的脑袋里有黑暗骤然降临,让我周身寒冷,让我像现在这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在闯大祸那样睁开眼睛。

手机上的时间是12:46,我记得我刚才还看过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说,那个小镇上的梦,最多持续了八分钟。这已经是我五个晚上以来,最长的睡眠了。

警察问我:“车撞过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他们问了好几遍,只不过是替换着词汇。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见响声才转过头去的。那时候事情全都发生了。”说的次数多了,就有了一种奇迹般的错觉。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了。我开始胆战心惊地怀疑着,我一定在撒谎,我其实全都看见了。怎么办郑南音,你在撒谎。不过有什么怎么办呢,反正谎已经撒了。

我却是真的忘记了哥哥在陈医生已经倒地的时候附加上去的碾压。但是,我忘记了也没什么要紧,那个路口有的是目击者。

姐姐站在公安局门口,她的嘴唇惨白干裂。看到我,她只是说:“等着,我去开车,先回家,赶紧离这个鬼地方远一点。”可是哥哥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家了。他既不能坐在方向盘后面,也不能坐在副驾座上,自然也不在后座。但我总觉得他在这辆车里,我觉得他在。姐姐突然说:“我和雪碧搬回来住,三叔的车被拖走了,有我的车放在家,总是方便些。家里现在也需要人手,而且打官司什么的样样都是钱,所以我打算把房子卖掉。”我真佩服她,在这个时候,想到的都是最具体的事清。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得马上给江慧打电话,还有方靖晖,看他们认不认得什么律师,或者是法院的人……”我抓紧了安全带:“姐,你开慢点,我恶心,好像是晕车。”她转过脸,非常奇异地笑笑一我觉得一个人不需要对别人晕车这件事报以如此复杂的微笑,她悄声说:“现在,该我们所有人为了他忙死累死了。”

这就是她对哥哥杀了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评价。

陈医生没有死。或者说,现在还没有。他凶多吉少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用呼吸机把哥哥的命运摄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里。冷血的人无论怎么样都是会赢的。

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如释重负地想,这下好了,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杀人犯。这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去,坐在妈妈身边。我认真地对她说:“妈,那个陈医生还活着。他是脑出血然后深度昏迷,他们医院的人都在尽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会我,所以我只好接着说,“你别担心妈妈,我相信陈医生不会死的,所以哥哥不会被……”

被什么呢?我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被判死刑。心里把这四个字排列好顺序想一遍,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从事情发生到此刻,已经过去了快要一百个小时。妈妈病了。她一直躺在那里看着床对面的墙壁,不吃东西,不喝水,不说话—据爸爸说,她也不怎么睡觉,所以她一定是病了。爸爸只好拜托了一个朋友,到家里来给妈妈打点滴,让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交替着滴落到她的身体里,客厅里的一个很旧的衣帽架被拿进来悬挂吊瓶。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只好注视着这根柔软的输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尽头却是那个一点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妈,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时,这句话我会用更柔软的语气说出来,可是现在,我也没有力气了,“我直觉很灵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术,我就是预感到他一定没事,结果还不是没事。这次也一样。你们都说我运气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运气全都拿出来给你们大家平分。”

两行很短的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沿着太阳穴,就消失了。可是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那不是眼泪,不过是因为输液输得太满,所以渗漏了出来。外婆推开门,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外婆应该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吧?不,也许还有北北和郑成功。外婆冲着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外婆说:“你出来,让她睡觉,别吵她。”

外婆你真聪明。你知道妈妈现在其实跟沉睡差不多,对吧?

陈嫣坐在厨房里,就是那把妈妈平时坐的椅子上面。不过炉灶一片宁静,几个番茄放在水池旁边,却是没有一丝将要被烹饪的迹象。她在哭。并且完全不介意让我看着她哭。我站在冰箱前面,注视她的侧影,就这么待了一会儿。此刻,我不会感到尴尬,因为我知道她也不会。跟那件凭空把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的可怕事情比起来,所有的小情绪都会像是深秋时候的树叶,不知不觉就掉光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南音你相信吗?”她静静地说。她和我一样,已经来不及给自己说的话增添上任何意义上的语气。原来把情绪像涂颜色那样涂到自己的语言上面,也是个体力活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总不能说,我比你们谁都相信这是真的。

“肯定是搞错了。”陈嫣摇了摇头,两滴泪一前一后落在她的裤子上,“西决……他一定是不小心,他一时冲动了所以不小心……”她没注意这句话的逻辑很有问题,“只不过是意外而已,是事故,谁都不想发生的,我们可以去给那家人道歉,跟他们协商,赔钱嘛,那些警察怎么就可以把西决当成杀人犯呢?”

警察告诉我们说,哥哥自己承认了他是故意撞上去的。但是他不肯讲他为什么那么做。

“南音,为什么呢?”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抹了一下流在下巴上的眼泪,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她哭得心满意足的错觉,“西决的脾气多好啊,他怎么可能?”

我诚实地低声说:“我不知道。”但我并没有撒谎,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陈嫣转过脸来看着我,似乎一想到现实的问题,眼泪就暂时不流了。

“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来,其实这个问题每个人都问过每个人,然后每个人都回答给了每个人,“他们说要等正式判决下来了以后,他才能在看守所见我们。”

听见“看守所”三个字,她眼神躲闪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该哭了。

我似乎听见了我的手机在振动。似乎有那种类似黄蜂振翅的声音在我后脑那个方向隐隐地作祟。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自我从公安局出来的那个晚上,我就把它关在了抽屉里,它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振动,几十个未接来电有一半是苏远智的,剩下的一半来自我大学的同学,以及过去高中的同学们—他们看了新闻,或者报纸吧,这些没心没肺的人,我家的电视机已经好几天没有打开过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裁决自己坐了牢——不再有接触外界信息的资格。至于打开电脑上网,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我的手机怎么可能还在振动呢?我记得我关了它,因为它橄怒了我,让我觉得那些面不改色的振动是种带着蔑视的反抗。我关了,十几个小时以后又不放心地打开,短信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的时候,我咬了咬牙,直接翻了个面把电池抠了出来。

按道理讲,它应该不会再振动了对吧?那现在这个耳边的声音——我甩甩头,挺直了脊背,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靠在冰箱上。是冰箱发出来的,没错,有时候冰箱运行起来,也有一种隐隐的“嗡嗡”声。

姐姐走进来,怀里还熟练地抱着北北,她装作没在意陈嫣通红的眼睛,跟我们说:“出来吃饭了。”声音依然元气十足,她就靠着这个声音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家之主,“街对面那家外卖店越来越不像话,放那么多油,可是没人做饭了,只好将就着。”北北不像郑成功那么乖,在姐姐怀里一本正经地挣扎着,姐姐的手臂卡住了她的腿,于是她就完全不认命地张着两只胳膊在空气里奋力地划,就像是准备跳伞。

当我坐在饭桌旁边的时候,发现我还是听得见手机振动的声音。我像是应付什么必需的礼仪那样夹了一筷子青菜,然后跟自己说:“是睡箱。”但是又不死心,只好抬起头问对面的雪碧:“你是不是把我手机里的电池装回去了,然后又开了机?”雪碧对我翻了一个白眼:“我没事闲的……”随即她认真地跟姐姐说,“我明天不去学校行吗?”“自己看着办。”姐姐一边给大家盛饭,一边淡淡地瞪她——但是,姐姐冲人瞪眼睛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凶了,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像曾经那样理直气壮地活着吗?雪碧悄声道:“学校里大家都在传那张报纸嘛,都知道那是我们家的人,还好,我现在没在小学里,西决叔叔那时候总去学校接我的……”此时是小叔在说话:“那就别去了,请几天假,老师应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叔应该也有好几天没怎么讲话了,陈嫣必须要照顾北北,所以到了晚上还是会带着北北回去,但小叔就留在这里,和我们大家一起,像是我小时候那样。

妈妈总抱怨这个新家空荡荡的,现在,终于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姐姐和雪碧分享了昭昭用过的房间,小叔……就住在哥哥的房间里,这个安排刚刚好,像是什么人在做填字游戏一样,替我们添满了这间屋子—姐姐说,这屋子的风水一定是有问题的。

“外婆,”雪碧说,“明天我在家里陪着你看电视,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间我啦。”外婆安详地答非所问:“难吃。鸡肉太老了。所以客人走了,不肯在我们家吃饭。”外婆有进步,起码此刻觉得自己身处在“我们家”,不需要询问每个人“怎么称呼”了。外婆说的客人,指的是那个来家里帮妈妈输液的人。是爸爸的朋友,也是另外一间很小的医院的大夫。但是人家不愿意留在我们家吃饭,并不是因为鸡肉,是因为他很尴尬—他应该也不想他的同事们知道,他每天来帮我妈妈输液吧,也完全是冲着跟爸爸的交情—我们家毕竟已经变成整个龙城的医生护士心目中的敌人。

爸爸在和姐姐商量找律师的事情了。爸爸说,他接触过的律师都是负责民事诉讼的,经济方面的比较多,至于刑事方面的,只好再拜托别人帮忙介绍。姐姐说:“我这几天一直在给江慧打电话。她也会帮忙的。”爸爸突然叹了口气:“要是……不说了。”

我知道“要是”的后面是什么,要是江薏姐姐没有离开哥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又听见了手机振动的声音,这一次很短促,像是短信的提示音。客厅里面的座机却突然响了,我跑过去接,来电显示是苏远智的手机号,我盯着这个号码愣了一下。轻轻地把听筒拎起来,就像是拎一只小兔子的耳朵,怕它疼,只拎起来一点点,就把它放回去了。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去饭桌那里坐下。爸爸问:“谁啊?”我说:“不知道,拿起来没有人讲话。”小叔说:“这几天大家都要当心点,陌生号码就不要接了。”

苏远智不是陌生号码。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当爸爸聊起“律师”的时候,我想提醒爸爸,苏远智的爸爸就是律师,而且负责的是昭昭的爸爸的案子,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装作没想起来这回事。

距离陈医生在路口飞起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夜晚加上四个整天,现在,第五个晚上来临了。经过了几个黑白颠倒的昼夜,大家终于睡了。我们偷偷地去看了一眼妈妈,她终于也睡着了—震惊,打击,伤心跟绝望通通被睡眠打败了。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会手挽手团结地卷土重来。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坐起来,打开抽屉—这个白色的欧式小桌子是新买的,黄铜把手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腥气。我的手机行尸走肉地躺在那里,身边的铿电池是它还没雕刻完毕的墓碑。我有点忧伤地看着它,你呀,电池都被拿出来了,你还不死心,为什么此刻还要在我耳边振动呢?

我隐约看见了我的小镇的街道。虽然没有积雪,但我确定那是我的小镇。我终于可以觉得愉快,因为只要我看见它,我就知道,快要睡着了。幼儿园的门加了一把大锁,幼儿园早就空无一人。可是卖风车的老爷爷又出现了。这么久没见,我心里突然有了乡愁。

“我以为你死了。”我在梦里讲话还真是够直接的,省去了所有清醒时候的规矩。

他对着我面前的地面吐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身后那堵绚烂的风车的墙倒塌了。不是轰然倒塌的,是先从中间裂开一个不规则的缝隙,然后向着两边歪歪扭扭地分开,最终弹跳着散落了一地,有一个粉红色和黄色相间的正巧落在那堆浓痰上。他恶毒地看着我,骂了一句我没听清的脏话,但我知道,是诅咒。—第一次听见他讲话,原来是龙城话,而且是很老很纯正的那种腔调。

“你信不信我叫我哥哥来杀掉你啊?”我冲着他嚷起来,“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不多!”

然后我又睁开了眼睛。就算是梦,我也确信那句可怕的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瞬间,我完全不觉得那是错的。心脏冷冰冰地挣扎了几下,像条被抛到案板上的鱼一样。不就是杀么,不就是死么,不就是手起刀落么?

我蜷缩了起来,鼻尖似乎在冒汗,好像—我的手机不在我脑子里振动了,原来跟小镇老人吵架还有这样的功效。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圣诞老人;我从来都相信,那整整一面墙的风车都是送给我的,原来不过是个侵略者。原来侵略者也不过如此。

“南音?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见姐姐扭开了门,“在喊什么呀?快点睡了。”

她难得这么温柔,只可惜,在她温柔的语调里,手机又开始振动了。

“姐,你过来好不好?”

她掀开了我的被子,躺在我身边,搂紧了我的肩膀:“睡觉。没事的。睡着了就好了。”

“姐,我睡不着。”我熟练地钻到了她的怀里。让她的呼吸吹拂着我耳边的头发,也顺便吹拂着烙在耳膜上的手机振动声。我已经拿它完全没有办法了,所以跟它示好总行吧?

“乖。”她有些生硬地拍着我的脊背,“什么也不要想,想什么都没有用了你懂么?你和我都得勇敢,这样全家人才有指望一起努力,否则的话,西决那个笨蛋怎么办啊?闭上眼睛,数数。”

“这已经是第五个晚上了。我不相信数数有用,姐,我们都别睡了行不行?”

“南音?”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你是说,你五天没睡觉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嘟咪了一句,似乎连清晰地发声都变得很累,“连哥哥都可以杀人,我五天不睡觉,又算什么大事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事情了。

“天哪。”空气似乎在她的喉咙里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那个蠢货,当老天爷当上了瘾的家伙……这样,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咱们找医生看看,给你开一点镇定的药。”

“我才不要去医院,我才不要去找医生,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毒死我。”我像小时候那样耍赖,是因为我没办法在听见“医院”这个词以后还保持冷静。

她突然用力地抱紧了我,我不知道她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王八蛋。”黑暗中她的咬牙切齿更显生动,“你现在痛快了,你开心了,你满意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她突然无力地笑了笑,“他总算是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可是,他怎么这么笨啊。”“姐,我觉得,是我的错。”我仰起脸,习惯性地去寻找她那双找不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