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沉重无力,两眼昏花缭乱,瓦儿缓缓走进沁梅苑。

这里,很冷清,只剩下打扫的宫女,见到她回来,惊讶地匐身行了礼,便被她挥手退了下去。她呆呆地坐在桌前,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久久不能动弹,耳边嗡嗡地尽是乔雀的话语。

 恍然间,烛火一阵摇曳,照得她神情忽暗忽明。抬头一见,却是许久不曾单独相见的银翟,对着一炉熏香发呆的瓦儿急急跳起,银翟立刻眼睛一暗。瓦儿知道自己想掩饰,反倒落了痕迹,何况他那双眼睛似将什么都已看透,于是索性不再刻做任何动作,只静静看着他。

银翟走到她面前,凝视了一会,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忍住想把她揽进怀中的渴望,低低道:“别皱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完,自己却皱起了一对修眉。

之前,他也可以充满希望地肯定说“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自诏见了乔雀和众太医后,他心空凉一片,载着曙光的希望正一丝一缕地退去。今夜,习惯性到沁梅苑来走走,未料寝房内烛光照上纱窗,摇曳中映出一朦胧身姿,他刹时间忘了心跳,控制不住走了进来。

瓦儿肩头开始颤抖,小小的啜泣溢出嘴角。她看到了银翟眼中同样急欲隐藏的哀伤,她知道她的悲,她的痛——他都懂,这个世界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心情。

“别哭…”银翟声音低柔沙哑,沧桑无奈。

闻言,瓦儿竟收控不住,反而泪水肆意纵流,连双唇都似麻木得说不出话来。

待她恢复一点意识,发现自己正伏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一双坚定有力的大手环着她。温热的体息渐渐包围着她颤抖的身躯,指尖的冰凉重新流过血液,她本想推开他,可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声声都压得她心酸,她忽然无力,头靠在他肩头,任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尽情流淌。

银翟轻拍着她单薄的背,心疼这副娇躯瘦弱成这副模样…她的泪水,颗颗淌进他的心中。如果有些悲剧从没有发生过,她和冀是否会拥有更多的快乐?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上天的安排却那么残忍…”瓦儿呜咽,抽泣,声音断断续续,“想爱时不能爱,能爱时不能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他平平安安地活着啊…”

银翟痛苦地闭起眼睛,挺拔的身躯僵硬而轻颤,“哭吧,都哭出来吧…”

“冀哥哥…冀哥哥…”瓦儿声声叫着,用尽她全部的心,全部的情。

银翟抱着她,声音逐渐沉稳:“哭吧,把所有想哭的都哭出来吧!眼泪流完了,以后对着冀,对着我,对着每一个人便只许笑了。”

烛光在他们身后静静燃烧,房内的空气逐渐平静下来。

“去吧,回颐和宫去,他正等着你呢。”银翟放开她,为她抹去眼角最后一滴泪珠,动作轻柔,黑眸带这看不尽的怜惜。

瓦儿看他一眼,有力地点点头。跨出门时,她又回头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抬了头,看向星空。夜幕低垂,天空不知何时竟然星罗密布,无数星星一齐闪烁,绽放着恒久的美丽。

如此星辰,如此夜,以后,她只会笑着陪伴冀哥哥到永远。

[银暝篇——冷君·宠妃:082 最后的痛]

自那夜在银翟面前大哭一场后,仿佛痛楚哀伤彻底从身体里剥离,瓦儿真的不再流泪。心情格外平静,平静地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她倾尽所能地陪在银冀身边,陪他静静看书,月下散步,回忆往事,也微笑着构想未来,淡淡的温馨如和煦春风,吹进两人心中。

王宫中,常能看到他们相携的身影,银冀清俊的面容透着不自然的苍白,但他那越来越淡然超脱的笑容更让人怦然心动。望过了尘世风云,看不尽万众苍生,偷得浮生半日闲,宫女、侍从们无一不感受到大王与国妃娘娘的恩爱,恬静的幸福感染了整片天空。每日云霞绚丽如织,晖映着他们深情不变的誓言。

朝政事务上,银冀再不需要操心分毫。银翟以摄政王的身份全全代理,担起所有大任,但他坚持不愿登基,在他心底,这是对兄弟最大的敬重与祝福。正是暖风艳阳,繁花似锦,上下政通人和,四处歌舞升平,而年轻的君王日渐虚弱,银翟看在眼里,无言的痛楚感同身受,青龙、白虎等隐身护卫被派去大唐甚至西域、吐蕃,只为寻求能解诅咒之人。

时间从指间滑过,闷热的夏季已过,转眼秋风送爽,云雾飘渺,落叶萧萧。

这些时日,瓦儿陪银冀离开王宫,带了几位贴身侍卫与太医,一行人先在银城的民舍里住了半个月,他们享受着平凡夫妻的生活。而后,去了趟红木城,此处山水灵秀,别苑清静,卸下一身重荷,旧地重游,两人神清气爽,如逍遥神仙眷侣,过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辗转小住了好几处地方,夜夜晓风寒,长灯相伴,俪影双双。日子淡然平静,瓦儿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已经三四个月过去了,冀哥哥的诅咒虽有发作,但每次都平平安安地撑了过来。她无数次祈求上天,可以让这样幸福的日子延续到终老么?

直到银冀有一次不经意透露挂念独在王宫的翟,挂念放不下心的臣子,瓦儿才思量着与他赶回宫中。

回宫没到几天,天气陡转,乍如初冬来临,夜里寒风四起,吹得帷幕高高飞扬。

瓦儿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睛,阵阵寒意窜过四肢。她抬眼看去,屏风一侧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小嘴微张,刚想唤人过来,回头看一眼躺在塌上安睡的苍白俊颜,眼神暗了暗,径自下了床朝窗边走去。小心地掩紧窗户,她尚未转身,只闻一串剧烈的咳嗽声自帐内响起,那咳声来得急切,不过几声便能感觉到他极力压抑的气喘。

“冀哥哥…”瓦儿急急奔进帐内,重新将帷幕拉上,阻隔了外面一室寒冷。

“咳咳…咳咳咳…”银冀正翻身支撑着想坐起来。好久不曾这般难受,这会心悸来得又急又猛,尽管吸气调息也抵抗不住,他只得捂胸压抑着大口喘息,任凭咳嗽声溢出嘴角。

“冀哥哥别急…别急,你定是感染上风寒了。”瓦儿见他修眉紧锁,知他辛苦,一手拿来绢丝帕子一手为他抚胸顺气,“我这就叫人传太医过来。”

银冀眉头拧得更紧,一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别走…咳咳…别离开!咳咳…一会就没事了…”

“可是你咳嗽得好厉害…你等等我,克达就在门外,我很快回来…”

“不要!咳…”银冀的深瞳里闪过忧急的神色,“瓦儿,别…”

瓦儿手腕被扣离开不得,见他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脆弱,发白的嘴唇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她心口一揪,俯身抱住他的身子。他的身体冰冷,也在颤抖。瓦儿将头埋进他的衣襟,那夹着淡淡药味的清爽味道扑鼻而来。是了,这段时日,他的气息她早深烙心底,这会为何格外让人难以呼吸?

银冀胸膛剧烈起伏,感觉到他明显的压抑,瓦儿咬住嘴唇,心底酸楚如涟漪急速泛开。

“好了…我好多了,咳…好多了…”他暗暗吸气,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吻一下,黑眸深沉而灼亮,表情非常认真:“你知道吗?…我发现自己现在一刻也离不了你…咳咳…”

瓦儿隐去泪花,咧嘴笑道:“是么?那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天天这样陪着你,就是要让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银冀怔愣了一下,不过瞬间,他快乐地微笑:“你可以放心了…我真的离不开你了…”可是,他却心如明镜,不想离开又如何?谁可以阻止这残酷的脚步?

“等到我们都白发苍苍,牙齿都掉没了,老得没法走动了,我还是不让你离开我…”瓦儿抱紧他,双手抓住他的襟口,低低诉说心愿。她从未见过有人身处不见底的深渊中,还能笑得如此从容安心。这个淡定微笑着的男子,终其一生,她都不愿离开。可是,是否真的到头发白了,老得无法走动了,他还能这样对她微笑?

银冀悄悄将绢丝帕子捏在手中,掌心微微冰凉濡湿,丝丝殷红被小心隐盖。他一手箍住她的腰,眼前渐渐黑了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开了,感觉自己笑容在漆黑中逐渐隐去。瓦儿重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好多话想跟他说,无从说起,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试图将四周陡起的恐惧驱除。

“所以…以后想都别想,你若要离开,我下辈子都要追着你…”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前传来。

银冀风寒骤然加重,一连三日高热不退,卧床不起。太医齐聚会诊,个个面色凝重。瓦儿不眠不休守在塌前,本就瘦弱的身子三日内又单薄了不少。

“娘娘…请娘娘保重自己的身子,先去休息会吧。”乔雀担忧地看向她。瓦儿摇摇头,眼睛不愿离开塌上蹙着眉心的俊容,“我不累,我要守着他醒来…我怕他醒来看不到我…”乔雀已劝了多次,就要无计可施。就在此时,一抹孤拔的银色身影步入房中,太医们一见忙下跪请安。乔雀忙道:“王爷来得正好,就劝劝娘娘吧…娘娘身子骨弱得很,若再这样下去,只怕…”

银翟会意,担忧的视线笼向瓦儿。她的心,他全懂;他的心,她又可懂?走上前,小心地扶住她纤细的肩头,声音温柔有力:“冀正在安睡,你也去休息。”

瓦儿缓缓抬脸,小脸竟然变得只剩巴掌大,一双灵澈的眼睛正布满了血丝,看起来格外突兀。银翟刹时屏住呼吸,心口收得不能再紧,心疼中加重了语气:“去睡会。就算你不顾自己,想想若是冀醒来看到你这副模样…是不是会更难受?”

瓦儿嘴唇动了动,双眼定定地对他对望。银翟点点头:“你知道冀最疼惜的就是你,你怎忍心让他多一丝难过?相信我,他一醒来,我立刻去叫你。”

乔雀道:“是啊,娘娘。大王刚施了针,一时半会醒不了,娘娘首先要保重自己哪!”

瓦儿怔怔的视线在众人脸上走了一圈,又落在无所知觉的银冀身上。她握着他的手,低低道:“他们说…你现在要睡觉,让我去休息…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你要醒来恐怕要不喜欢了…不过,你不要误会喔,我是要去陪你一起休息,而不是要离开你…”说完,小心地将他只余淡淡体温的手放入锦被中,站起身来。

银翟立刻沉声命道:“来人,扶国妃娘娘去隔壁休息。”宫女匆匆行了礼,几人一起扶着瓦儿退了下去。

房中,帷幕与屏风将金塌与外室隔离开来,银翟与几位太医在外室中,空中寒冷得几欲凝结成冰。直到乔雀习惯性抹了抹额头,颤声禀告才打破了僵局,“王爷…大王他情况不妙哪!”

另一太医长声叹气:“大王每发作一次,身体就虚弱一分…所幸这些时日有国妃娘娘陪伴大王,大王过得平静怡然,否则咒气早已攻心了…”

银翟眼角骤然抽畜了两下,坐在椅子上的身躯不自觉僵硬地挺直。冀的状况…真那么糟糕么?他们是孪生兄弟,世界上血脉最亲近的人!冀心如刀绞如被针扎时,他也有所感觉,可是…可是让他如何相信,乔雀今日会下此结论…

“金太医,你是刖夙国的宫廷名医,你告诉我…大王他到底怎样?”银翟将目光直直投向胡须发白的金太医。

金太医抖了抖胡须,花白胡子挤在一起:“王爷,恕老夫无能…他的脉相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如今这状况,除非须乌子在三日内亲自带来解药,否则…大王咒气直逼心脉,无法克制,只怕难以度此劫难了。”

“嘭”!一声清脆的声响,银翟豁然起身,挺拔的身躯控制不住震动,手中的玉瓷杯已是粉碎。

“王爷。”

“王爷…”太医们惊呼,只见王爷指缝间流出殷红鲜血。

“不会的…不会的!那么多苦难都熬过去了,不会就这样撑不过的!”黑眸迸出利光,又有些急欲否决的狂乱。银翟咬着牙,望着内室被风掀起飞飘的帷幕,喉头酸楚滚滚而上。

不会的…他不愿意接受,瓦儿更不可能接受,在一切走向美好,平静幸福的时候,冀怎能有事?

“王爷,请冷静啊…”乔雀抹了抹眼角,声音颤抖。

银翟黑眸一沉,挥袖朝门外唤道:“来人!”克达立刻现身,神情也有些黯然。“立刻传禁军统领,说本王有命,即刻派一百精英前往蒙舍,将须乌子给带回来!”

长廊上宫灯两排,点得热闹亮堂。

秋风起,天气凉,萧萧雨声,打落残花几朵。这个夜,外面风雨飘摇,长廊上卷起了一地的黄叶。

瓦儿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她身处一片白茫茫中,四处找不见人。然后,白雾里开始人影交错,每个人都不停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如魔咒,震得头几欲痛裂。

冀哥哥…冀哥哥,你在哪?冀哥哥…她慌乱地穿过重重白雾,四处寻找。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她的,珍太妃笑得慈祥:“别找了,我很想念冀儿,想让他快点来陪陪我…”瓦儿转身,又看到蓝枫云笑着说:“是啊,瓦儿,大王受诅咒之苦,背地里瞒着你忍受了多少…你还是让他早点解脱吧…”

不,不,冀哥哥哪都不能去,我会呆在他身边,让他开心地活着啊!

梦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忽觉寒风飕飕侵袭,瓦儿环臂打了个寒颤。匆匆套上鞋,随手抓起一件风衣,就脚步凌乱地奔向隔壁。

事实上,瓦儿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没人忍心唤醒她。一踏进君王的寝房,只见银冀正软软靠坐在塌前,她走上前,银冀抑住心绞,对太医与侍从摆手。“臣告退。”众人担心也无用,只得躬身后默然退下,将宝贵的时间留给他们。

银冀眼底尚存清醒,看她走近,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幽暗中只见她焦灼晶亮的眸光,倒映出那几近崩溃的神志。身体里似有万箭攒心,利刃附体,似洪水猛兽四处冲撞,似万蚁噬骨剧痛难当,但能见这熟悉的眸子,黑暗中只剩这一双清湖般的眼眸,冰色的光,微凉的暖,让他凭着残余的理智控制着自己,不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瓦儿半跪在塌前,云鬓散覆,凌乱流泻腰畔,双眸一舜不舜地回视,缓缓扬起笑容,喉咙干涩:“冀哥哥,你醒了啊!”她尽量说得平静,嘴角的弧度清新可爱。

银冀心弦一颤,刚想要笑,紧抿的薄唇却猛地牵动,突然大口鲜血喷溅而出,伴着他剧烈的咳嗽落上她的衣襟,顿时便将衣襟染作血红一片。瓦儿的脸庞顿时血色褪尽,来不及扶他,只见他随着这口鲜血的喷出,身子虚弱地倒下,仿佛已支撑许久,再无力坚持。

他倒下时,一手扯住悬在塌旁的银色罗帐,罗帐刹那间多了几抹殷红。瓦儿心惊胆颤,张嘴大呼太医,一边焦急地扶他躺好。帩纱影深,脸色惨白不似活人,唇间血色更见惊心,紧攥的双拳几要将骨节捏碎,那痛楚煎熬自他的手上一路割到心尖,却痛得她这里鲜血淋漓。

“冀哥哥,已经熬过去那么多次…这次,我依然相信你,我会陪着你,一定能平安过去的。”瓦儿坐上金塌,小心地将他扶在怀中,和他说话,用自己的胸怀温暖他冰冷的身子,泪至眼睫,却死咬着唇咽下,不落一滴。

他听到她的声音,努力张开眼睛,看着她。冰浇火灼,挫不碎一身傲骨,他竟自唇边抿起一抹淡笑,穿越红尘,声音低微,语气不弱:“恩,会的…咳咳…我会熬过去的。”

瓦儿听见自己低低的呼吸,抬手抚过他微凉的面颊,露出一缕青涩的苦笑:“我相信你,我从来都相信你…你一定会熬过去的。”“恩,相信我…咳咳…”他半睁着眼,一滴灼热的水珠沿着她微凉的指尖落了下来。

太医踩着急促的脚步匆匆赶进来,他们身后,是孤萧挺拔的银色身影。银翟远远注视着他们,手指在身后握得死紧,死紧。

半个时辰后,银白帷幔低垂,榻上的人已昏沉睡去,隔着如烟的罗帐,疲惫而安静。塌前,一抹纤柔身影痴痴守侯,不离不弃。

银冀时昏时醒,醒来时,瓦儿亲自端上清淡的食粥,小心地喂他,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两人绝口不提咒气之事,倒是银冀见她憔悴模样,心疼不已,非将食粥推到她面前。瓦儿会意,微翘着嘴角,一边与他闲谈,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共享着食粥。

有时候,银冀实在忍不住,连声咳嗽,喘息得厉害,剧烈心绞让他痛得直抽畜,额头冷汗滚滚而落。瓦儿没有哭泣,只是秀眉微微拢了拢,飞快地拿过帕子为他拭去唇角血迹,然后两人执手相望,深深对视…

有谁知道,他闭眸昏睡时,她眼中的哀有多重,痛有多深?

翟一日要来探望好几次,每次见他二人眼中只有彼此,问候几声又默默退下,只叮嘱太医全力以赴,无论如何,要让大王撑下去。

太医寸步不离,寝宫外长廊上,冷风吹着宫女们来回忙碌的身影。宫女们进进出出,端水送药,无一不眉心紧锁。无奈太医不允许太多人靠近,所以夏世聪、郭太傅等几位老臣进去探望后,其他大臣只能守在寝房外宽阔的庭院中,顶着寒风,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一会又引颈顾盼,一会互相对看一眼,沉沉叹息。

这日傍晚,乔雀再度为昏迷中的君王把了脉,手指一抖,灰色的双眸立刻变得黯然混浊。金太医见他神色有异,似有预料也将手指轻搭在银冀的腕上。果然…花白的眉毛越皱越紧,目光对上乔雀沉重悲伤的眼睛,二人同时垂下眼眸,拱着袖急急退下,脚步已乱了方寸。

房中寂静一片,空气冰凉,格外清冷。瓦儿执着地趴在塌边,虚弱无力,却不愿挪动半句,两眼痴痴凝视着不醒人事的塌上之人。他的睡态看起来很安详,手指轻轻抚上那毫无血色的面容,微微颤抖,指尖比他的面颊还要冰凉。所有人都劝她休息一会,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有多恐惧,恐惧得不敢闭眼,恐惧得只怕睁开眼时再看不到他的面容…

“冀哥哥…你放心,我会守护你,不让你孤单。”瓦儿淡淡垂眸,浓浓悲悯浮掠而过,与眸底冷静的光泽交替,化作一片幽深。

红烛淡照,青石地面泛着幽光,人影孤寂映在地上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雕花木格窗户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今夜寒意又冷,劲风夹杂着雨丝敲打在窗棂上。

不知过了多久,银冀僵硬的手指微动,立刻惊醒了陷入深思的人。瓦儿欣喜地两眼发热,赶紧笑道:“你醒啦!你不知道这一次你睡了好久…”

“瓦儿…”他声音沙哑无比,幽黑的眸底如同浮华落后的深夜,如同风雨历尽的秋湖,沉淀着太多的东西,都在她的笑容中化为平静。

“冀哥哥是不是饿了?噢…你睡了那么久,定是饿坏了…”差一点,她几乎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刚想起身,眼前突然一黑,眩晕袭来,她脚步虚软地身躯晃动。

“瓦儿…”银冀急切伸手,动作顿在半空,浑身痉挛起来,“咳咳…咳咳咳…”

“冀哥哥…”瓦儿扑到他跟前,眼眸里再也藏不住刻意压抑的情绪,紧紧握住他。红尘皆有意,情深不悔处,她以清晰肯定的眼神传递着一个不悔的决定,这个决定看得他全身颤抖得厉害,就要痉成一团。

嘴唇发麻,感觉到血液正从四肢退去,他张开用力地呼吸,手指紧扣着她,眼中只看到她清清楚楚的决定。

不…不!瓦儿,我已经不行了,我不能再保护你,不能让与你一起看书、听琴、登山看日出…我真的撑不下去,可是你绝不能这样傻!绝不能做傻事啊!

“瓦儿,别担心…”他的笑容清俊迷人,声音沙哑得好听,“你帮我找翟来…我要见他…”

夜色无尽,风雨飘摇,摇晃的宫灯明暗交错,仿佛随时要都要熄灭。

瓦儿从未经过这么难熬的时间,每一次眨眼都似已历经千百年,沉重而漫长地让人窒息。风雨渐大,宫殿起伏的轮廓彻底被淹没在冰寒的雨夜中。高高悬起的盏盏灯火,在淡淡光影中俯瞰人世苍生,千百年岁月,岿然不动。

“啪”一声轻响,廊上立刻暗了一处,一盏宫灯被狂风打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娘娘,娘娘…外面风大,求娘娘先进屋吧!”宫女们抖瑟着劝道。瓦儿置若罔闻,第无数次朝紧闭的寝房看去,薄薄的双唇就要被咬出血来。她心悸、颤抖…好痛,好怕…

他说要见翟,翟已经进去那么久,为何还不回来?

“啪”,又一盏宫灯摇晃着自梁上飞出,重重地摔在雨水里,长廊上又暗了一处…石阶朱柱上刻下的飞龙痕迹,铸就这座宫殿的壮丽与繁华的痕迹,在黑暗中逐渐暗淡。

十指陷进掌心,瓦儿已无法等待,一抹脸颊,不知道湿漉漉的是雨还是泪,她拎起裙摆急急去推门。

“吾王…”

闻言,她僵立如雕塑,门,轻轻打开。

银翟站在门口,扶着门扇的手指用力地发白,漆黑的眼中映现着房外冰寒如箭的冷雨。

“瓦儿…”两个字,唤起来从未如此疼痛过。

瓦儿发丝微湿,被风吹得凌乱,先是定定看他,小嘴张了又合,然后轻轻地、缓缓地将目光越过他,远远望向他的身后。飘飞的帷幕,阻隔了内室的金塌,而乔雀跪在地上抹泪的模样清楚映入眼底。

“瓦儿…”银翟喉头无法多说一个字,他被她脸上那种坚定而凄迷的神情震住了。

“不!…”声嘶力竭的一个字,破喉而出,天空同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她空洞绝望的瞳眸。惊雷骤然响起,雨势更加磅礴,她冲进门中,眼睛里,耳朵里,思想里再也没有其他…

只因她的心已如电闪,如乍雷,如狂风暴雨骤起,如惊天骇浪狂卷!意识被冲到九重天外,绝望淹没了一切,一切…

举朝震骇,天下举哀。

瓦儿没有哭,那声惊喊之后,她伏在银冀身上,整个人冷静地不可思议。手指轻轻地贴在他的脸上,触手是刺骨的冰凉,这种凉法,好似身体已冷下去很久很久了,连一丝生的迹象都觉察不到。可是…可是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好好的啊,他还能对她说话,对她微笑啊…

“你总是这么漫不经心,将来让人怎么舍得离开?”他心疼地皱眉头。

“你若舍不得离开,就永远不要离开啊!同样的,我也会一直守护你,不离开你的!”她甜甜笑答。

“瓦儿,答应我…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你离开,你定好为我好好活下去!”他的眼神认真而执着。

“除非你也答应要为我好好活下去。”她依然甜笑,内心却苦楚得不能呼吸。

她把他的身子轻轻抱在怀里,虽然这么凉,但还是软的,没有僵硬。所以,他根本就没死,一定还活着,只是又睡着了而已,说不定过一会,他又会睁开那双深邃迷人的黑眸,荡漾着深情柔波微笑着对她说:“看你难过,我更难过,我还是喜欢笑着的瓦儿…”

对,一定就是这样!

她空洞地笑着,心里抱着一线希望,却早就痛到麻痹了,没有办法思考,只模糊地发出声音。

“我会一直陪着你…永不离开…可是…你为什么不等着我进屋…就这样睡过去了…”她慢慢趴上前,贴上他的胸膛,曾经平稳有力的心跳竟是一片平静,娇容越来越苍白,直到最后一点血色都无,惨白如冬日飘零的雪花。

翟立在房中,室内室外哭声一片。瓦儿听不到,只觉一室寂寞的寒冷,大雨哗啦啦地下,银色帷幕飘来荡去,愈显得屋子凄清。她的手也逐渐冷去,几乎冰如寒雪。

“你说,我是你最宠爱的王妃…你这样子…又怎么能宠我呢?…”

“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不是很想要孩子么?…”声音温柔婉转,诉说着一生未完的相思和等待。漫长的黑夜无时尽,哀伤不可解。她抬起头,轻柔地拂开他额前的发丝,塌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安详,微抿的薄唇泄露了今生不能弥补的遗憾…

她就那样用力抱着,抬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黑暗如猛烈潮水涌来,将她最后一丝意识彻底冲垮…

刚下过雨,宫殿前的广场上还堆积着些许积水,诺大的广场空无一人,瓦儿纤细的身躯宛若一抹没有生命的幽魂,静静地穿过广场,走向德明殿。身后几名宫女苍惶地紧跟其后,生怕再发生一点意外。

德明殿里挂着巨大的灵幡,转过灵幡,殿正中停放着一具白色的玉棺,玉棺周围数百盏长明灯,在似有似无的寒风里微微摇晃。殿里很静,守灵的大臣与宫女都静静跪在地上,无半丝声音。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轻微的脚步声显得空旷寂寥,大臣与宫女见她,慌着叩拜起来:“臣(奴婢)见过国妃娘娘。”

瓦儿双眼扫过他们,径自走到玉棺之前,棺身透着冰冷的寒气,指尖寒意直侵到心底最深处,麻木了呼吸,连心痛也似已忘记。

“冀哥哥…你真舍得就这样走了?”她凝视着他平静的峻颜,修长的墨眉有些微蹙,似乎在听她如泣似诉的喃喃低语,“你真舍得就这样抛下我?可是…我答应过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沉寂片刻,浮肿的眼眸中骤然迸出两道决意光芒,她身子往后一退,头一低,使出全力向玉棺上撞去——

“不!娘娘…”

千钧一发,瓦儿蜷缩着身子,睫毛扑闪,却发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温暖包围着她。刹那间,鼻头一酸,强忍的泪意迅速涌上眼眶。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她连想去陪冀哥哥也不成么?

银翟紧抱着她,心脏差点因那绝望的一撞而停止跳动。她身子僵硬冰凉,泪水无意识地滚滚而出,也失去了温度。

“听我说…”他摇晃着怀中的身子,声音急切而沉重,又带着明显的希望,“瓦儿,听我说!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样随他而去!”

瓦儿没有反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任由泪水奔流。

“你不能死,因为刚才太医跟我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先看了玉棺中的人一眼,黑眸灼亮,“你已有了身孕!”

身孕!滞愣了半晌,她突然回过神,抓住他的袖口,屏住呼吸:“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