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注意到他的起身。

他侧身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点点头,便大步踏进了舞池中,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把拽住了舞动的红影。

咏唱吃惊地停住了动作,望着来人,竟有人如此放肆地阻止她。

琴声嘎然而止。

“就是你了。”那男子放开掌中的柔夷,拱手,“就是你了,我家主人有请。”

咏唱抬眼,眸中已陡现属于怒火的光泽。

“放肆,竟然如此无礼!”

“就是,好好的怎么打断了…”

已有人忿忿地拍桌而起身,指责声一片,厅中顿时喧闹起来。

那年轻人眉一皱,锐利的眼扫过厅中的所有人,手间配刀也悄然握紧。

感觉到两道异样的视线,咏唱转头,视线与坐在角落的一男子不期而遇。

[蒙舍篇——恶君·艳妃:005 阁王]

角落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男人,锦衣玉带,金冠束发,正轻抿着薄唇。

咏唱站直了身子,一双美目转过,对上那双微微眯起的深沉眼眸。

这个男人是谁?

她心中一惊,那般深沉的眼光又似在注视她,又似估量着什么,那种感觉比包三娘看她的眼神跟让人如芒在背。

他只是那样坐着,却难掩修长挺拔之躯上散发的冷冽气息,修长的手指半端着一只白玉瓷杯,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径自喝下杯中之酒。

大家的视线不禁被这个泰然自若喝酒的男人而吸引。

吸引大家的不是他如刀刻般的深邃五官,而是他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凌厉霸气。

那仿佛是一种与身俱来的霸气,又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阴戾。

总之,厅里突然安静了,连琴声也完全停止了。

丫头和迷儿两个对看一眼,紧张地注视着她们正站在舞池中一动也不动的小姐。

突然不知道是谁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顿时,厅中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正轻掀帘珠走出来的包三娘也一惊,细长的丹凤眼已将目光投了过去。

此人正是蒙舍之王——阁昱,人称“阁王”,也称“恶君”。

满朝臣将,无人不知他们的大王向来作风冷硬,说话做事说一不二。他有勇有谋,自继位之日起,接连吞并了四周的小民族区域。

如今,原本就强大的蒙舍国更是奠定了无可动摇的“四诏之首”的地位。据说,阁王一直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他要将势力强大的北诏、刖夙与银暝三国一并统一。

所以,蒙舍“恶君”,人们传言冷酷无情诡计多端,但是,只要能将蒙舍国管理得更加富强,身为臣子,谁能不敬仰与爱戴?

大王?

咏唱一双明媚的大眼中同样闪过惊疑。

那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恶君?就是毫不留情抄她全家,贬她到花月楼的恶君?

乌黑的瞳孔瞬间变得灼亮,隐藏着一丝不明的火花。

脑袋里使劲搜索着记忆,想到年前在王宫宴会上的远远一瞥,气势上似乎真的与眼前的男人有几分相似。

王八蛋,果真是他!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没有他的一句话,她怎么可能会来到这花月楼?

尤其尤其让她气愤的是——就算她爹爹真犯了军纪,也不该株连全家吧?

这是哪个该死的王八蛋制定出来的律令,王八阁昱难道没长脑子,只会效仿这种狗屁不通的法律吗?

粉嫩的双颊顿时比桃花还娇艳三分,优美的红唇微微地扬起。

大家道她在笑,那个眯眸的男人却惊异地发现她的笑只停留于嘴角而已,闪亮的黑瞳里却藏着一抹不易觉察的怒火。

“真的是大王。”

“大王…?”

“参见大王!”已有某文官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属于眼花看错之后,连忙拉下身边的人,急急跪下。

原本将信将疑的人一见连朝廷官员都已下跪,全部惊跪而下,呼道:“参见大王!”

咏唱定定地站着,她没有跪下,仿佛因眼前的意外而惊呆了。

丫头拉拉迷儿,极小声道:“小姐怎么不动啊?”

迷儿捂着小嘴:“小姐不会是吓坏了吧?”

丫头撇撇唇,她们家小姐肯定不是胆小,小姐的想法总是异于常恩,这会不知道小姐在想些什么…

帘子后面的落雪与飞扬见状,也款款走了出来,盈盈一礼,声音娇转:“落雪(飞扬)参见大王。”

“真的是大王?”包三娘小声地嘀咕一声,喜上眉梢,挥动手中帕子,“大王…大王亲驾,怎么不派人先通知三娘…”

“大王。”之前手握配刀的年轻人朝阁昱拱拱手。

阁昱冷眼扫了眼四周惊呼的客人,慢条斯理地放在白玉瓷杯。

“都起来吧。”他声音沉稳,在这初春透着薄凉的空气中撒开一抹冷冽之风。

包三娘已来到桌前,一张粉白的脸全堆满了笑容:“这里人杂,大王还是随三娘进后苑厢房休息吧,要什么样的姑娘三娘我…。”

“小部落!”阁昱打断了包三娘的话,皱起了眉头,突然唤过身边的侍卫。

配刀的年轻人应了声,抬眼看到大王示意的眼神,回身道:“包三娘,大王想跟你要几位姑娘。”

包三娘眉开眼笑:“别说几位,就算是看上了这花月楼,三娘我也双手奉上。”

小部落皱眉斥道:“大王要你这花月楼做什么!”

“呃…是是。”包三娘满脸陪笑着应道。

“她、她…还有她,可是清倌?”小部落一手指过三位姑娘。

顺着他手指点的方向,包三娘的笑容僵了僵,点头道:“是,这三位姑娘是花月楼的才女,我包三娘保证她们个个冰清玉洁,完璧无暇。”

那三个被指的姑娘正是适才抚琴的落雪和跳舞的飞扬、咏唱。

向她要了这三位姑娘,跟要了整间花月楼有何两样?

小部落满意地点头,正色道:“她们三个一起走,没问题吧?”

能敢有问题吗?

包三娘笑得眼睛直抽筋,抓紧了帕子无奈地挥了几下,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开来:“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大王能看到她们是她们的福气,也是花月楼的荣幸啊!”

阁昱见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背负着双手站了起来。

看到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身影,咏唱突然觉得心猛地多跳了一拍。这个男人竟然如此高大,当他定立在自己面前,她竟然敢到一股沉重的威魄力。

抬高眼睛,她盈盈一欠身,明媚的眸子灿烂如同春日里的阳光。

“咏唱见过大王。”

他没有说话,眼睛注视着她,凌厉的眼光在那粉嫩含笑的脸颊上细细审视了一翻,又挪开脚步。

转眼的刹那间,咏唱发现这个男人竟然有着一双如同琥珀般透明而沉静的眸子。琥珀闪着如玻璃般的光泽,又如根根锋利的芒刺刹那间扎进了她的心。

该死的男人,到底有何用意?

难道他认识自己?难道他知道自己就是几日前被贬来的曲咏唱?

做梦吧!咏唱自嘲地笑了笑,她弯着一对月牙般美丽的眼睛,娇笑着看着他。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样商品一般平静无波。

他在估量什么?

包三娘估量自己能不能为花月楼挣银子,那这个一身寒气的男人又在估量什么?

她曾有听闻,恶君阁昱后宫嫔妃并不多,尤其比起北诏与刖夙王宫而言更显得冷清,蒙舍后宫的女人甚至连花月楼都比不上。

所以,她绝对不会认为一个君王会亲自来花月楼这样的地方,亲自挑选女子,只为进他的后宫。

她也绝对不会相信,仅仅看她们弹几曲,舞几下就能轻易入宫…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咏唱的脑海中不断地闪过猜测,自己还有反对的余地吗?

她没有!

对方是王,一开始凭他一道口谕,她就无反抗的余地委身花月楼;如今,他亲自来此,她还能有何余地回转?

王宫就王宫,王宫那么多老曲曾经的同僚在,说不定还能早日救老曲于苦难也不一定。

咏唱笑了起来,笑容照亮了她明媚的五官,整张脸庞显得更加动人。

看到的人莫不在心里惋惜大叹。

这样美丽的花儿,他们恐怕是无缘了。

阁昱又缓步走到一身白衣的落雪面前,扫过落雪如玉的脸庞,再看向飞扬,然后站在厅中。

“就她们三个了。”话里似乎透着某种程度的满意。

“大王…”碰见阁昱深沉严肃的表情,包三娘不自在地笑了笑,“咏唱、落雪、飞扬,能被大王看上可是你们的福分,以后你们要好好侍奉大王…”

“小部落!”不耐烦的声音低沉而出,这是他第二次打断包三娘的话。

小部落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于包三娘眼前:“你,拿着!”

包三娘脸皮一抖,连忙摆手道:“不不,花月楼给宫里送三位姑娘,怎么能要银子呢?只要日后三位姑娘好好伺候大王,不…”

小部落终于明白大王为何如此不耐烦了,这位包三娘神色与语气都让人感觉虚假得很,明明一副割肉般的模样,还非得装作又开心又大方。

“胡说什么!她们只是入宫做艺伶而已!”小部落冷声道。

艺伶?

蒙舍国专门在王宫中为人唱歌跳舞献艺的女子,被称为艺伶。只不过是挑选艺伶,阁昱又何需亲自出宫来到花月楼?

咏唱疑惑地看向那个面容冷硬如山的男人。

他该不会是想借艺伶之名,实则为挑美人入宫侍奉自己吧?

厅里的人战战兢兢,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当看到大王冰冷无一丝表情的面孔时,再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意图。

感觉到两道非比寻常的视线,阁昱眸子一扫,射了过去。

咏唱闪了闪目光,连忙扬起一个妩媚无比的微笑。

琥珀般的眸子深沉地暗了下去,他捕捉到这名红衣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怒火及挑衅,看她高傲的下巴,挺直的脊背,他不自觉地轻轻扯起了唇角。

小部落将银票塞于包三娘手中。

锦袍华贵似金,高大修长的躯体开始往门口走过几步。

小部落会意,转过身对咏唱三人道:“三位姑娘请!”

这么快?马上就走?

咏唱红袖一甩,眼中的疑惑更深。

落雪与飞扬一起望着包三娘,这情势变化太快,她们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要离开这花月楼了。

包三娘丹凤眼一垂,闪出泪光:“三娘以后不能照顾你们了,在宫里可要好好生活啊。”

咏唱不过才来几日,对她们并无多大感情,倒是一直呆愣在旁的丫头冲了过来:“小姐…你要走也要带我走。”

迷儿睁大眼睛望着咏唱,这几日相处她也很喜欢小姐的性子,可是,她与丫头不同,没有包三娘的同意她是绝对不可能离开花月楼的。

咏唱擦擦丫头急出来的眼泪,笑道:“坏丫头,我怎么会丢了你呢!”

“你上次不就丢了我吗?”丫头抹抹眼,不明白她的小姐是不是最近受刺激太多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咏唱走近小部落身边,抬头道:“我要带她一起。”

她知道,丫头若要跟自己走,求包三娘没用,只有那可恶的阁昱点头才行。

小部落看看大王伟岸的背影,生怕大王的耐心已尽,皱眉道:“你进宫的身份是艺伶,根本不需要丫鬟!”

“不,求求你啦,大爷。我自小跟着小姐,求你让我进宫…”丫头抓住小部落的袖子,跪了下去,“只要能在小姐身边,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部落为难地看着丫头,阁昱的声音已经传来:“小部落!”

他跟随大王多年,光从大王的语调就能揣摩到大王的心思了。

咏唱也听出了那语气里的强硬与不耐烦,红衣闪过,她几步便追上阁昱,仰望着那张冷硬的脸,道:“我想带着她。”

他沉眼看她,有几分吃惊,未料到有女子敢如此大胆直视着自己,还敢如此骄傲地对自己说话。

薄唇突然扯出一抹轻笑。

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想找的么?

“好!”

很简单,一个字,没有任何迟疑和阻拦,让咏唱和跟随他多年的小部落都吃了一惊。

丫头惊喜地起身,连连道谢。

“走。”

听到大王命令,小部落再不敢耽搁,抓过与包三娘一起眼泪汪汪的落雪、飞扬,道:“别让大王久等,以后入宫别忘了三娘便是。走!”

“恭送大王。”又是一地的人,齐齐磕头。

就这样。

不到一刻钟的时候,在满堂人呆若木鸡的目光中,三位花月楼的头牌姑娘,全部被人带走。

两道纤纤细影一步一回头,消失在门外。

包三娘脸色再也撑不住,握着手中白花花的银票:“落雪…飞扬…我的花月楼啊…”

“别喊了,她们能入宫,也是花月楼的荣幸啊!”有人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