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沉曜点点头,面上却还是有些茫然——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是有些深沉难懂了。

皇帝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较真,苦笑了一声,转开话题问道:“沉曜想要母妃吗?”

小沉曜把头伏在皇帝的肩头,很小很小的点了点头。

萧沉渊冷眼旁观着梦境的变迁,知道很快梦中的自己就会遇见云贵妃。他的父皇对于萧沉曜一向是予取予求,当他发现爱子的确还需要一个母妃,那么他就给他一个母妃。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春日,夜里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小沉曜难得被宫人带着去了御花园游玩,他走到一半就看见云贵妃正牵着皇长子在赏花。

云贵妃的确是个非常美丽动人的女人。她生就雪肤花貌,日光融融之下,那肌肤几乎是融雪一般的清透莹润,耳边的水晶坠子摇摇曳曳,更衬出那一分的清艳。她梳着高高的云鬓,侧鬓有一支赤金鸾凤步摇,垂落下来的殷红的玛瑙石在日光下面如同血珠子一般的圆润饱满,珠光璀灿。

可是,真正打动人的是她对着皇长子微笑时候的样子。她正笑着伸手替长子折下枝头的一簇颜色灼灼的桃花,别在衣襟上边。

这样一笑,便是动人的颜色都被融化成了暖暖的温情,一如日光。小沉曜看得几乎呆住了。

云贵妃很快便发现了呆呆看着自己的小沉曜——满宫上下,能穿着太子服饰的自然只有萧沉曜。她面上的笑容立刻就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灼灼如同星子的眼里有珍珠一般的眼泪滚滚而落,那种叫人温暖的笑容一下子就变成了精雕细琢出来的思念笑容。

“是沉曜吗?”她双唇颤抖,仿佛是喜极而泣。

小沉曜就那样满脸通红的被云贵妃搂在了怀里。

旁观的萧沉渊却自嘲一笑——现在,他总算是可以确定自己并非云贵妃所出。早在很早以前,他便发觉了云贵妃对着他时那种略微有些不自然的态度。可是,对萧沉曜来说:云贵妃是生他的母亲又早早病逝,怎能轻疑?至多不过是觉得是因为母子不曾相处太多导致的。

如今,冷静想来,确是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第25章

萧沉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日的早晨。

细碎而温煦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在桌案上留下了上下起伏的光点,一大团的金粉静悄悄的被洒在空中。花梨木的桌案上边摆着一只长颈白瓷花囊,上面插着一枝不知何时折来的桂花花枝,叶肥花瘦,香气仿佛是一团一团的,被阳光捎带进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易雪歌。她就靠坐在床边上小睡,如同羊脂白玉一般细腻的面颊上面有窗口折进来的光点,灵动的飘移着。看上去整个人都是浸在晨光里的,柔软而温暖。又如同是被放在床头的一束花,芬芳清美。

很美。萧沉渊第一次感受到美貌这种无形并且难以言说的魅力。哪怕杜云微生的再如何美貌,他都只是冷静的欣赏并不如何的动容,从未有过这种真实的感触。

或许应该说,不愧是易雪歌?萧沉渊忍不住笑了笑,这一笑牵动干涩的喉咙,他低声咳了几声,身上盖着的被角,压在被角上小睡的易雪歌立马就警醒了。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动作揉着眼睛坐直起身,直愣愣的看着萧沉渊:“你醒啦?”语气里面是说不出的欢喜。

易雪歌看着萧沉渊,只觉得心跳的乱,心里不知怎么的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漱,头发也没梳过,衣服也是过夜的,肯定是一副邋遢难看的样子。这样一想,只觉得有热血忽然上涌,整张脸都羞得热气腾腾的。她红着脸匆忙站起身来赶紧往外走,还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粥熬好了没有。”

那语速和跑步速度,简直是风一样的女子。

萧沉渊还没能说上一句话,只能皱了下眉——这是,什么意思?

易雪歌风风火火的跑出门了,动静自然不小,本来就关心担忧的侯在门外的人自然也就跟着过来了。不过,他们倒是不比易雪歌,虽然门已经被推开,但还是要守礼的敲了敲门,得到萧沉渊那句“进来”后才跟着进门。

进门的是一身青衣的阿意和一个穿着葛色衣裳续了长须的老先生,阿意虽然面容依旧僵硬但还是隐隐透着些许担忧,他认真的拱手给萧沉渊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萧沉渊点了点头算是会意,目光在阿意身侧的那位老先生上面转了转,仿若漫不经心的问道:“钱先生怎么来了?”语气淡淡,倒是听不出情绪来。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钱品衣医术绝伦,人人见到都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声“神医”。结果此人常年深山老林里采药救人,倒也养得一身怪脾气,反正不怎么吃萧沉渊那一套。因为不舍得自家那长着无数珍奇药材的药园子,他真是宁死都不愿意上京。便是这一次,萧沉渊百般利诱也只是说定了要等他处理完自家药园才会来京,哪里知道现在就能碰见。

他不说还好,一说话,钱品衣仿佛更生气了。他冷笑了一声,看了眼萧沉渊,颇有些余怒的摸着自己的飘逸的长须,冷嘲热讽的道:“我若不来,你如今怕是已经在和阎王爷说话了。”

阿意眼神微微一变,小步上前拦住钱品衣:“请先生慎言。”他认真低着头,青色的长袖上面绣着一丛翠竹,一如宁折不弯、清瘦挺拔的君子之风,他用沙哑的声音温温道,“先生几次救助殿下,我等皆是深感大恩,感怀于心。只是死生乃是大事,请先生勿要如此轻言。”

钱品衣就是见不得阿意这张死人脸和这种认真的态度,只得本着眼不见心不烦想法的扭过头去瞪了眼默不作声的萧沉渊:“你还想不想恢复武功了?”他咬着牙,长须气得发抖,原本仙风道骨的气质全没了,恨恨道,“归灵丸这种东西你也敢连吃两颗。哈,你倒是让我开了眼......”

钱品衣越说越气恼——实在是因为萧沉渊在他难伺候病人榜上高居第一,一想起来就生气。当初萧沉渊身子还未好就坚持要进京,人家虽然病得奄奄一息但手下精兵文士都不缺,他无论文武都争不过对方,只得放行。结果对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属下跪在他院子里请他上京,刮风下雨、扫帚火棍都赶不走,弄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只能撇下宝贝园子、收拾东西跟着上京。没成想刚刚进了京,还没歇下就被拉过来给只剩下一口气的萧沉渊救命,到现在都没睡个好觉。

做神医做到他这份上,真是憋屈到没话说了。

萧沉渊点点头:“劳先生费心了。”他笑了笑,轻声道,“下次我定然会小心些的。”

钱品衣闻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噎得慌——萧沉渊从来是认错认的快,从来也不改。

碰到这种病人,真是折寿啊!钱品衣默默在心里为自己哀叹一声,拂了拂袖子,认命的上前给人诊脉,半响才道:“也算是你运气好,吐了那些血,倒是把那些堵塞经脉的血都吐干净了。”他的手指按在萧沉渊的脉上,看着萧沉渊削瘦白皙的手腕叹了口气,“当初你被人用雪融废了功力又先后受过那些酷刑,体内经脉淤塞,几乎是半点武都动不得。好在还有内力残留,温养内府,护住心脉,也算是保住了你的一条命。这一次,这些内力也散的差不多了,下次恐怕再要遇难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冰消雪融,冰消乃是天下剧毒之首,雪融则是名闻天下的化功散。若非当时萧沉渊强行用功力排除一部分的雪融,他根本连那一点的内力都留不下,更枉论是留下一条性命了。

萧沉渊早有所料,沉静的答道:“我的武功本就废了,那些内力没了便没了。”他语声淡淡,颇有点从容自若、闲时扫花的自若态度,如同喝一口水一般的自然,“若真的有朝一日能够再次习武,那些内力我定然可以再练回来。”

候立在一边的阿意却抓到话题,连忙出声询问道:“既然经脉淤塞都已清了,殿下以后是否可以继续习武了?”只要能够继续习武,萧沉渊的身子定然也能慢慢养好。

萧沉渊的眼神也跟着微微有些变了,认真的看向钱品衣。

钱品衣慢条斯理的瞥了两人一眼,笑容冷冰冰的,都要掉出冰渣子来了:“你们想得美!”他一贯毒舌,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他的经脉已经受损,再去习武,是想要经脉尽断自杀不成?”

萧沉渊本就不抱太大希望,虽然也有些失望但此时也只是顺着这话问道:“那依先生所见,我的身子如何了?”

钱品衣摸摸自己的长须,嘟嘟囔囔的道:“还马马虎虎吧,算你捡回一条命。”他站起身来,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轻声道,“我给你开些药,养养经脉。等养好了,再如何还不是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萧沉渊面色一变,他克制着自己,沉声问道:“先生的意思,等养好了经脉,我就可以继续习武了?”

钱品衣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点点头:“按理来说是这样没错的。”他还是忍不住要给人浇冷水,“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好呢,就你这把归灵丸当做糖丸子吃的样子,谁知道能不能养好。对了,就算养好了,估计也细的很,连起来费劲着呢。”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哪怕是沉稳克制如萧沉渊,面上也难得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他扶着阿意的手坐直身子,郑重的对着钱品衣低头一礼,真心实意的道:“当初,先生救我一命,已是大恩。如今先生又救我一命。此般大恩,我此生难忘,必有所报。”

钱品衣最受不得的就是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有些不自在的垂下手,急忙往外走:“你别忘记当初答应给我的药材就行了......”他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回头嘱咐一声,“还有,你当初还说要开书楼给我提供那些绝版医书来作为编写我《万草书》,可别忘了啊。”

第26章

钱品衣离开之后,萧沉渊倒是想起了正事:“宋子卿那边如何了?”

阿意扯了扯他僵硬的嘴角,轻声答道:“皇帝那边已经动了心思。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接替了荣国侯那个指挥使的位置,但是这一次也算是进了皇帝的眼,许多计划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萧沉渊点点头,他到底刚刚醒来,还有些疲惫,所以微微合眼想了一会儿:“这事不急,宋子卿的事可以暂时放一放。倒是魏国那边,等周问水回国之后就可以动手了。”他顿了顿,又道,“虽然秋狩的事是杜云微做的,但是她一定会推个干净。因为之前暗卫已经暴露,我那皇兄说不准反而会疑到暗卫身上。所以这一段时间,皇兄肯定会重点关注暗卫的行动,你吩咐下去,一些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阿意站在一侧,点了点头。

萧沉渊就靠坐在床榻上,乌黑的长发如同流水一般披散而下,他微微出了一会儿神,许久才轻声道:“至于姑姑那里,”想起当初待他温柔慈爱,现今为了他闭门不出、在公主府的小佛堂里念了许久经书的寿宜长公主,萧沉渊的语气也忍不住有些凝涩,“日后再说吧......”

他依旧没有办法去见那个如同母亲的亲长。不仅仅是因为如今这尴尬的境地而愧于见人,还因为他那一夜被最亲近的三人所毁掉的对于人的信任。内心的长夜如今漫长煎熬,但那条路却只能让他一人踽踽独行,无人能够替代。

阿意多少明白萧沉渊的意思——宋子卿的身份以可算是双刃剑,对于皇帝来说,正可以此来敲打安宁县主警示寿宜长公主。某种程度来说,萧沉渊是把寿宜长公主的把柄递给皇帝,这样的事对萧沉渊来说自然是很难能够过得去心里那一关的。

就在屋内两人都沉默之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已然换了一身衣裳的易雪歌十分淡定的指挥丫鬟把燕窝粥放到桌上,微微一笑,很有点主母风范的道:“我亲自盯着他们熬出来的粥,一起喝吧。”

真是的,搞得喝粥是什么大事似的。阿意和萧沉渊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不过这种场合阿意的确不适合久留,于是便垂首行了个礼告辞道:“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先告退。”

萧沉渊摆摆手,很大方的放了人。

易雪歌又让人进来伺候萧沉渊洗漱,自己转身从侍女手上接过那一束金边墨兰插在青色的汝窑花囊里面。

她一头泼墨般乌黑的长发已经重新梳过了,只是简单的挽了一个弯月髻,发端用两支芙蓉样子的水晶长簪子固定住,芙蓉石点缀在发髻边缘与鬓上的珠钗相应,颜色明亮。她行动之间,那绣着繁复花枝的水青色裙摆随着步履如同水波一般轻轻一荡,竟与那手上那轻薄盈润的墨色花瓣相得益彰,远远看着便如凌波的姑射仙子一般。

萧沉渊看了一眼,颇有点恍然——原来是换了一身衣裳。女为悦己者容,这等小女儿家的心思,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萧沉渊倒是第一次接触到。不知怎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难以言语的复杂情绪。

就好像小时候有很喜欢的东西,心里明明想要却依旧要父皇耐心的劝他两三次才要作出不情愿的样子收下。并非故作矜持,而是越是喜欢就越是不愿意显露出来,越要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萧沉渊只得将眼睛看向桌上的粥:“怎么两碗粥看上去不一样?”

易雪歌抿着唇笑了笑,黛色的长眉一如远山一般秀致:“钱先生说,你现在还是需要喝些人参粥养养气才好。”她顿了顿,端起托盘走过去,“燕窝粥是我的,我特意端来陪你一起喝的。”

萧沉渊一闻那野山参的味道,心里头便也没有什么食欲了。偏偏易雪歌还很亲力亲为的舀了一勺子粥送到他嘴边:“我多给你加了一些糖,你尝尝,味道怎么样?还好不是什么熊胆粥,味道应该还行的。”

萧沉渊没法子,只得低头纡尊降贵的喝了一口:“还好吧。”他喝了那么些药,对于这种怪味道的粥也早就习惯了,加上昏睡了许久腹中早已饥饿,干脆从易雪歌的手上接过白瓷碗,慢慢喝了起来。

易雪歌也拿起自己的燕窝粥准备喝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开口问道:“那个,我差点忘记了,你还没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呢?”

萧沉渊那次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来救人,至于如何找到她却是半字不提。可是易雪歌认真想想就清楚了:这么大的林子,就算是那些侍卫都要找了很久才能找过来,萧沉渊又怎么会这样及时的赶过来?感性思绪一过,理性的思维就回来了。易雪歌实在忍不住要问上一句。

萧沉渊已经不声不响喝了半碗粥,听到这话轻轻抬眼,唇角笑意浅淡一如花囊之中墨兰的温软香气:“你骑的那匹马上面挂着可以留下香气追踪的香囊,你不知道吗?”

易雪歌心里虽然对这种隐晦的小手段不太有好感,但对方好歹救了自己一命,只得勉勉强强的道:“你又没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她气恼的自己给自己喂了一勺子的粥,吃得双颊鼓鼓,像一只可爱的小松鼠。

萧沉渊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易雪歌顺一顺毛:“下次找机会,我教你点防身的武功吧。这样子,下次你也能自救。”

易雪歌点点头,随即又认真的看了眼萧沉渊:“我觉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但是,只要那些事情不曾越过我的底线,我也可以当做不知道。”她顿了顿,眼眸黑若点漆,一如落下无数星子的夜空一般美丽的叫人心动,“可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要欺骗我。若是不能说的事,你可以不说但不要欺骗。”

萧沉渊拿着勺子的手指微微一紧,骨节青玉一般清透,他唇角弧线不动:“若是我欺骗了你呢?”放下勺子和瓷碗,他深深的看了眼易雪歌,“你会怎么办?”

易雪歌纤眉轻挑,朱唇不点自红,明眸皓齿,如同澄澈江水一般盈美。她伸手替他捏了捏被角,盈盈笑着道:“那你最好能瞒一辈子,否则我一定叫你好看。”

虽然易雪歌的话仿佛玩笑居多,但内里的涵义却是一点也不少。萧沉渊沉默片刻,好一会儿才道:“嗯,知道了。”

得了这个不是承诺的承诺,易雪歌心满意足的端起自己的粥碗喝起粥,顺便交代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我拿了几本书来,等会儿给你读一读,你躺着休息就好了。”

萧沉渊抬眼笑了笑:“倒是有劳夫人了。”旁的倒是一字不提。

自古以来便是一家欢喜一家愁,萧沉渊这边刚刚醒转正和易雪歌各自欢喜,杜云微那边却是凄风苦雨,柔弱不堪折的样子。

皇帝回宫之后就先是刻意冷静了一晚,这才去寻杜云微问秋狩那一日的事情。

就如萧沉渊想的一般,杜云微自然是推得一干二净:“倒是蒙陛下高看,我一介深宫妇人,何德何能能够做下这样的事情。”她垂了垂眼,眼睫微卷,一张脸瘦的一如一枚小小的杏核,楚楚动人,“再说,我正准备给孩子念个地藏经,哪里有精力去做这等事?”

皇帝压着气,冷笑了一声:“你敢说张全德不是你的人,当初还是你向朕举荐的。若不是他,秋狩缘何会出这样的乱子?”他目光如剑一般犀利,直接落在杜云微身上。

杜云微却依旧安之若素的样子:“张全德已自尽,死无对证,无论我说什么陛下想必都不会信的。”她对着皇帝盈盈一拜,轻启朱唇,柔声道,“只是此事还需陛下三思。妾蒲柳之身,一身荣辱皆系在陛下身上,又怎么会作出这等事?张全德的事许多人都知道,有心人或许就是以此来离间我与陛下。”

一牵扯到阴谋,皇帝果然听进去了几分,他心里想起来去无踪的暗卫,对着杜云微果真少了疑心。他一想起还窜逃在外的那些人,心里面更是不安心也知道此时不好和杜云微扯破脸,只得缓和下脸色安抚一二:“是朕想岔了,这些日子朕心里不好受,脾气也差了点,你别放在心上。”他说了几句后又道,“还有些许政务还未处理,朕就不多呆了。你若有什么事,尽管差人来寻朕便是。”

杜云微送走了皇帝,这才冷下脸笑了一声,那纤细的手指生生的把案上的兰花花瓣扯了下来。

身边的宫女忍不住劝道:“陛下待您一片真心,您何苦这般把人往外推?”

杜云微瞥了她一样,眉目冷淡:“真心?这宫里头能有多少真心?”她病了一场,瘦了许多,那种美貌反倒更加犀利起来,灯光之下光华流转,叫人怦然心动,“不过是换上戏服各自对唱罢了。若不是我手上拿着那些东西,他又怎么会好声好气的与我说话?”

杜云微随手将那残花碎叶扔到地上,轻慢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我难受,他们自然也要跟着难受。我倒要看看萧沉烨他能拿我如何?”

第27章

因为有钱品衣在,萧沉渊的病养起来到也快,一日三餐的吃药加上一日一次的针灸。虽然易雪歌跟在一边,常常听到钱品衣急躁起来吼人的声音,但是眼见着萧沉渊一日日的好起来,暗地里还是特意交代了要好好的给钱先生多加餐——吃饱了才好做事嘛,易雪歌的人生哲学一向很朴素。

每次钱品衣施针的时候,易雪歌总是要跟在一边瞧着,倒是惹的钱品衣冷嘲热讽:“你难不成还怕我把你家王爷如何了吗?”

易雪歌给他递了盏茶水:“这不是还要留个端茶送水的人吗?”她理直气壮的道,“再说,我家夫君宽衣解带的样子,除了我和先生,谁也不能瞧。”

钱品衣“呵呵”了两声,直接拆穿了她的借口:“得了吧,我看你是想要偷师才对?”他已经施好针,收好工具之后便用温度适中的手巾擦了擦手——似他这般的医者对于自己的手自然是十分的珍重。他十分郑重其事的给人泼冷水,“不是我敝扫自珍,我这针法看着简单却内有乾坤,你就算眼睛不动看个一年半载,也看不出门道。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易雪歌倒是一点也不丧气,抿着唇微微一笑,温声细语:“那先生何必拦着不让人看?”

“伶牙利嘴,我自是说不过你们这些人!”钱品衣气得长须一颤,忍不住摸摸长须收拾东西离开了,嘟嘟囔囔道,“你既然要看,随你便是。”

易雪歌并不理他,自是交代了左右“送钱先生回去,路上小心些”,然后便弯腰帮着萧沉渊更衣。

萧沉渊适才默不作声的旁听了易雪歌和钱品衣斗嘴,虽然不曾插话面上却也忍俊不禁的露了一丝笑意。他甚少有笑得如此真切的时候,易雪歌认真瞧了几眼:只见他乌发如墨披散,轮廓清秀的眉目里含着些许的笑意,漆黑的双眸里辗转着光便如同冰面上照出来的光晕,冷而清。

只是这轻轻的一眼就可叫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

易雪歌替他拉上外衣,忍不住玩笑似的感叹了一句:“郎君这般美姿仪,真是叫人既羡且羞。”她这是感叹萧沉渊既俊美又风采夺人,让身为女子的她既羡慕又羞愧。她语气风轻云淡,当真是清风明月一般的坦然,倒是教人生不起恼意。

萧沉渊其实不太喜欢旁人拿他的容貌说事,于他而言,只有无能之人才看重容貌。便是女子,德容工言,德还是排在前面。只是此时听易雪歌这般说来,他面上倒也还是带着淡淡的笑,闲闲道:“夫人何必自谦,揽镜自照,便可知道美人何处。”

易雪歌实在忍不住了,她忍着笑把药茶端给萧沉渊,然后才弯着腰笑得不行:“要是别人听到了我们这两句话,指不定要如何在心里骂我们夫妻是‘厚脸皮加互相吹捧’。”

萧沉渊十分“厚脸皮”的喝着茶不答话,顺便就着易雪歌的手吃了一块糕点。

易雪歌托着腮坐在一边看他喝茶吃糕点,顽心一起,微微有些欢喜的道:“难怪天下女子都专心致志的相夫教子。眼见着夫君你身子越来越好,吃得多、吃得香,我心里不知怎的还真有点儿成就感呢。”

被她这么一说,萧沉渊反倒吃不怎么下了。他擦了擦手,问道:“听说宫里来人了?”

易雪歌点点头:“嗯,皇后请我入宫陪她说话。”她面上掠过一丝疑惑,坦白道,“我之前也没见过皇后几次,她怎么忽然这般热络起来了?”

萧沉渊随手将手巾放在案上,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十指纤细白皙早已没有半点当初的痕迹,他仿若漫不经心的回答:“重阳节马上就要到了,宫中按理是要设宴,皇后久不接受宫务,想来也把握不好,大约是想让你过去出点主意或是帮个手。”

易雪歌连忙摇了摇头:“这个我可不行。”她很认真的道,“这种重阳宴席,我都没正经参加过几次呢,更别说帮忙设宴安排什么了。”

她虽然贵为公主,但因为出身原因,在楚宫中活的如同二等公民似的,哪里有什么机会参加什么重阳宴会?至多就是自己过自己的,穷乐呵罢了,没什么特别的概念。

萧沉渊笑了一声:“我只是说可能,不一定呢。”他顿了顿,认真想了想,知道易雪歌大约很少有机会郑重其事的过上几次大节日便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宫里的宴会一向是华而不实,应酬起来也麻烦。到时候,等宫里的宴会结束了,我们回来自己再吃一顿。”

不知怎的,萧沉渊这话平平淡淡的,说起来也是如同讨论天气一般,易雪歌听得却觉得心中一软,又酸又甜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不自觉的红了红脸,犹豫着点头道:“嗯,要是只摆一桌的话,我还是顾得上来的。”

萧沉渊认真看了她一眼:“不必太麻烦,就只是聚在一起吃点重阳糕、喝点菊花酒,赏赏月便好了。”

易雪歌摇摇头:“你现在还不能喝酒呢!”她抬眼瞪了一眼萧沉渊,“你别不是找机会喝酒吧?上次你还说什么再也不喝酒,结果我喝醉了你还在喝,简直不要太厉害好吗!”

萧沉渊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眼眸轻轻一垂,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笑道:“夫人既然不让喝,我不喝便是了。”

易雪歌却琢磨了一下:“干脆我们喝菊花茶吧,我等会儿去寻钱先生问一问是不是有什么菊花茶里面可以加些什么药材。”

萧沉渊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眼神隐约透着点复杂的喟叹,叹了口气:“我的病总是能养好的,你不必太在意,事事都惦记着。”

大概是秋狩的时候留个易雪歌的印象太惨烈了,导致易雪歌事事都顾虑到他的病情,不是想着替他做药膳就是想着给他泡药茶,还要盯着萧沉渊认真吃饭休息,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萧沉渊养得活蹦乱跳。萧沉渊摸清楚易雪歌的心病,只得缓下声宽慰道:“你若真的有心想要向钱先生学医,我倒是可以让人帮着说一声。只是若只是为了我的病,倒也不必这般辛苦自己。”

易雪歌静了一静,好一会儿才回握住萧沉渊的手:“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她咬咬唇,唇色有种花瓣般的粉白,莹润温软,“当初,我既嫁给了你,本该好好的和你在一起、照顾你。可是我却想着萧沉曜,只想要和你各过各的日子。你的身子病成了这样,我还装作不关自己事的样子。”

萧沉渊看着她,目光静静的,只是认真听着并不打断她的话。他安静的时候,就如同月下的深海,藏起波涛和狂风,只有鳞鳞的波光和平静的海面静谧依旧,倒映着遥遥的星海,如同梦境般美好。

易雪歌已经努力的把眼泪憋回去了,低着头抿了抿唇:“总之,你既然是为了救我才又把身子弄坏的,我肯定是要帮你养好身子的。”她朝萧沉渊笑笑,眼中犹带水色,一如拂开花叶之后的波光潋滟,教人移不开眼,“这样子,我才好安心回楚国啊。”

如果可以,萧沉渊真希望自己当初没说过什么要送人回楚国的话——这都到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想着要回楚国啊?执念这么深真的可以吗?

不过,萧沉渊往后靠了靠,流水似得长发披在身后,少见的出了一下神:敏瑶一向聪慧,当初那事她也知道些许,或许已经猜出一二了?

第28章

易雪歌浑然不知萧沉渊心中转瞬而过的心绪。她一向秉持着脑子是越动越容易坏的原则,既然萧沉渊已经替她想好了皇后请她入宫可能的原因,她就不再自我纠结了。第二日,她便稍作打扮,换上规规矩矩的宫装跟着宫中的来使应诏入宫。

易雪歌一走,萧沉渊倒是小小的松了口气。美人在侧固然是件美事,但是总是呆在一起,他又有些吃不消。尤其是易雪歌总是喜欢给他塞些不知什么味道的药膳,他一日三餐吃着,都快要觉得自己的味觉失效了。所以,去书房议事的时候,萧沉渊还特意嘱咐了午膳多准备些。

阿意也趁机把这些日子堆积的事务和萧沉渊汇报一遍:“宫中太医院那边年前出过一次大火,许多存档都已经被烧毁了,所以我们也没能找到您需要的。”他顿了顿,他不经意的看了眼悠闲喝茶的萧沉渊,目光隐隐有些复杂,语声却依旧是平平稳稳的,“不过之前云贵妃孕期的医案还是有些许备着的。钱先生也看过几眼,她孕中仿佛吃过什么药,加上思虑过重导致怀象不稳,所以胎儿才会早产,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必须要认真保养,根本不可能奢望与寻常人一般无二。”

萧沉渊慢慢的喝了口茶水,手指指尖不自觉得在杯壁上的白鹤雪梅图上临摹般的划过:“嗯,然后呢......”他放下杯子,柔和沉静的五官上仿佛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一掠而过,似乎是在笑又仿佛只是一个平淡的抬眼,“我的身体如何我一直很清楚。我只是想知道,文贵妃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事?”

阿意垂了垂眼:“根据记录,文贵妃产后数月缠绵病榻,曾经多次召见太医。”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么一句话,已经足够清楚了。

萧沉渊垂下眼眸,唇角微扬,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这是我第二次觉得自己愚蠢。”他面上的笑和那殊无笑意的眼眸形成一种如同利剑一般犀利的压迫感,可他的声音还是平平无奇道几近于平淡,“第一次,就是之前那个晚上。”

云贵妃会怎么看待取代了自己儿子身份的萧沉曜呢?一个女人拼却了性命才得来的骨肉,骨中骨,血中血,不仅连看一眼都不能如愿,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取代自己孩子的地位。在云贵妃的眼里,萧沉曜活得越好,那个被牺牲的孩子就越是可怜。可是,在先帝的眼皮底下,她却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所有的悲痛和怨恨,努力得把萧沉曜当做自己的孩子,扮演着一个母亲的角色。

她一定恨不得不顾一切的去揭穿这一切,但却只能当做不知道。必须要压抑再压抑,忍耐再忍耐,哪怕退无可退、后面就是悬崖也只能平静接受落到悬崖底下的结局。这种如跗骨之虫般的刻骨之恨时刻折磨着她,使得她产后就开始病弱的身体急速的走向死亡,未及三十就已经于病榻上枯萎而死。

萧沉渊曲起手指慢慢的敲了敲桌案,后背靠在座椅背上,微微合了眼,整个动作一如行云流水一般:“我知道了,后面的事情,继续查吧。”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语气已经冷静了下来,“云贵妃怀孕的时候已经是贵妃之尊,仪同副后,后宫之中早已没有可以对她产生威胁的人。她本该轻松惬意,结果却思虑过重......”

阿意会意的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云贵妃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事情,心中惶恐,寝食难安。”哪怕是先帝早就决定要换子,先决条件也必须是两个孩子产期相近。也就是说那一段时间也是萧沉曜生母怀孕的时候,先帝一定会有什么异常表现,所以才会触动云贵妃的戒心。

萧沉渊沉默了片刻,少见的迟疑了一下,但他素来果决,不过是一瞬之间便已经下了决定:“你们先去查吧,不必顾忌我,把那一段时间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情整理一份资料给我。”先帝这般遮遮掩掩,便是连萧沉曜本人都一并瞒下,想来那位女子的身份定然不同一般。这般追根揭底的去探究所谓的真相,哪怕真的查到一二,大约也不会是什么好答案。

阿意知道这种时候最好让萧沉渊本人冷静的独处一会儿,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退后了一步拱手道:“殿下,重阳宴上的安排,等一会儿还是让阿卢来和您说吧。毕竟是他全全安排的。”这是委婉告辞的意思。

萧沉渊闭着眼点点头,等人出去了,他才缓缓睁开眼。正好是午时,阳光散漫的照进窗口,空中的金色浮尘颜色明亮的就像是一朵又一朵的花漂浮着开放,柔软而微小。红木的窗子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光痕,深深浓浓的光就那样折进萧沉渊的眼底。

他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很低,几乎是耳语:“原来如此。”既是恍然也是沉痛。

也许,萧沉烨恨他有无数个理由,但是这一个却是云贵妃亲手在他最初时就种下的,根深蒂固。

犹记得,云贵妃临终之前,始终不能瞑目,只等萧沉曜和萧沉烨都到了方才缓了口气。她容貌憔悴却依旧撑着朝他们微笑,叫人看了从心底里便觉得心酸。她就是那样令人心酸的牵着萧沉曜的手柔声嘱咐:“你兄长性子温和,为人敦厚,日后,你还要好些看顾他才好。”然后,她又执了萧沉烨的手,病中本就沙哑的声音更加显得凝重而意味深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几近于字字啼血,“你与你的弟弟乃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这一点无论何时你都不能忘记!”

彼时,萧沉曜只是感怀悲痛,只觉得云贵妃一片慈母之心,便是临终之前还要替两个孩子操心,放不下心。

此时,作为萧沉渊的他才终于明白,云贵妃对萧沉烨所说的“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本就不是指他。

原来如此。

他的前半生仿佛就是活在那样粉饰太平的假象中,愚蠢的叫人可厌。

这个时候,易雪歌也正在喝茶,还是皇后娘娘李敏瑶亲自泡的茶。因为皇后的可信任度明显高杜云微好几个台阶,所以易雪歌喝的也十分放心惬意。

易雪歌轻轻抿了一口,忍不住微微笑了笑:“真好喝。”

皇后今日只穿着简单的便服,发髻亦是松松的,头上的赤金鸾鸟凤头簪亦是极简单的坠了三条流苏,一短二长,珠光浅浅。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的温和,就像是个长姐似的,带着一种宽厚的温柔:“你该多笑笑,这个年纪,正该多随着自己的心意笑一会儿呢。”她似乎记忆起了当初的时光,微微有些晃神,眸光凝成一点,带着隐约的惆怅和怀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才刚刚嫁给陛下不久,只觉得人间处处欢喜,再没有不可乐的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呢,错过了便再也没有。”

易雪歌忍不住抬起头认真看了一眼皇后。

皇后却依旧是从容自若的样子。她虽不得皇帝喜欢但却是先帝亲自赐婚,便是皇帝也不能无故废后:“我是十多岁的时候才入京的。因为李家一门皆是战死,先帝待我多有优容,我倒是能够常常见到陛下和东华太子。那个时候,我方知道这世间有如此男儿,直教人此生难忘。只可惜那时候我整日里呼朋唤友,骑马狩猎,倒是荒废了不少时日。”她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初那个耀眼出色到可叫人死生相托的男子,徒然收住话音,只是从女官的手上接过一张单子,“我怎么和你说起这个了......往事不可忆,不说这些了,你看看,这是旧年重阳宴的食单。”

纤细的手指按在薄纸上,皇后的语声温缓:“萧家的男人从来最难伺候,旁的不说,便是吃食上面要忌讳的就不少。就拿东华太子来说,他吃不得苦味的东西,所以茶水也要去了苦味的才好。皇弟久居云州,不知可有什么忌讳?”,

这事若是以前问易雪歌,定然是一问三不知,现在她给萧沉渊做过许多药膳倒是能够说上一二,只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倒是能吃苦味的东西,就是他不吃的东西也挺多的。对了,他对玫瑰花和桃花有些过敏,这些花瓣、花蕊、花露做的东西都不能吃,嗯,还有......”

皇后垂了垂眼,似乎笑了一声,语声里面带着一种温柔而释然的笑意:“这倒是少见....”她语声一断,轻轻的别过头去,似乎用手巾用力的按了按眼角,随即便含笑道,“不知怎的,好似有沙尘飞进来。”

易雪歌瞧了眼干净无尘的殿内和眼眶微红的皇后,还是毫无疑问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整张脸都浸在阳光里,纤毫毕现的端美。她忽然拉住易雪歌的手,认真恳切的道:“皇弟他吃了许多苦,身子不好,若有什么事,还请你多多体谅、照顾才好。”

那目光温柔中带着沉痛,似乎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如同飞流直下的溪流,只要用力便会在岩石上撞得头破血流,支离片碎。只是一眼,就让人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