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淳才人不慎从繁露阁的台阶上摔下,腿上被碎石割出了伤口,一直难以愈合,前去问诊的太医开了西域毒芹的药粉,而容贵妃宫中的墨心又证明当日淳才人曾与容贵妃争执,口口声声指责是容贵妃教宋嫔舍弃孩子来求得皇上怜悯,一切都是容贵妃坐山观虎斗的阴谋。

端裕皇后命人检查淳才人腿上的伤口,发觉伤处竟然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说明她根本没有用过太医给她的药粉。淳才人辩解称太医说过那药粉有毒性所以自己未敢敷用,可是当皇后要她将未用过的药粉叫交出来时,她却找不到了。

淳才人百口莫辩,关键时刻是她的贴身婢女跪在皇后面前承认说药粉是被她拿走了。因为容贵妃煽动宋嫔才令自己的主子骨肉分离,为了替主子报仇,也为了让容贵妃也尝一尝这种滋味,她趁着与重华园宫女聊天的时机,将药粉撒入酒壶之内,令得四皇子差点殒命。

皇后娘娘以白绫赐死这名婢女,淳才人闭门思过,一年之内不得离开繁露阁。

这件事情令淳才人这一世都不可能像宋嫔那样有咸鱼翻身的可能。

重华宫中,容贵妃亲自端着药汤来到轩辕流霜榻边,心疼地抚过他的额头,“流霜,快把药喝了吧!”

轩辕流霜却含笑望着她,没有一点接过药碗的意思。

“流霜?”容贵妃蹙起峨眉。

“母妃,你不是想儿子死吗?既然这样,还喂我喝什么药啊?”

“流霜!你胡说什么!”容贵妃的语调中隐隐含怒。

“难道不是吗?无论是宋嫔还是淳才人,她们年轻貌美,一个已经为父皇生下了女儿,一个身处冷宫却怀上了父皇的骨肉!她们个个都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日你去淳才人宫中见到了路小漫,就故意点醒她宋嫔也许并不仅仅是身体不适。她果然派了赵吉去太医院翻看药方。你得知赵吉去御膳房买通太医准备蟹肉粥,又去指点宋嫔不如干脆遂了淳才人的心愿借这孩子重得恩宠。宋嫔虽然复了嫔位,却没了孩子。淳才人虽有孩子,却失了恩宠。母妃你一箭双雕,何其高明?你知道淳嫔的父亲乃是皇后娘家一派,皇后迟早会让她离开繁露阁重得恩宠,你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派人去繁露阁偷了西域毒芹放到我的酒壶中,又故意去招惹淳才人让她知道宋嫔吃下蟹肉粥就是你的主意,她来重华园兴师问罪,我又恰好中了西域毒芹,这样一来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连自己儿子的命都能拿来用,步步为营,轩辕流霜佩服不已!”

轩辕流霜的笑意盎然,眼底却是冰凉一片。

容贵妃担心的神态渐渐冷却,将药碗随手放到一边。

“你这么聪明,只有你才配得上太子之位。”

“哈……哈哈……”轩辕流霜闭着眼睛,仰面轻笑起来,“只怕我还没当上太子,已经死在母妃你的手上了!”

容贵妃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一次是本宫的错。本宫派人去太医院问过,西域毒芹的药效去的很快,却未料到混在酒中会令其效果加重。但反倒是这一次的弄巧成拙让外人更加不会怀疑我们母子!”

轩辕流霜睁开眼睛,倾向容贵妃,与她四目相视。

“那如果这一次儿子遇见的不是路小漫呢?我就死了!母妃不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告诫你该适时收手吗?”

容贵妃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偏移,她一字一句道:“本宫却觉得这就是上天选择了你!让你在那个时候遇上路小漫!让你命不该绝!”

轩辕流霜顿了顿,咬紧牙关道:“药我会喝,母妃请回去歇息吧。”

容贵妃利落地起身离去。

轩辕流霜捂住自己的双眼,像是陷入沉默的雕像。

三日之后,安致君带着路小漫前来重华宫为轩辕流霜诊脉。

“殿□内的毒素已经排出,这个月的饮食也请以清淡为主。”

“多谢安太医。”轩辕流霜掠过安致君的肩膀,望向在一旁低着头的路小漫,忽然笑出声来,“你这一世是不是都不打算抬头看我了?”

路小漫咽下口水,在那之后的几日,每每想到亭中的场景还有杜太医所说的话,路小漫都会在夜里吓出一身冷汗来。她忽然明白宫中没有绝对的安稳。

各宫的宫人可能因为自己的主子而丧命,即便跟了太医院,若是医术不到家导致宫里的主子们有个什么,自己的小命仍旧难保。

连日来,她胆战心惊,甚至于连宫人们任何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不敢去医治了。

安致君看出了她的害怕,并没有刻意去开导她,而是让她跟着其他医僮一起在太医院里配药。

“奴……奴婢……内心惶恐……差一点令殿下再无法开口说话……”

“你惶恐什么?如果每个救了我命的人都如此惶恐,那不是说我死了更好?”

“殿下不可胡言!”安致君的神色冷了起来,“小徒经历重华园之事后,终日不安,再不敢与人诊脉连银针都不敢碰了。还请殿下宽恕她的鲁莽!”

轩辕流霜拍了拍安致君的肩膀,笑道:“安太医言重了。我想与小漫聊一聊,安太医请先回吧。我保证,不会再让小漫吓着了。”

“……微臣就先行回去了。”

安致君向后退了两步,路小漫惊恐地拽住了她的衣角。天知道轩辕流霜是不是要跟她算账,听说连着三日,轩辕流霜都在咳嗽,吃的也是稀粥,人都轻减不少。

安致君揉了揉路小漫的头顶,“没什么的。我在太医院等你。”

轩辕流霜的目光落在安致君的手掌上,直到他离开。

寝宫中安静的厉害,路小漫耸着肩膀,真想躲进安致君的背影里。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轩辕流霜朝她招了招手。

☆、允许你在我面前尊卑不分

路小漫向前移了两步,刚抬头看了轩辕流霜一眼,又赶紧低下。

轩辕流霜忽然扣住路小漫的手腕,将她扯了过去。

就在她差点扑倒在榻上的时候,对方的手又稳稳地撑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榻边。他的双手托着路小漫的脸颊,让她看向自己。

“那天才重华园里,你不该回头来看我的。”轩辕流霜的声音很轻,轻到像羽毛掠过路小漫的心头。

“……”

“你不可能每次见到我都不说话的。”

路小漫心想确实以后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轩辕流霜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儿,索性狠下心来一股脑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我也无数次想过那一日自己跑走了会不会更好!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可是每次想象自己跑走了,我又内疚到要死!要是你真死了,我一定会每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天觉得你的鬼魂会来找我麻烦问我当日为什么不救你!可我救你却又扎坏了你的嗓子!他们都说我运气好主子没怪罪,不然一样会被问责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太医院还会连累我师父!”

路小漫一口气说完差点憋过去。

“你是怕被赶出太医院,还是怕连累安致君?”

“啊……”路小漫根本没想到对方会问她这个。

“我问你到底是怕被赶出太医院还是怕连累安致君?”轩辕流霜的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力度,令路小漫下意识向后退,可是肩膀却被对方牢牢按着。

“我……”路小漫倒抽一口气,就想起那日他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表情,自己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怕……自己医术太烂……手不够稳……怕你中的不是西域毒芹自己误诊……救不了你……”

路小漫在心中懊恼,没有两把刷子果然不能出头啊!

好歹姑奶奶我救了你的命,至于你的嗓子也没到残了的地步……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轩辕流霜却长久地沉默,他望着路小漫,里面有不解,有狐疑,还有太多她理解不了的情绪。

“所以,你那时才会着急地哭出来?”

“哈?”路小漫不记得自己哭过。

“还没有谁能把眼泪掉在我脸上,你是第一个。”轩辕流霜轻笑了一声,他的手掌覆上路小漫的头顶,轻轻揉着。

路小漫心中一震,惊讶地看向他。

对方却无所谓地一笑,“安致君不是这样安慰你的吗?”

“你……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没有因为害怕伤了我的嗓子冒险救了我的命吗?我确实怪你,不过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什么?”

“你竟然因为救了我而再不敢问诊施针,这样宫中少了一位名医,岂不都成了我轩辕流霜的过错?”

良久,路小漫才反应过来他话语中的意思。

“原来……原来……你不怪我?”

“你才明白,真够傻。到了我面前,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有,真该让陈总管好好教教你!”

路小漫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一阵“你”、“我”,这可是大忌,赶紧要磕头请罪,她可不想因为这个被打板子或者丢掉小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算了,你救了我的命,作为报偿,我就允许你在我面前尊卑不分吧。”

轩辕流霜勾起唇角,宛如落在平静水面上的落叶,这是路小漫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路小漫,有时候我觉着奇怪,你在这里不巴结任何主子,也不求露脸得到谁的赏识,终日跟在安致君的身后,你莫不是喜欢安致君吧?”

“什么——”路小漫睁大了眼睛,“那是我师父!”

“哦……那你是想成为太医了?”

“成为太医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要待在宫里……”

“那你跟着安致君为什么?”

她的后半句话令轩辕流霜的眉头蹙起,只是舒展的太快,路小漫没有察觉。

也许是因为轩辕流霜那句“允许你在我面前尊卑不分”令路小漫没了戒备,反倒心里的话藏不住了。

“虽然五皇子没什么心机,但是他一不高兴了所有太监、宫女都会吃尽苦头。我一开始是想着到师父那儿避难呢……只是后来,觉着自己必须得有一门手艺,不然等二十五岁离了宫,我靠什么吃饭啊!太医院里的可都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夫,等我跟着师父学有所成,离了宫,我就开个医馆,又能赚点小钱养活自己,又能救人,菩萨都会保佑我长命百岁的!”

“想的倒挺美。你不知道就算你到了二十五岁,如果主子要留下你,你一样得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哈?什么?我不要!要是有谁要留下我,你得救我!”路小漫赶紧抓住轩辕流霜的胳膊。

轩辕流霜却甩开了她,懒洋洋拉起自己的被子,“我困了,要睡了,你回去你师父那儿吧。”

看着他闭上眼睛翻过身背对着自己,路小漫心里自我安慰起来,就她这个德行,哪个主子会留她下来哦!自己只要安安稳稳撑到年岁就行了!

回到太医院,路小漫重新燃起了对医道的热诚。

以前安致君要她好好练习问脉和针灸,她学一会儿还会偷偷懒,现在她明白了,若真要在宫中立足,自己必须得有本事,而且是比别人更好的本事,一整日下来,她可以动都不动。只要有人来太医院,她就要为对方诊脉,看的多了,经验也丰富了起来。

冬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路小漫找出去年的衣衫往身上一套,这才发觉裤腿都短了一截。

可是没办法啊,制衣局和采办局才不会在意长个子的小宫女呢,她只能穿成这样去了太医院。

“小漫,你去南园看看陈总管吧,他从台阶上摔下来,伤着了腰。”安致君正在整理药箱,抬头瞥见路小漫的时候,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他拿出了一套宫装放在桌上,“换了这个再去南园吧。”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可想要一套新衣服啦?”路小漫欣喜的不得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过了冬天你就十四了,还能不长个子?这也不是新的,是我让制衣局的朋友用以往宫人不穿了的衣裳给你改的,你试试吧,看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再请朋友帮你改改。”

安致君出门之前伸手正要摸一摸路小漫的头顶,却停在了半空。

路小漫抬头,安致君已然收手行出门去。

师父怎么了?

路小漫虽然心有疑问,但新衣服带来的快乐盖过了一切。

“要去给陈顺看病啊?真不想去……不过给他看了病,就可以要他多照顾着贝儿一些了吧……”

虽然路小漫根本不指望陈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路小漫这是第一次去到陈顺的宫舍,这家伙不愧是总管太监,他的房间就和路小漫那个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宫舍一样大,外带着还有个小太监在一旁端茶送水。

“哟……小漫你来了!安太医呢?”陈顺哼哼唧唧地起了身,没两下就哎哟哎哟地躺了回去。

路小漫将药箱一放,捞起袖子道:“我师父去给李充容诊脉了,想什么腰疼头疼之类的小毛病,一向都是我这个徒弟出马的!”

“啊?”陈顺的声音听着打颤,“你行不行啊……要不我再等等……”

“有什么好等的?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路小漫挥了挥手,示意小太监替他把衣裳捞起来,她来到一旁,看了眼就乐呵起来,“哟,青了一大片呢!陈总管,你摔的可不轻啊!怎么弄的啊?”

“没……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

路小漫忍着笑,她早就听其他人说过了。昨日轩辕静川爬到观景假山上想要够到雀鸟筑的巢,结果从上面摔下来,虽然被宫人们接住毫发无伤,陈顺却吓了个够呛。他又开始对周围的宫人拳打脚踢,谁知道轩辕静川竟然扑了过去,陈顺差点儿踹上他,急急收腿时向后栽倒,撞在了观景石上。

贝儿说那天五皇子张开双手挡在他们面前,叫嚷着不许不把奴婢当人看。

路小漫听到这时,心中一震,她压根没想过轩辕静川会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要知道他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楚。

“陈总管,您这是伤着经脉了,得舒经活血啊!”路小漫故意用手指在他青紫的地方戳了戳,果然陈顺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真是活该!

“您得忍着点儿,我会帮您施针,但是淤血散开时会冲撞经脉,您会觉着肿痛,可得忍着点儿。忍过去了,就好了!”

说完,路小漫还将一只木塞递到陈顺面前。

“这……这是干什么用的?”

“塞嘴里啊!万一您疼的忍不住了,咬着舌头了怎么办啊!”

“什么?还会咬着舌头?”陈顺惊了。

路小漫呵呵掏出自己的针包,煞有介事地弹开在陈顺的榻边,每一根都闪烁着森冷的光。

没过多久,就听见陈顺的房里传来凄惨的闷哼声。

半个时辰之后,路小漫从房里走了出来。

☆、阳虚?

陈顺将木塞从嘴里吐出来,连带着吐出许多木头渣滓,他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叫嚷着:“路小漫!你铁定是医术不到家!疼死本公公了!你还是多学学再出师吧!要了本公公的老命哦!”

一旁的小太监上去伺候着:“陈总管,您还疼吗?”

陈顺顿了顿,摸了摸后腰,“诶……还真没那么疼了……”

路小漫捂着嘴忍着笑,行走在回廊里。

当她绕至南园的草地时,瞥见轩辕静川正坐在中央,双手抱着腿,下巴磕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日光静静流落在他的发梢肩膀,经年流水,与他无关。

宫人们都站在一旁低着头陪着他。

路小漫一眼就瞥见了王贝儿,她与去年相比,多了几份柔美的曲线,特别是在一片春光之下,路小漫觉着万般美好。

王贝儿也望见了路小漫,冲着回廊的方向挥了挥手。

轩辕静川缓缓侧过头来,看见路小漫的那一刹,宁静的表情雀跃了起来。

宛如一世沉寂被打破。

“小馒头!小馒头!”轩辕静川跑了过来,一群宫人紧随其后。

路小漫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他了,只是有些害怕见到他。他一见到她就要缠着和她玩耍,可是路小漫有太多东西要学还要替师父分忧,所以路小漫明明知道这里是轩辕静川经常玩耍的地方却故意绕道而行。

“殿下。”路小漫颔首行礼,她已经不是那个初入宫廷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虽然还没吃够苦头,她知道如果要在这里活到离开,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无论她对轩辕静川有多么不耐烦,她都不会再放在脸上。

“和我玩吧……”

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带着一丝恳求。

路小漫扯起唇角,向他伸出手来,“好啊。”

轩辕静川的笑容缓缓掠起,就似一百年被放在了这一刻中。

“想要玩什么?”

“我要和小馒头一起做冰灯!”

“殿下,冬天已经过去了,没有下雪做不了冰灯!奴婢给你扎草蚂蚱好不好?”

“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