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本来怀着要听大秘密的心情来听的,听到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心里不免有些沮丧,敷衍着道:“嗯,这个我也知道。”东华太子的死讯早就传遍天下,且葬仪可比帝王,举国皆悲,谁人不知?

五皇子黑亮的眼睛一转,忽然抓住九香的手臂,小声道:“你不知道!他一出生就死掉了......”他笑了一声,低头看着九香,“多亏父皇从地下抓到一只鬼,然后把他当做二皇兄养大了。”

九香先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忽然听到这种鬼气森森的话,更是浑身僵冷。感觉有一股寒气从地底下钻出来,从脚底到心口,凉凉的。

什么叫一出生就死掉了?什么叫从地下抓了一只鬼当做二皇兄养大?

乌云移开,月光冰凉凉的照下来,没有一点温度。九香一张脸被吓得白的就像是擦了粉似的,鸡皮疙瘩簌簌的往下掉,她只能呆呆的看着五皇子,张口结舌。

五皇子却得意一笑,仰着头朗声问道:“你相信了对不对?”他欢快的跳起来,拍拍手,“我骗到你了!”然后就撒欢着跑开了。

深夜寂静,他的笑声响亮清朗,一点也不像是个疯子,反倒是个不知世事的快活公子。

九香被气得咬牙,急忙大叫了几声道:“五皇子在这里,快来人啊!!”

等到不远处人声渐渐靠拢过来,她才松了口气。她心里琢磨了一下,还是趁着左右无人,撕了块自己的裙角的布料,到厨房里面把自己和五皇子的对话用密语写下来,然后用东西包起来塞在一条死了的鱼腹中,等着明日找机会让处理垃圾的宫人带出去。

第14章

自那日说了那一席话,易雪歌接连好几天都没再有机会和萧沉渊说话了。

她一边觉得自己那天说话太冒失一边又觉得萧沉渊太小心眼。没等她缓和过来就被宫里来的人用一道旨意召去昭阳宫陪杜云微说话。

杜云微如今怀着孕,虽然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记恨着,明面上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待着她。因而,她忽然想起易雪歌,嘴上惦念几句,皇帝那边自然就十分体贴的替她唤了易雪歌入宫陪伴。

至于易雪歌,对着怀了萧沉曜唯一血脉的杜云微倒是颇有些复杂心绪,想起等会儿要见面,心里头更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听到了这份旨意,她一时间倒也再没心情想着和萧沉渊的别扭事情了。稍稍收拾了一下,就随着传旨的宫人一起入宫。

因杜云微畏寒,殿内的暖炉地炕都烧得热热的。宫人打起厚重的锦帘引着易雪歌入内,那热气便仿佛拂面的春风吹了上来,暖暖的,懒懒的,几乎有由秋入春的错觉。挑拣出来的各色菊花和兰花被摆在一边,摆的极其巧妙,香气蒸腾,暗香幽幽,更显得殿内主人心思精巧。

这个时候,杜云微正在暖阁里面休息。锦绣裹身、年华正好的年轻女官轻手轻脚的用自己白皙纤长的手指替易雪歌拢起帘子。那是一袭碧玉帘子,每一颗玉石都被磨成水滴状,大小一样,触手生温,那淡淡的一抹绿色流转在手指尖时候如同初夏时候荡漾着的绿波。

杜云微正倚坐在美人榻上,漫不经心的看着新送上来的各色茶花,看见易雪歌见来了,连忙站起身来。

易雪歌趁着这时候认真的瞧了瞧她:因为还在丧期,又是在自己寝宫,杜云微穿着十分轻盈简便,只一身素色衣裙,形容依稀有些清减,虽然已然显怀,但腰身处远远看着依旧盈盈的,身姿娉婷纤细一如妙龄少女。她鸦羽似的青丝流水似的铺洒而下,玉般的颜色更显得冰雕玉琢一般的清美,一双秋水似的乌黑眼眸中带着暖人的笑意。

这样的人,展颜一笑便胜过了摆在一边开得正好的茶花,颜色夺人,光色流转如清华。便是女子都要暗叹一句“我见犹怜”。

杜云微伸手扶住正要行礼的易雪歌,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听说你来京,本该早些见你。但身子总是不得劲,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月,这才向陛下求了情,请你入宫陪我说话。”

易雪歌可不觉得自己和杜云微感情好到这份上,只是回之一笑:“我也病了一场,近日方好。倒是劳皇嫂惦念了。”她本是因为听闻萧沉曜死讯的缘故大病一场,此时对着杜云微却也不遮拦,只是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不仅正好显出自己的问心无愧也绝了对方打趣或是为难的话头

杜云微听到这一声“皇嫂”,心中微微有些感慨,面上不免带出一二:“上次见面的时候,沉曜也还在呢......”她急忙顿住口,掩面叹了口气,“瞧我好端端的又说这些......我一个人呆着总是想这想那,夜里也总睡不着。只是怕连累到那地下的人也跟着不安宁。好不容易你来了,咱们就不说这些了,正好一块儿松快松快。”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易雪歌的手往里走,然后拉着她坐在自己边上。

杜云微眼神一转,便指着手边被宫人捧着的兰花笑道:“这些花儿也是难得了。云州特意选了这么一些养在火窖中,又是搭着转了暖炉的快船送进京的,陛下不喜欢这些花草便让人送到我这边来了。你瞧,养得多好啊。”

易雪歌跟着杜云微笑了一声,赞了一句:“是开得极好。”心里头却如明镜一般——杜云微喜欢的恐怕不是茶花,而是这不开在花季的茶花。她喜欢的是那种予取予求,被人百般讨好的感觉。她是人间养出的富贵花,美得让人心颤,美得如同绝世名器,可这样的人也需要极多、极多的爱护和供养。

杜云微闻言掩着唇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这时节,还是赏菊来得有趣,到底还是菊花耐得住寒气。”她想了想,忽而提议道,“今儿索性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用午膳吧?我让厨子准备酒酿菊花蟹,你且尝一尝。”

易雪歌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杜云微的手:“螃蟹性寒,你怀着孕,怎么能吃?”

杜云微的语调懒懒的,只是道:“放心吧,我不吃,就瞧着你吃。”她幽幽叹了口气,仿佛故作忧愁的少女一般,朝着易雪歌斜睨了一眼,那眼眸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华彩,“我都眼馋许久了,好歹要抓个人替我尝一尝才好。”

易雪歌被她的语气逗得一乐,面上缓和了许多,心里头却渐渐提了起来——事出反常则妖,杜云微今日这般殷勤留她下来,不知是打了什么算计。只是,对方的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能一口拒绝,只得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们许久未见,正可多说说话…”

杜云微眼中异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抿着唇笑了笑,拉着她说了许多的话。杜云微声调温柔婉转,说话时候就好像是一颗颗的玉珠滚在银盘上一般的圆润清脆,态度又是十分体贴可亲。任何人与她说话可算是十分的舒服,只觉得对方每一句话都说在自己心上。

等到了午间,宫人恭恭敬敬的把膳食端上来,果然有菊花蟹。杜云微是孕妇,待遇自然不同于易雪歌。青衣女官小心翼翼的给易雪歌倒了杯菊花酒,轮到杜云微却是温热的菊花茶。

杜云微自嘲着笑了一声:“你瞧瞧,便是这菊花茶,我都不能多喝,太医都已经说了,一日至多只能喝三杯。”

易雪歌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劝道:“也就这么一段日子,熬过去就好了。”她心上就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微微有些疼,轻声道,“好歹也当做是为了孩子。做了母亲,总是要替孩子着想的。”

杜云微闻言眉梢轻挑,黛眉纤淡一如远山倒影,让人想起艳红晚霞下边那一抹淡淡的墨色,她将茶杯递过来,轻声道:“那你可要陪我喝。”

“恭敬不如从命,”易雪歌接过茶杯,喝了口,“我就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了。”她是南楚公主又是和亲来的亲王妃,以她的身份,就算杜云微真的要算计她,也不敢往这杯里加什么毒药、迷药。所以,她喝的十分干脆。

杜云微见她喝了茶,便也让宫人重新到了一杯来,自己也喝了一口,轻轻皱了皱眉:“怎么是甜的?”

宫人吓得跪伏在地上,诺诺道:“奴婢适才加了一点糖。”

杜云微神色一变,拧了拧眉头正要说话,忽然面色一白,捂住自己的小腹:“快,快叫太医。”她仓促间抬起头,眼神如刀的看了眼全然不知所措的易雪歌,那一瞬间,如墨一般的眼眸里面带着森冷的寒意。

易雪歌不去理她那忽然大变的神色,只是站起身来扶住杜云微,然后镇静自若的吩咐宫人:“虽然太医就在宫中值守,可这一去一回也要时间,你们快去拿些惯常用的安胎药来服侍太子妃用下,好歹拖一拖时间。”

满殿的宫人除了那跑出去叫太医之外,剩下的早就不知所措的,根本不敢应声。

杜云微一边捂着自己的小腹,一边紧紧的用力握住易雪歌的手,指甲几乎沁入肉里,此时才抬着青白的脸,竭力吩咐了一句:“还不快去。”她头上插着金镶玉的凤钗跟着动了动,九道凤尾都颤颤的,有一层又一层珠子像是小帘子似得叠加下来,圆润的蜜蜡珠子垂下来的时候,冰冷刺骨。她声音已经沙哑了,也不知道那菊花茶里加了什么,不过是一口茶,这么一刻不到的功夫,她身下就已经有点点的血迹出来。

宫人早就吓得哆嗦了,即便是听了命令也是手脚颤抖的递上药来:“娘娘......”

杜云微咬着牙把那褐色的药丸吞咽下去,她肤色已经白的如同纸片一般,是那种连月光都禁不住要被烧着的轻薄,而整个人则好像是快要被撕成两半的纸片,轻飘飘的。她只能竭力咬着苍白的唇,如同一把尖刀在她腰腹间剐过,身下的血水已经不住的流了出来。

易雪歌皱了皱眉,软下声调安慰道:“再撑一会儿,太医马上就到。”

杜云微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能模糊的发出几声□□。易雪歌细心去听,却是听到她轻声而辗转的念着萧沉曜的名字,一字一句,“沉曜,沉曜......”,就好像那个名字就长在她的血肉里,心脏里,直到这般痛彻心扉,痛不欲生的时候才会像花朵一样盛放,就像是某种神奇的密语,给予她力量。

即便知道面前这人心思不正,可此时此刻,易雪歌也依旧起了恻隐之心,轻轻的抬手抚了抚她的背。恰在此时,暖阁外边已经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满头花白的老太医疾步跑了上来,顾不上行礼和避嫌,直接就替杜云微诊脉医治起来了。

既然专业人士来了,易雪歌自然不会站在那边当柱子挡着,反而往后退了一步,给太医行动的空间。

那太医一把年纪,跑的气喘吁吁,急的嘴上结巴:“娘娘,娘娘,您要忍住啊,千万别昏过去。臣马上就给您施针......”

杜云微已经意识模糊,只能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太医的手腕,声音失去了一贯的温婉,透着一股的凄厉:“孩子,你必须保住这孩子!啊......”她忍不住低低□□了一声,闭了闭眼。

易雪歌垂眼看去,只能看见杜云微抓着太医的手指青白一如玉石,紧绷着,那本该粉白的指甲就如她的面色一般,青白出奇。

易雪歌想:究竟是谁动的手呢?固然,从杜云微原先的态度来看,她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至少是知道些什么。或许,她原先还打算拿易雪歌来算计人,可是就算她野心再大也绝不会拿自己此生唯一的孩子开玩笑。所以,这中途肯定哪里出了问题,造成了如今的景象。

第15章

既然太医要施针,自然有得力的宫人帮扶着把杜云微抬到榻上去,并且搬来屏风遮挡着。隔着屏风和宫人,易雪歌独自立在一侧,暗暗将事情从头开始细细的梳理了一遍。

首先,杜云微她应该是知道菊花茶里面可能会有问题,然后才留了自己用午膳并且拉了自己来喝。因为易雪歌身份重要,若这里面是毒药或者迷药一类杜云微自然是不敢拿她冒险的,所以只能是针对孕妇的东西。大概,她原先的打算就是让易雪歌尝出这菊花茶里的古怪,再故作惊吓的寻太医检查,引出这事。因为有易雪歌在,哪怕两人都是毫发无伤,皇帝那边也不好含糊过去,多少是要表个态来解决事情。这样一来,杜云微既是轻描淡写的解决了对付自己的人,也算是拿那人杀鸡儆猴,震慑了那些暗地里心怀叵测的人。

然后,这菊花茶本身显然是没有问题的,不然杜云微不会自己也跟着喝。她喝茶之后第一个反应是问:“怎么是甜的?”,听到宫人说是加了糖更是惊怒,认真回想一下,易雪歌喝的那杯好像也是甜的。所以,这问题估计还是出在糖上面。

最后,既然杜云微早有准备,为什么端给她的也会是加了糖的菊花茶?是她御下不严、没交代清楚,还是有人浑水摸鱼,趁机解决了杜云微腹中的孩子?

易雪歌思索到最后,心中苦笑了一下——无论是南楚还是秦国,皇宫之中永远都是人心莫测,锦绣藏针。

不久之后,那些太医院的太医也闻讯赶来,行色匆匆。可是屏风后面,杜云微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了下去,宫人端着一盆一盆的热水进去又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出来,一个个太医都是神色紧张。易雪歌知道,这孩子定然是留不住了。

到底,萧沉曜这最后一滴骨血也没能保住。易雪歌用手抓着朱红的窗栏,紧紧地抿着唇,闭上了眼。

而此时,皇帝正在内阁议事。

这个时节,要忙的事说起来也不少。首先秋水高涨,偏偏秦国近年因为增添军备问题国库银钱紧张,澄河那个堤坝还是前年所修,今年连日大雨,也不知道能不能抵得住。澄河下面的三个州自然是免不了要跟着担惊受怕。

且国库里面的粮食也渐渐空了,接下来秋粮的征收又是重中之重。他适才登基,少不了要给点恩典,那些欠收的地方自然是要减免税收的。这样一来,扣去要发的军费,可能会有的赈灾银子等等之后国库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填满。寅吃卯粮的事情总也是解决不好的。

皇帝心里头更是添了几分急恼——他原先为了向先帝表明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素来很少参与国事,如今接手起来自然是事事都不顺心。最要紧的是,他心里知道,萧沉曜当初暗地里是积攒了一大笔银子留作日后军费的,可等他登基之后国库和内库都是空空如也,那一大笔银子算是不翼而飞了。他一接手,便是这么一大笔的烂摊子。

只是,这些想法自然是不能和内阁那几位老臣说的。他耐着性子听完户部尚书的禀报和诉苦,这才温声接了一句:“爱卿所言极是,朕会认真斟酌一二。只是河道乃是大事,即便是这次没事,澄河的堤坝也是该好好修一修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里转了转——等到北魏议和,想必也是一大笔进项。

首辅徐茂乃是三朝元老,资历深厚,此时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疾步上前小声禀报了一句什么。皇帝神色大变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来不及说什么,直接就往外走去。

那太监甩了甩浮尘,朝几位阁老笑了笑:“宫中出了大事,陛下已经赶去了。还请几位阁老先回去吧。其余诸事,容后再议。”

徐茂瞥了眼屋角的滴漏,知道这个时候皇帝回内宫估计就回不来了,板着脸点了点头,便负手离开了。倒是次辅颜松时上前问了一句:“不知宫中出了何事?”

太监微微迟疑了一下,看上去很是犹豫:“倒不是奴才不愿意说。只是事关重要,陛下还未发话,做奴才的,哪里能够多嘴?”

颜松时抬眼瞧了瞧眉清目秀、满面恭敬的年轻太监,心里暗骂对方滑不溜手,面上却依旧是笑满了褶子:“倒是老臣我多嘴了。”他含笑着给自己解释了一句,“陛下圣德,老臣铭感五内。今日也是因为心里替陛下焦急,一时忘了分寸。”

他到底是有身份的,文人又素重风骨,哪怕眼前的是皇帝身边得脸的太监,也不好太过逢迎。说完话便甩手走了,只是心里头却存了事,想着迟些时候派人去打听一二,顺便给这个刚调到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送些礼打点打点。一朝天子一朝臣,宫里头通了,朝中行事才能通。

剩下的那些大臣自然也是不会留下的,稍稍寒暄了几句后就跟着告退了。

皇帝赶到昭明宫的时候,杜云微已经昏过去了。太医院院首被推了出来,只得哆嗦着禀报道:“娘娘不知从何处用了一点麝女丸。此药乃是前朝宫廷秘药,专门给那些充入掖庭的罪臣之女服用,只要沾一点儿能绝人子息,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

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忽然拿起案上的茶盏朝着太医院院首砸去:“恕罪?恕罪!你们既然如此无能,朕留你们又有何用?”

汝窑出来的茶盏被砸在地上,碎了,茶水和茶叶都撒了一地,在场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颤着声音齐声道:“请陛下息怒。”

说是息怒,皇帝的怒火反倒更盛了,他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是气怒到了极点。

易雪歌是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唯一一个还站在那里的。她顶着皇帝的怒火上前劝道:“太子妃如今正是伤痛的时候,陛下与其在昭阳宫生气反倒不如替太子妃查明真相,等她醒来也好有个说法。再者,太子妃现下这状况,想来是要养一段时间的病的,不如召杜夫人进宫陪陪她吧,也算是抚慰一二。”

皇帝到底不好对着易雪歌发火,只是点了点头,勉强道:“你先回去吧。宫里的事,朕自有安排。”

易雪歌也知道皇帝这是在赶人,毕竟这事涉及宫闱私密,想来也不适合让自己听到。她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该尽的力也尽了,如今被赶也不好再留下。当即行了行礼,应了一声后便跟着宫人离开了。

她还未走到殿门口就听到皇帝满是怒火的声音:“言英,你掌内廷禁卫,朕把此事交给你。务必要把此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记住,朕要的是真相,别漏过半个可疑之人。”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阴冷冷的道,“皇后那边也派个人去传话,让她暂时也别念佛了,把这后宫管一管,别出了什么事都让朕来操心。她是后宫之主,凡事都要撑得起才行。”

易雪歌心里头叹了口气,皇帝的为人也就是这样了——当初是他夺了皇后的权把人赶去佛堂念经,如今出了事,又要迁怒于人。和这种渣男丈夫对比一下,萧沉渊都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等到了晚间,宫里来人去杜府宣旨召杜夫人明日进宫的时候,杜夫人听到消息两眼一黑险些都要昏了过去,缓过神来就擦着眼泪去寻杜德说话。

杜德听到话后倒是似悲似喜的古怪模样,口里只是道:“天意如此,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杜夫人恨得不行,推了他一把,在他胳膊上拧了拧。她手上没劲,杜德还未如何自己就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就不能盼着她好点?天可怜见的,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现下连这么一点骨血都没了,日后孤苦无依,可怎么好啊?”

杜德乃是石渠杜家的嫡支,虽是名门出生却颇有些古板脾气,虽然后院也有一二妾室,但几个儿女皆是杜夫人所出。只是大约是他子女缘份浅,一子二女,只得杜云微一个人无病无灾的养大了。因此,杜夫人更是把全部的母爱皆给了这个独女,加上杜云微美貌出众又心思玲珑,自然是千娇万宠着。等到后来先帝给东华太子选妃,有一部分也是考虑到杜云微并无亲生兄长,日后外戚问题容易解决。

杜德抚了抚老妻的背,轻声劝道:“儿女皆是缘分,强求不得。”

这话倒是说到杜夫人心里面去了,她想起夭折的几个儿女,伏在杜德的怀中大哭了一通,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临了,还是忍不住起了身,强撑精神:“明日就要进宫,还要准备准备才好。云微吃了这么些苦,我可得替她准备点她爱吃的。”

走到门口了,她又忍不住转头加了一句:“我还是要抽空替女儿去烧烧香去个晦气,求平安才好。老爷也上些心吧,多打听打听,那里的庙最灵验。”

第16章

萧沉渊端起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喝了一小口,嫌恶似的皱了皱眉:“这一次又换药了?”

现下伺候在他身边的是身形健壮的阿卢,他怔了怔,随后便点了点头:“钱先生说,近来天气渐冷,您还需要多加保重身体。”

萧沉渊点了点头,望着窗外仿佛想起了什么:“往年这个时候,若是得闲,父皇就会带着我一起去西山别院赏枫。远远望着,满山枫叶红似烈火,仿佛不落的晚霞。到了晚间当真是‘日暮秋烟起,萧萧枫树林’......”他忽然顿住口,再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往事已矣,至少他是再也不能如少年时一般与人山间赛马,弯弓射大雕。

阿卢的头低得更低了,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垂着手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萧沉渊适时的转回话题:“宫里的事都收尾了?”

阿卢点点头:“都照您的吩咐,已经处理干净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您为什么要把那个暗卫送到皇后手边?要把这事的尾巴处理干净,属下手头多少也有许多办法。”

萧沉渊但笑不语,忽然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敏瑶的时候仿佛也是九月里。她是将门虎女,骑起马来,英姿飒爽。”

敏瑶正是当今皇后的闺名,萧沉渊轻轻唤来便如长兄一般毫无半点旖旎,平淡却亲切。他仿佛有些意味深长却平平静静的:“既然当初是这个孩子让杜云微和皇兄走到一起,那么,就让这个孩子成为他们分道扬镳的第一个理由吧。”

阿卢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正准备把五皇子那边传来的消息汇报一遍,外面却有暗卫轻轻的叩了叩门,轻轻的三下——意思就是王妃回来了,并且正往书房来。

萧沉渊面色不变,眼里面却飞快掠过一丝什么,就像是飞鸟的翅膀擦过湖面时划出的一点波澜。他垂眼看着自己面前只喝了一口的药碗,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那些事晚上再说。”

阿卢垂首行了礼,半点也不耽搁的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宫里的杜云微已经醒来了。

这个世界上,也许有许多人会比一个母亲要早知道一个孩子的离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是能够比一个母亲更清晰的知道一个孩子的离去。

杜云微面色苍白的出奇,双眸黑沉沉的,不见半点光色,恍惚的一如还沉浸在梦境之中。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依旧是个病美人,反倒因此更显得了那病弱的楚楚来,惹人怜惜。

皇帝看得心中一痛,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你人没事,便是好事。”他艰难的停顿了一下,语调更加轻了,“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

杜云微摇摇头,几近凄凉的道:“怎么会一样呢。”她唇角笑意冰冷,整个人仿佛就是那被冰冻住了一样,有一种死去的、惊世的、永恒的美丽,“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沉烨,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她忽然激动地握住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轻声道:“他一直都很乖的呆在那里,是我没能保护住他。这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过错。”

皇帝的手抖了抖,依稀可以感受到那种血脉相连的痛楚,仿佛是被火焰烧到一样,那种灼痛的感觉在心腑间蔓延,摧心裂肺。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心痛难耐。

殿中一时间静了下来,就在这时,殿外忽然有人轻声禀报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神色微变,随即便低头轻声安慰杜云微:“想来是说你的事。且听一听她都查到了什么吧。”

杜云微点点头,垂下眼帘,咬了咬唇,重新躺回床上——这是默认的意思。

皇帝松开握着她的手,坐正了身子,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皇后李敏瑶看上去是个十分安静守礼的人,她容貌端雅温存,打扮上循规蹈矩——穿着朱红色绣凤舞的凤袍,头上梳了朝阳五凤髻,头上的凤钗上镶嵌着硕大的宝石,珍珠串成的流苏垂落在面颊边上,珠光影影倬倬。

“陛下。”她静静的行了礼,轻轻唤了一声皇帝。

“行了,不必多礼。”皇帝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随即便问道:“事情查的如何了?”

皇后会意的颔首,随即便认真的开口说道:“臣妾已经让人把一应饮食器具都收起来检查过一次了。经太医辨认,那菊花茶里面加的糖乃是被麝女丸的药剂熏染过的。”她仿若无意的扫了一眼杜云微苍白中带着刻毒的神色,接着说道,“臣妾又审讯了伺候的宫人,这才发现这次的糖罐中途被人换过,动手的是乾元宫小厨房伺候的宫女,与这宫女接头的则是薛淑妃宫中的心腹。”

昭阳宫在饮食上一向管的严实,可谁会防范皇帝那边送来的东西呢?况且,虽然皇帝本人饮食查的很严,但送出去的东西就未必也依旧如此之严。薛淑妃这次下手可算是另辟蹊径,精巧的很。

皇帝气得忍不住又摔了案上的茶盏:“那个毒妇!朕一片好心竟是白白被她给利用了。”他恨得咬牙,“荣国侯府教出这样的女儿,是专门送进宫来谋害朕的吗?”这话虽是迁怒之语,却也透出要牵连问罪的意思。

薛淑妃正是荣国侯的嫡亲胞妹,因为荣国侯少年时乃是皇帝的伴读,两人感情不错,薛淑妃也算是颇有恩宠。

杜云微此时却默然的用手撑着坐起身来,一双眼睛看着皇帝:“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绝非薛淑妃一人能够办到,请陛下让妾再查一查。无论如何,妾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她声音轻若棉絮,柔弱无力,隐隐听着便有一丝凄惶之音,使人恨不得替她抚平眉间痛楚。

皇帝心中的怒火顿时化作不忍,他忍不住道:“你身子还未好,若是觉得还有祸首,让皇后再去查便是了。”

杜云微摇摇头,只是定定的看着皇帝。

皇帝被那秋水似得剔透冷澈的眼睛看的心软,正要应下,皇后却忽然跪了下去:“陛下,臣妾有要事禀报。”

皇帝冷淡的扫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皇后却依旧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陛下,此事事关重要,请陛下移步。”

皇帝抚慰似的替杜云微拉了拉被子,目光如刀一般的剐过皇后的头顶,冷着脸站起身领先往偏殿走去。这么一瞬间的事,他待杜云微是春天般的温暖,待皇后却是秋风扫落叶般的冷酷。

皇后重新站起身来,平静的理了理袍角,跟了上去。入了偏殿,殿内只余皇帝与她二人,她便又跪了下来:“陛下,此事不宜让太子妃再查下去。”

皇帝不说话,负手站着,只是等着皇后的下文。

皇后轻声道:“此事虽然出在糖上,但泡茶的宫人才是祸首。可是臣妾抓到人的时候她已经服毒自尽,臣妾看见,她的手臂上有飞鹰标志。”

皇家暗卫乃是特别训练出来的,自幼起体内便含毒,临死之际体表上就会有飞鹰一样的标志浮出体外。

皇帝面色大变,上前几步,抓住皇后的手把她拉了起来:“此言当真?”

皇后点了点头:“事关重要,臣妾不敢欺瞒。那宫人的尸首臣妾也还留着,陛下大可派人查看。”她语调渐柔,轻声道,“按理,皇家暗卫都由我大秦皇帝亲掌。若是让太子妃查下去,知道了这事,岂不是要误会陛下。”

皇帝神色晦涩不明,口上却道:“皇后所言极是。”

他心里知道,那件事后,杜云微肯定是知道宫廷暗卫不是掌控在自己手里,不会有所误会。可是,这样一来就要牵扯到这暗卫的行为动机。他本人自然知道,此事怕是那夜的漏网之鱼惹出来的,可是杜云微却不知道。

她若是顺藤摸瓜的查到那夜的事,自己当初做的事就瞒不住了。

皇帝心中一凛,已有决断。只是他素来城府深沉,面上半点不显,语气也是沉静的:“行了,此事既然是薛淑妃所为,你也不必再管。太子妃那边,朕会劝她接受事实的。”言下之意,此事就让薛淑妃背黑锅了。所幸荣国侯算是半废了,薛淑妃也没有什么需要留情的必要了。

皇后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皇帝就是看不惯这张死人一般的脸,直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你既然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后宫的事也需要上些心。朕朝事繁杂,不想下了朝还要烦心。至于暗卫的事,你也不必管了,只要闭紧嘴巴便是。朕自有打算,若是让别人知晓了什么,朕唯你是问。”

“臣妾明白。”皇后安之若素的应了一句,从容的退了出去。

皇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秋霜早就等在殿外,上前扶了扶皇后,因左右都是自己的人,便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抱怨道:“娘娘何必如此劳心劳力,左右陛下都不会念您的好。”

皇后却抿唇笑了笑:“那样,岂不是辜负了把暗卫送到本宫眼前的幕后之人?”她轻而缓的说着话,语声柔软而动人,“这宫里面,也只有本宫能把这一局圆上,把刺插到那两人之间。无论是陛下还是昭阳宫那位,都是个多疑的人,谁也不相信。陛下此时因为暗卫的事情打算掩下这事,你猜昭阳宫那位会怎么想?”

秋霜摇摇头,老实道:“不知道。”

皇后唇角噙着一丝笑纹,看上去有几分快意,如同饮酒纵情的酒徒,疏狂自在:“她自是会疑心到陛下身上,把事情全怪到陛下身上。”她用袖子掩住唇角,那绣着凤凰的袖角纹路清晰精致,她仿佛有些喜不自胜,慢条斯理的说道,“也不知道本宫何日能够看到这两人反目成仇......”

第17章

易雪歌进来的时候,萧沉渊已经皱着眉头把那碗汤药喝完了。换了几味药,这碗药的味道就变得出奇的古怪,萧沉渊不由怀疑开药方的钱先生是因为他执意要在身子还未好全的时候赶路来京而换药来恶心人。

萧沉曜一辈子顺风顺水,固然也曾起早贪黑的习武学文,但他自幼便身子康健又有无数宫人全心全意的照料,娇养到只是掉一根头发都要有宫人跟着受罪。后来武学入化境,更是寒暑不侵。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前,他甚少生病,所以也很少吃这些苦药。

年幼时,他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都是先帝亲自照料,不厌其烦的一点一点把药给他灌进去。等他精神了些,就不肯再吃药了——那样小的孩子,总是有一种天真,觉得生病是一种对大人要挟,总是觉得自己的一点苦可以被放大数十倍。先帝宠溺爱子,堂堂天子便如民间那些蹩脚的教书先生似的全无仪态的逗着他笑,不知是许了多少的承诺,才能哄着他喝下小半碗的药。那个时候,如同寻常慈父一般的先帝抱着爱子,轻轻抚摸他的长发,满心忧虑的叹息:“你这样怕苦怕疼,日后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是好?自然是不再生病,不再受伤。对于那时候的萧沉渊来说,这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了。他天资远胜常人,乃是稀世罕见的良才美质。学文时候,他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习武时候,他事半功倍,融汇百家所长。从那之后,他果真再没有生病受伤,哪怕是冲锋在阵前,他至多只是受些轻伤,直到那一夜。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世间还有那样的痛,这样苦的药。

上天拿走了曾经赐予他的一切——至亲的慈父,健康的身体,难寻敌手的武功,不世的荣光。它曾经有多慷慨,现在就有多残酷。

然而,他依旧还是要艰难的活下去,忍受着那些曾经不能承受的疼,吃着那些曾经厌弃万分的苦药,把自己失去的重新得回来。

既然上天不曾将王冠递给他,那么,他就只能自己伸手去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