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自己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不争……在宫里就是个死!你想让,端裕皇后未必肯领你的情!等到你父皇百年之后,你真以为有我们母子的清闲日子吗?到时候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不住!”

轩辕流霜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路小漫是欣喜的,因为她得到了一车的牛尾草,还有一整罐的仙人掌泥。装着仙人掌泥的罐子上还别着一封信,是王贝儿写给她的。贝儿一直都在担心着路小漫,她根本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只能帮她磨了这一罐仙人掌泥。路小漫抱着罐子,露出一抹笑来。她开始自顾自地想象等到瘟疫过去,自己离开北宫时,王贝儿在宫门前翘首以待的模样。

无论这里有多苦,路小漫有一种预感,一切都会过去。

“小漫!小漫!陈公公叫你呢!”小麦子的声音传来。

路小漫心里一沉,轩辕静川的高热一直没有好转过,这几日虽然不曾更严重,但持续高热对他的内府也是极大的伤害。

“怎么了?”

“唉,烧了这么多天,五皇子已经完全没神智了,昨日好好哄他还能勉强用些汤药,现在是怎么叫他都没反应了!”

路小漫赶了过去,就看着陈公公跪在榻前不断磕头。

“殿下!求你醒一醒!求你喝口药!”

路小漫扣上轩辕静川的手腕,他的脉象比前几日虚弱了不少。本以为他的病虽然来势汹汹,但至少他有体力抗住,但现在看来只怕他体内的疮毒没那么快全部发出来。

“拿麦管来,就是灌也得把药灌进去!”

路小漫捞起袖子,亲自给轩辕静川喂药。以往他都会嫌药苦,路小漫担心喂进去了也会给他吐出来,但没想到昏昏沉沉的轩辕静川反倒将渡入口中的药汤全部咽下去了。

今夜对于轩辕静川而言,应该是性命攸关了,路小漫叮嘱了宁伊好好照顾赵良仪,打定主意彻夜守在轩辕静川身边。她让小麦子去熬了米粥,将米粥熬至糊状,端来又以麦管哺入轩辕静川的口中。前几日他略微还有神智时还能勉强吃下些饭食,如今若长期直接饮用汤药,牛尾草的药性颇为强烈,会伤到他的内府,也会折损药效。

轩辕静川只喝了小半碗米粥便难受地转过身去。

这一整日他烫得厉害,一开始还会说胡话,可到后来,他整个人都了无生气地连睫毛的微颤都没有了。陈公公老泪纵横,拍着床榻无奈道:“怕真是不行了……”

路小漫并没有放弃,她翻找着运进北宫里的草药,而小麦子也是没日没夜地煎药没有丝毫怨言。

轩辕静川就这样烧到第三天的子夜,他的眼睛忽然睁开,喉间发出了喃语声。

“水……我要喝水……”

倚着床头的陈顺脑袋一顿,欣喜若狂,“老奴这就给殿下倒水来!”

轩辕静川刚喝下两口,就全部都吐了出来。

“殿下!殿下!”陈顺本以为他醒了就是好了,谁知道他的身上却仍旧烫得厉害。

轩辕静川不发一言,躺在榻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帐慢。

“殿下,您别吓唬我啊!”他推了推轩辕静川,可他的眼神却依旧茫然。

路小漫端着药进来,陈顺不说二话就来拽她,碗中的汤药差点烫伤她。

“你快看啊!殿下睁开眼睛了!可人却怪怪的!”

路小漫赶紧来到榻边,扣住他的手腕,不由得眼睛湿了。

他的脉象虚浮的厉害,这场毫无止境的高热耗光了他的一切。

看着她呆滞的表情,陈顺忽然明白轩辕静川不是醒了,而是回光返照。

他咬着牙,捂着脸哭了起来。

路小漫却吸了一口气,在轩辕静川身旁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殿下……既然醒了,就把药一口气喝了好不好?”

轩辕静川的目光忽然颤了颤,沙哑着声音开口,“我看见娘了……她笑得真好看……”

路小漫的手指一怔。

“我是不是快死了啊……”轩辕静川的声音平静的出奇,仿佛看透了一切,一点都不像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殿下怎么会死呢!梁贵妃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殿下早日康复安然无恙的!”

“她兴许是想我了……我也想去陪着她了……”轩辕静川轻轻一闭眼睛,泪水滑落下来,即便在这样憔悴的时刻,他仍旧是路小漫见过最美好的男子。

“我太傻太笨了,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知道……你们在心里叫我傻子……娘亲不想我再拖累父皇了……皇宫也是个没意思的地方……每一天都是过着同样的日子……也没有人真的愿意跟我玩……”

路小漫曾经在心里叫过他一千、一万遍的傻子,却未曾想过会亲耳听他说出来。

原来他的内心深处比所有人都清醒。

所有的华而不实都被剥落,剩下了他孤独的眉眼。

“我想娘亲……我累了……想躺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

她一直以为他只会说“陪我玩”、“不好玩”,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玩,而是有人真正陪在他的身边包容他的任性看见他的孤独。

“如果殿下不想吃药,我们就先不吃了。可是殿下一连睡了三、四天,再睡下去就变成懒虫了。小漫跟殿下一起说说话,好不好?”

路小漫将药放在床头,侧着身倚着榻,轻轻将轩辕静川搂在怀里,手指抚过他的额头,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

轩辕静川的身子颤了颤,良久,沉着嗓音道:“你这样抱着我,会染上痘疮的……”

“如果会染上,我早就染上了吧。”路小漫笑着蹭了蹭轩辕静川的头顶,“殿下不是说想躺在娘亲怀里吗?虽然我不是,但殿下就当作搂着你的就是梁贵妃吧……”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就快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记着你对我的好……”

“有时候我们对一个人好……并不是为了让他记得。而是因为他对自己重要,所以控制不住自己要对他好。”

“我听不懂……”

本以为他会十分疲惫,可却意外地睁着大大的眼睛,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看清楚。

“你可不可以让我懂?”

路小漫微微一笑,手指伸进他的发丝里。他的发很软很柔和,令人产生娓娓道来的愿望。

“殿下,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就像现在的皇宫一样起了痘疮瘟疫……我的哥哥先染上了痘疮,他发热的厉害……吃不下东西也认不出家里的人……突然有一天……他清醒了起来,对娘亲说想要娘亲抱着他……父亲说不行,因为这样娘亲也会染上痘疮的。可娘亲不说二话就抱着哥哥,一直拍着他的肩膀,还唱着歌……哄着他睡觉……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母亲一遍一遍地唱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直到哥哥在娘亲的怀里去了,她还是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最终,娘亲也染上了痘疮……父亲将我和爷爷送去山上,离家时回头的那一刻,我很羡慕哥哥……真的好羡慕……就像殿下说的,哥哥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会记得娘亲为他所做的一切。但这不重要,无论再重来多少次,我知道娘亲还是会抱着哥哥,一直哄着他。”

路小漫的眼泪很烫,却有人将她的泪水抹开。

那是轩辕静川的手,他小心地用没长痘疮的无名指抚过她的脸,当他仰起脸来望向路小漫时,是那样虔诚和小心翼翼。

路小漫抿唇一笑,轻轻抓住轩辕静川的手指,“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放开了我的家人……如果当初我抱着娘亲就像她哄着哥哥一样陪她到最后……就算我会得痘疮……我也一定会比现在快乐许多!”

“别哭了……别哭……”轩辕静川的气息如此柔和,那一刻的包容和*怜,令路小漫想起了安致君。

路小漫甚至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殿下……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爷爷带我走……等我长大一点,才明白了过来。父亲不想我停在那里……我跟着爷爷出了村子,爷爷教我医术,但他自己也是个赤脚大夫,没治好几个病人……我们没了钱,只好一路行乞……日子很苦,有一顿没一顿……可是我见过千里碧湖,欣赏过南川的云雾峰峦……品尝过各地的风俗小吃……虽然都是别人吃剩下的……我代替父母代替哥哥活着,用我的眼睛去看他们从未看过的风景……殿下,这个天下很大……绝不止皇宫这么大。也许殿下并不是众多皇子之中最聪明最有才华的那一个……但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因为她相信他的心最平静。

轩辕静川的唇角微微翘起,“小漫……你娘亲给你哥哥唱了什么歌?我也想听……”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漫”而不是“小馒头”。

路小漫那瞬间动摇了,是不是这场痘疮让这个长不大的皇子忽然清醒了。

“三月柳絮纷飞……野草石板从中摇……我背着鱼篓钓竿……踩着山间清凉溪水……”

她轻轻拍着轩辕静川的肩膀,就像当年母亲哄着哥哥时一模一样。

她希望轩辕静川能好好活着,哪怕永远没心没肺地见人就嚷嚷要和他玩。

眼前忽然浮现出他专心致志坐在桌前编着草蚂蚱的情形。也许他被草叶划破手了会哇哇大叫,也许会因为总编不出想要的草蚂蚱而发着脾气,有许多的也许,但他会一直坐着那里执拗着要折出永远不可能折出的一千只草蚂蚱……

路小漫太累了,唱着唱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倚在她肩头的轩辕静川却缓缓睁开眼睛,费尽了力气伸长手臂将床头的那碗药端了过来,他的手指颤抖着,却咬着牙将药汤全部饮入喉中。

药碗跌落在褥子上,轩辕静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靠着床头,望向路小漫的侧脸,十分用力似要将她刻进眼睛里,一切最终沉了下去。

陈总管进来时,就看见轩辕静川的额头抵在路小漫的肩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去了……

那一刻,陈总管不再诚惶诚恐轩辕静川的病情,他更害怕打扰了这样的宁静。

因为他相信只有此刻是轩辕静川这一生真正平静的时刻,没有了万人的嫉妒,没有了他人心底的嘲弄,他简单地躺在一个真的关心自己的人的怀里。

陈顺小心翼翼拿走褥子上的药碗,替他们两人拉了拉薄被。

月光沿着窗沿流转,树影姗然,白昼微曦,一只鸟儿落在枝头,发出清脆的鸣叫。

路小漫一顿,盈盈转醒。她感受到肩头的重量,低下头来目光便坠落在轩辕静川静谧的睫毛上。

“殿下……”路小漫轻轻将轩辕静川托起,放回枕上。那一刻她忽然惊觉他已经完全凉下来了。顿时,她心中惊恐非常,自己怎么能睡着呢?

难道说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轩辕静川他……猛然想起在母亲怀里离世的哥哥,路小漫的心被掐住不得喘息。她颤着手指触上轩辕静川的手腕,却发觉他是温暖的,他的经脉跃动着,虽然虚弱却平稳。

“轩辕静川!轩辕静川你醒醒!别睡了!”

路小漫用力摇晃着他,惊得趴在桌上的陈顺猛然惊醒,奔了过来。

“殿下怎么了!”

路小漫惊喜非常抓着陈顺的手扣上轩辕静川的手腕,“陈公公!他的热退了!他的脉搏……脉搏也稳了!”

“真的?”陈顺哪里懂诊脉,只知道此时的轩辕静川是微凉的,和前几日烧得冒汗完全不同。

“这热退了殿下怎么不醒啊?莫不是烧坏了吧?不是听人说过,要是连续多日高热不退人就会变傻吗?”陈顺急了起来,怕此刻的欣喜不过镜花水月。

“傻什么啊!他本来就是傻的!就算烧傻了也不至于醒不过来啊!”路小漫一时着急,心里想什么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了。

“嗯……嗯……”

轩辕静川一声呢喃,陈顺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殿下醒醒……睁开眼睛啊!”

路小漫第一次发觉原来一瞬可以像一生那么长。

他的眼帘颤了颤,缓缓睁开,淡淡地水雾让那双眼睛明亮得就似南园的镜池。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投注在青色洗到泛白的帐慢上。

“殿下……梁贵妃保佑啊!您醒了啊!小漫!小漫你快看看,是不是退热了殿下的痘疮就好了!你快看看!”

路小漫的眉头蹙了起来,呆呆地站在榻边望着轩辕静川的侧脸。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在温暖的春日里,他一袭锦衣坐在郁郁葱葱的老槐树上,天地倒转,她的心绪撞向尘埃。

当他缓缓侧过头来,目光触上路小漫的那一刻,一切都被卷入他的眼中,像是蓬勃燃烧的火焰,照亮了路小漫眼中的泪花。

“小馒头……”

轩辕静川伸长了手,虚弱的气息中满是渴求。

路小漫没想过他醒过来叫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什么都不说,可路小漫却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许多。

“小漫!你快给看看,殿下退热了!是不是没事了!”

路小漫想要抽出手指给轩辕静川诊脉,可对方却执拗地抓着她不肯松开,用力将她拉向自己。她简直不可思议,病了这么多日的他怎么还有这么大的气力。

她被扯入了轩辕静川的怀里,胳膊环上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搂着。她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他胸膛的呼吸,宛如黑暗中故自汹涌的潮水,没有人看见它翻滚的浪涛,因为太过隐忍。

这是轩辕静川吗,路小漫心跳的很快,像是要跳出自己的身体。

但路小漫却不在乎,因为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之余轩辕静川比呼吸还重要。

“殿下……殿下!”陈顺在一旁叫着,“您别抱着小漫啊!让她给您看看啊!”

良久,轩辕静川微微松了手,路小漫撑起上身,她的鼻尖不期然蹭过轩辕静川的鼻尖,平缓的心跳再度被提了起来。

她将他的眸子看的太过清楚,流畅的眉深刻的眼,她忽然发觉他并不仅仅是个令人心动的少年,他的眼中暗含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力度。

“我……我帮他看看……”

路小漫方才匆匆诊过他的脉,她本还担心那个脉象是自己的错觉,可现在她真的确定轩辕静川的痘疮正在消退!

他赢了,在持续这么多天的胶着之后,他真的赢了!

“怎么样?”

“……小馒头……我还会不会死啊?”

路小漫抿起唇来,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你力气那么大,哪里像是会死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陈顺赶紧跪在地上叩谢天地,轩辕静川指着他的样子笑得眼睛弯了起来,“哈哈!好好玩!”

从前的轩辕静川回来了。

路小漫低下头轻声一笑……她还以为这个傻子皇子忽然清醒了呢。

陈顺又跪在路小漫面前用力地磕了几个头,“小漫!我的小姑奶奶!老奴在这儿替梁贵妃谢谢你了!”

“陈公公!您这是干什么呢!我路小漫还活得好好的!您别折我阳寿啊!”

路小漫长这么大还没被人三跪九叩过,赶紧将他扶起来。

“陈公公……你为什么要折小馒头的阳寿啊!”

路小漫和陈顺面对面,蓦地相视一笑。

“殿下的痘疮虽然大势已去,但还是要将余毒清出体外。而且耗了这么多日,殿□体也虚弱了,一定要好好进补。”路小漫坐在榻边,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要吃小馒头!”

“你可不能吃小馒头!这么多日粒米未进,你还是吃米粥吧!”

路小漫开心的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小馒头!你要去哪里!”

“给你熬粥喝!”

推开门,清晨的微风沁人心脾,晨曦落在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轻的可以飞起来。

来到前院里,几个宫人正在忙着熬药,还有正在晾晒衣被,他们看见路小漫脸上的笑容,都不自觉站起身来。

“小漫!怎么了?是五皇子他……”小麦子跟了上来,脸上还留有几道炭黑。

路小漫笑着给他抹干净脸,“是啊!五皇子挺过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正在熬药的宫人们有的捂着衣襟吁了一口气,也有人相互抱着叫着太好了。

他们这些日子看了太多人死去,轩辕静川令如同死水般的北宫沸腾起来。

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赵良仪听着窗外的声音,问守在一旁的宁伊道:“外面……是怎么了?”

“奴婢去看看!”宁伊将脑袋探出窗外,听了半天告诉赵良仪道,“是五皇子殿下的高热退了,小漫给他诊了脉,好似再调理调理就会好了!”

赵良仪唇角扯起,叹了一声道:“本还以为那孩子会撑不过去呢……未想到……果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宁伊赶紧安慰道:“娘娘您别这么想啊!您也是洪福齐天!您不知道前些日子五皇子烧得多厉害,大家都说他活不了了,这不几天的功夫就好了?您也是一样的。”

“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拖了这么久,早就耗不住了……”

“只要娘娘您想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如果您自己都放弃了,无论是再高明的大夫都救不了您的命。”

路小漫的声音响起,赵良仪望了过去,看着她的身影,赵良仪的声音颤的厉害。

“我熬的太辛苦了,小漫……恨不能每一天都是最后一日……”

再加上比她晚发病的轩辕静川却比她早康复,这对她更是一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