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你愿意,可是现在不行。娃娃,我们以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就这样被握在了手里,可是世事是这样的多变且凉薄,岂容人轻易掌控。许多年以后,韩林想起来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原谅了自己的年少无知,那些话只是他在当下最想对她说的话,不是冲动,不是愚蠢,只是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最真实的情感表白。

然而,以后他又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却不能诉诸于口?

番外——人在谁边(三)

母亲的去世是韩林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他的一辈子被强行硬生生拆分为两半——明亮的前半生,阴暗的下半生。

他很少去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疼痛肆虐,断肠噬骨,只是在心里的某根弦被无意触动后,长久的盯着那幅画看。

然后,一遍又一遍的想着念着,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韩林赶回去时,母亲已经走了,父亲说是突发脑溢血。他看着那张已经失去血色的美丽温柔的脸孔,连抚摸都不敢用力,生怕马上就碎了、散了。

从火葬场回来后,他忘了是谁拿出来的酒,只记得他陪着老泪纵横的父亲坐在家里的客厅一杯又一杯的对饮。

迷蒙中,他仿佛又梦见了他的娃娃,抱着玻璃瓶子,憋着嘴对着他说:“韩林,你不要难过,我马上就回来陪着你。”

他睁开眼睛,她真的已经回来了,立在他的床边。

他含糊不清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露出甜笑:“我叫田甜,种田的田,甜蜜的甜。”

后来的事情,韩林完全没有记忆,早上醒来时,田甜躺在他的身边,然后他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见到了她,在她用力握着他的手的时候他想过要不顾一切的带她离开,去一个全新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他的娃娃。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这只能是痴人说梦,由来好梦易醒。

田甜把检验单摆在他面前,嫣然一笑,说:“我知道那天你喝醉了,我不强逼你负责,但是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

韩林再次去了她的城市,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公交车站,百无聊赖的等车,然后挤着上车。看着她走出办公大楼,边走边掏出手机。他下意识的拿出手机,短信的滴答声已经响起了,一声又一声。

“韩林,我下班了,你在做什么?”

“韩林,你晚上吃什么?”

“韩林,我想吃雪蛤。”

三天后,他回去了,然后对田甜说:“我会负责。”

拿结婚证之前,韩林又去了一次那个城市,一样的看着她去上班,看着她下班走出来。

她看上去正常,除了脸上有掩盖不了的落寞哀伤。

韩林知道她一定又哭了,现在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他却不能走上前去抱着她给她擦眼泪。

她只回来呆了一天,对着他笑,祝贺他结婚。

某一天,他听见田甜讲电话,她辞职了。第二天他去打钱给她,犹豫半天不知道多少合适,多了她会知道,可是少了他怕她不够用。后来的许多年每次也都一样犹犹豫豫的弄半天,可是一旦按下数字后,他反而安心了,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枝枝出生时,她再次回来了,也只呆了一天,对着他笑,祝贺他有了女儿。

那天晚上,产后身体还很虚弱的田甜躺在病床上说:“我知道瞒不了多久,你看了孩子的血型后只会更加怀疑。你猜的没错,她不是你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一股悲愤猛的攫住了他,他伸手就想狠狠扇她一耳光,可在接近她的脸时,他眼前闪现出来了另一张相似的脸,对着他笑,他转身就冲出了病房。

她坐的那班飞机已经起飞了,他买了一张机票,在机场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上飞机。刚下飞机他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田甜不见了。

韩林在她的公司门口等到下班,远远的看着她坐上车,然后又去了机场。

他回去时,田甜已经被找到了,她在家里的画室,画了一夜的画。医生说产妇患有产后抑郁症,要求家人配合治疗。

面对父亲的责备和躺在床上焦燥易怒的田甜,他什么也没有说。

韩林只是很想她。

然而,她总是不回家,隔很久才回来一次,每次也都是来去匆匆。

一开始,他知道她在哪里,偶尔还能去看着她上班下班。

有一次,他去那里出差,家里人让他顺便去看看她,站在她的公寓楼下,他给她打电话,可她不愿意见他。

他想或许暂时不见面对她是好的,后来他就没有再去那里看她了。

那一天,田甜说要去北京找她,他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去了北京,而且电话好几天都打不通。他去了北京,在医院找到了她,医生说血崩有生命危险。她昏迷不醒,像个破碎的娃娃躺在病床上时,他再次想带着她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他的娃娃。

在医生办公室,听到她已经醒了脱离危险的那一刻,他一下子落下了眼泪,像那天抚摸母亲的脸一样,可这一次却是感激,感激老天爷留下了她。

她给家里打电话说在外地出差时,他就站在门外,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他却没有力气推开。

挡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是一扇门。

有整整一个月她都不能下床行走,看护说她从来不哭,也很少说话。他知道只要他走进病房,她马上就会“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所以他更不能出去,他的娃娃不能哭。

她在医院呆了三个月,看护说从来没有男人去看过她。他既担心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受人欺负了,又开始恨那个人,恨那个得到了她却不知道她的好,不珍惜她的人。

那半年,韩林经常往返于W市与北京,打理父亲在那里的办事处。她出院后,他给她打电话,说来北京办事,然后说从家里带来了东西要给她。

三年以来,他们首次单独坐在一起吃饭,恍若隔世。

很多真正想说的话已经不能说了,能说的话都已经不是真想说出口的话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尝试着像亲人一样相处,他试着把她当成妹妹,她试着把他当成姐夫,然后才能若无其事的吃饭。

他笑,她也笑,可他看着她笑就难受。

饭后,他送她回去,要给她换个房子。

她不同意。

他说:“田甜下个月要来看你,还是换个地方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他松了一口气。

从她租住的房子离开,开车走了一段距离后,他记起来后座还有带给她的东西,又掉转头回去。

还没有到地方,远远地,他就看见她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刚刚开车离开的方向。他不敢下车,也不敢再看向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哭了。

他在北京时,他们就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很少见面,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她房子附近看着她上班下班,每次只有在刚来时他才有正当理由带她去吃饭,离开时,他从来不往后看,总是飞快的开着车子走。

有一年农历新年,她从北京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她的婚事又被提及。

她嘻嘻哈哈的说她还年轻急什么。

他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离开时,他给了她一只手机,要求她每个月给他一条短信,让他知道她平安就行。

他怕再一次在医院找到她。

她答应了他。

然后他说:“田蜜,你在北京碰到了合适的人就带回来让我们见见吧。”

她笑,说:“好。”

又有一年多,他没有去北京,她没有回家,他们没有再见面。

她再次回来时说结婚了。

她是为了他结婚的。

晚上,他在书房看着那幅画,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他的胳膊说,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长大,还是没有变,还是这样。

她还是一个娃娃啊,他的娃娃。

她穿着婚纱的样子很漂亮,她又哭了,这次他看着那个男人擦干净她的眼泪。

婚宴结束后,韩林回到了酒店房间,面对着窗外万家灯火,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那光带着温暖。

只要她好好的就好。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田甜说:“田蜜比我幸福,她能够穿着婚纱嫁给一个爱她的男人。”

韩林没有答话,这么多年身后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是个好妈妈,在父母面前是好女儿,好媳妇,在妹妹面前是个好姐姐,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和她插画中的那些华丽颓美,拥有绝色风情的女人一样,都是有毒的,能让人遍体生寒。

在面对她的画和他时,这从来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他等着她再次歇斯底里的发作。

这次她没有试图吵闹引起他的注意,她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他想起了房间内有水果刀,在惊慌恐惧中任命回头时,看见她笑得妖娆讽刺。

“我放你自由,我们离婚。”

“何必呢?我不想明天去医院见你。”

田甜收起了笑容。“这一次我是说真的,你要想好。”

真假早就不重要了,他早就无所谓了。“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说,我会尽全力满足你。”

“既然你选择不离婚,那我们生个孩子吧。”

韩林顿了顿,想走出去,她忽然冲上来抱住了他。“我们生个孩子吧。”

他拽住她的双肩,要把她推开,忽然看见了她满脸泪水。她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敢再看这张脸,双手渐渐的放松了力道。

田甜怀孕后,韩林有过大半年平静的日子,就在他深藏起心内某些东西努力适应这种生活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到来了。

那天晚上他向往常一样走进书房,书桌上摊开着被他深藏的画,旁边还站着田甜。

半晌后,田甜问:“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么多年,韩林不知问过多少遍自己这个问题,可每次只能换来绝望和蚀骨的伤痛。

从来不想放开的逝去都是带伤的,难道他也要写下他的悔恨和悲哀么?

田甜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她,我们长得一样,同样一起长大,我以为不是我,就不会是她。”

“我一直都没搞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会半途而废忽然推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醉成那样还能分辨得清床上的人是谁,谁是你口中的娃娃。在你眼中,我们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吧。”

“我不会可怜你,你让我成了最大的罪人,我只可怜我自己的妹妹。”

韩林怔愣的听了半晌,顿了顿,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在客厅坐下,点起一支烟,看着手指间的那一点火星明灭。

半夜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碰撞声,韩林从书房出来后就看见田甜躺在楼梯口,浑身血迹。

他扶起她时,她说:“对田蜜说,我对不起她,现在我把你还给她,你可以去找她了。”

这是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娃娃是回来了,他带她回来的,可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倒了下去。他再次看见她像个破碎的娃娃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满脸通红,嘴唇起泡。韩林在病床前坐了一夜,她已经烧糊涂了,整夜拉着他的手模糊呓语,清醒的那几句都是:“韩林,你不要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

第二天,韩林对父亲说要娶她,换来了从小到大的第一个耳光。

“我和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田甜才刚死,你就要娶她妹妹?我问你,她是怎么死的?”

父亲这一次下了狠手,他的一边脸火辣辣的痛,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反倒生出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孤勇。

“她是个疯子,她真的是个疯子,她死了,难道也不行吗?”

到最后,他已经无暇顾及父亲说了什么,只是喃喃着重复说:“爸,我爱她,我爱她很久了。”

父亲说:“韩林,我知道,你妈妈很早就告诉过我。你妈妈走后,我一直在想她要是不嫁给我是不是不会走的这么早,她的病都是嫁给我以后被逼出来的,你要是想重蹈覆辙我不阻拦你,只要你确定你能做的比我好。”

韩林是看着母亲如何在这个家里忍受流言蜚语举步维艰走过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这番话。田甜死后,他经常做一个梦,一个女人满脸泪水看着他,等他想去擦她的眼泪时,那眼里涌出来的突然变成了血,大滴大滴的血不断的从眼睛里流出来,覆盖住满脸。

然而,他还是抵不过心里最深切的渴望。

她要嫁给他这完全是预料之内的事,她还是他的娃娃啊,是他,她才愿意。韩林是真的有了一种即将拥有的快乐,可他不能忽略她眼睛四周日渐加深的淡青色眼影和偶尔的闪神。她经常去墓园,有一次半夜他在书房听到响声,出来看是她出门了。他跟着她到了墓园,坐在车内没有下去。他再次想带着她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他的娃娃。

然而,现世哪里有桃花源,由来只是白日做梦。

她从G市回来后的一天晚上,他应酬回来,走到枝枝的房间,她躺在床边上睡着了。他走过去看了半天她的睡脸。

抱起她,朝房间走时,她自动在他怀里调了更舒服的睡姿。他听见她咕哝了一声:“乔楠,你回来了。”声音并不大,是埋在他怀里半梦半醒之间说的。把她放在床上时,他俯下身,给她盖上被子,她翻了个身,说:“乔楠,你又喝酒了。”

从她房间出来后,韩林到了书房,再次展开了那幅画。

听见那个人出车祸时,他就知道梦该醒了,一条生命已经葬送进去了,他们再也承担不起另一条生命,他只是不舍得,是梦也要多做几天。

韩林给她看了画,然后他们去了洛阳。

他们在那里呆了三天,他带她去看了牡丹。

她又哭了,像许多年前一样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最后一天晚上,她痴缠在他身上,他抱着他的娃娃,他们说了许多话,她说:“韩林,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

他说:“好。”

他要她闭上眼睛睡觉,可她不听他的话,每次他睁开眼睛时,她都在看着他。

早上,他闭着眼睛再次感觉她娇嫩的双唇贴在他的唇上,这次他没有翻身,很久之后她突然起身,然后是关门声。

他摸了摸嘴唇,才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他很快起身追了出去,然而这一次一样没有追上。

有些东西是追不回来,还不回来的。

要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已经来不及,来不及了。

韩林再次拿起电话,按下那个名字的一瞬间,想起来了他那天要离开那个人的办公室时,他说:“既然她不是替代品,那请你以后好好待她。”他回头时,他已经背朝着窗户站立着,人影茕茕,孤绝傲立,声音却一点也不怅惘,坚定的传来。“我再给她一次机会,只给这一次,如果你不珍惜,我会带她回来,以后无论生死她只能呆在我身边。”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书桌上展开的画,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他知道她以后会好好的。

他也会好好的。

他和他的娃娃,他们都会好好的。

后记

这个文的灵感是09年12月份产生的,那时我本来闲来无聊在写《人间》,开始没准备动笔写这个的,准备《人间》完结后再动笔,但是感觉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所以我就到这里开坑了。(我其实比较懒,有坑才会督促自己填)然后一月份存了点稿,选了个良辰吉日(除夕夜加情人节)发文了。为毛要选日子呢?这是因为我比较传统,呵呵。

二月十四日到如今,两个半月连载时间,仓促之间成文,文字粗糙,结构散乱,情节简直乱七八糟…狗血!(囊括了QJ,人钱交易,流产,结婚,离婚…几乎所有小言狗血桥段,产生这个BT灵感时,我自己都被自己雷到了,居然还能写完,不容易啊)不过好歹完了,以后有时间可能会大修,弄个二稿啥的,先这样吧。

有几点想说一下。

首先感谢一直陪着我的读者大人们,你们的留言是我更文的动力,鞠躬!

关于昆曲:可能童鞋们也看出来了,我就是个昆曲迷,我也只能YY一些自己熟悉的东西。我喜欢昆曲(最爱),京剧,黄梅戏。下次有机会YY下黄梅戏京剧啥的吧,呵呵。

关于文字:其实我不是个擅于写小说的人,因为我最喜欢的文学体裁是散文诗词之类(不过最喜欢的几本书都是小说,喜欢的作家也以小说家居多,真矛盾,呵呵),下笔时容易滑落,可能这也是很多看完连载的人也没弄明白这YY了三十来万字到底是想说什么。小说还是要靠丰富的情节、人物性格和恰当的结构取胜,当然文字修饰也不可少,但毕竟不是最重要的。(自己的一点小看法,我也是个门外汉,不是文学院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