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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之间,便有刺目黑光割破禁锢,倾泄而出,林秀木合身扑上,身躯融入神剑之中,回眸,额心荡出一道长逾长丈的灵藤,卷起距离他最近的浅如玉,远远掷向无尽深海。

他的容颜,瞬间破碎。

蓬莱尊主与他的神剑,只保下了蓬莱一缕血脉。

上次在寂魔岭也曾遭遇过幻象,但那时林啾修为实在太低,无法看见幻象之下隐藏的虚空破碎。

此刻,她清晰地感知到,正是因为空间破碎,才残留下了这些影像。

以白玉为基,仙露为泉,繁花作毯,云雾织裳的蓬莱仙境,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沉入破碎洋底。

海啸向着四方奔涌,浓尘直入云霄。

“一场史诗级的灾难。”林啾感到呼吸艰难。

魏凉抬起宽袖,护住她的后脑,将她摁在胸前。

她听到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沉沉跳动,一下一下,安抚着她的心。

二人在破碎归墟中穿行了两日,终于看见了林秀木。

林啾瞳仁骤然收缩,一时惊得屏住了呼吸。

只见林秀木独坐在洋底一处密集裂隙的边上,手中攥着半片纹有暗绣的黑色袍角,目光放空,神情呆滞。

白色的长袍已陷进了海底淤泥中,一缕裂隙偷偷扩散到了他的脚边,切去黑靴一角,然而他却无知无觉。

在他身后,三团密聚的空间裂纹已合并在一起,像是潜藏在黑泥中杀手一般,逐渐向着这个废墟中的活物合围。

逃生之路已被截断!

瞬移之术必须与落点的天地灵气共振,但在这破碎虚空中,是无法隔着那些裂痕感应天地灵气的。

“林秀木……”

林秀木听到林啾的声音,回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林啾在他的眼睛里再一次重温了蓬莱之祸。那样一双眼睛,已不再像是人类的眼睛,而像是一方破碎的大地,盛满了哀痛。

魏凉冷笑一声。

只见冰霜如龙,席卷向林秀木身后合围的黑色裂缝。

“铮——滋!”

冰霜与虚空裂纹同时在消融。

林秀木视线一动,与魏凉对视的霎那,眸中忽然泛起一缕活气。

这一霎那,林秀木忽然有种错觉——眼前的男人好像是救世的神祗,只要他愿低头看一眼,垂怜一二,便能救世人于水火。

灰色的死气迅速褪去,林秀木眸中重现生机。

他伸出一只手,摁在了冰霜与黑色裂纹的交界处!此刻,逃生出口,已只剩下拳头大小了。

旋即,只见林秀木的身体像藤蔓一般,不断抽长,绿芒稍纵即逝,他竟是化成一根细藤,掠出了黑纹的包围。

“啵。”

空间裂隙连成了一片,静静地躺在洋底,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过一幕凶险。

“多谢。”林秀木的声音好像带着锈。

他从上方寻下来时,看清了蓬莱覆灭的景象,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过程,心神失守,在所难免。

亲眼见证家园覆灭,族人尽数死去,种种无力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再加上,他掌中那半片袍角。

魏凉和林啾都知道,林秀木是追着眉双过来的。此刻他独坐在深渊裂隙旁边发愣,手中还抓着半片衣裳,发生了什么事,自不必说。

果然,林秀木低低叹道:“吾无能,竟让道侣误会至此,宁愿死亦不愿见吾——叫二位见笑了。吾,是真的无法想象,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追得急,并不知道被眉双驱御的那具尸身和林啾长得一模一样。

他只以为事情很简单——自己的道侣没有死在那场灾难中,她见到他拼尽全力救下浅如玉的性命,便误会了他与浅如玉的关系,是以对浅如玉下手。

浅如玉用通灵术传讯并不像林啾的量子莲这么方便,这几日里,与林秀木只简单地交换了信息——位置,大致情况。

直到此刻,林秀木仍不知道事情的背后还隐藏着错综复杂的内幕。

“确定是她吗?”魏凉问道。

“不错,进入此地之前,吾曾有一次险些追上了她。”林秀木眸色复杂,“仿佛昨日还与她携手观花,心中着实是复杂难言……她既能活下来,为何见了面,却又想不开?吾真的,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

林啾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思忖片刻,迟疑地问道:“我记得数日前与你传讯时,你曾说过这片区域寻人不易。那也就是说,当时你已经把她跟丢了。”

“是的,”林秀木道,“直到今日,才觅到一些破碎气息,追至此处,然而她已陷了进去。”

他捧起手中破碎的半片衣角,长长叹息,“吾只……强留下了这个。这上面,有她的气息……”

他单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间传出:“吾……回去之后,定会好生与她说,想来误会是日积月累,点滴积蓄起来的,吾会从最细微之处开始留心,不令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即便,最终无法阻止蓬莱之祸,至少希望可以夫妇同心。”

林啾正想开口,揽在肩膀上的大手忽然轻轻摁了摁她。

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魏凉的意思。

在暗境时,林秀木曾暗中出手,卷起柳清音替浅如玉挡了一剑,这足以证明他根本不是什么端方君子,而是一个极度护短的人。而这一路行来,并没有发现万剑归宗门人的半点踪迹,显然是林秀木在中间做了手脚,不让旁人追上眉双。

蓬莱的人和事,只有他能处理,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若是引起了他的紧张戒备,此人非但不再是助力,反倒会变成极大的阻碍。

这样的人,不能说他不好——对自己的家园和族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拼上性命,在外人面前亦会无条件地庇护,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自家解决。作为家人或者族人,若是遇上了这样的大家长和领袖,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林啾定定神,劝道:“你也不必想太多,此时此地,蓬莱已覆灭了许多年,这中间究竟发生过多少事,我们是无法猜测出来的。眉双既然死也不愿见你,那必定有她的道理,你与其为这些尚未发生的事而伤神,倒不如努力寻找脱困之法,回到现世,阻止这一切发生。”

林秀木蓦地抬头看她:“此言甚是!是吾狭隘了!实不该在此自暴自弃。”

“你想通了就好,”林啾欣慰地点点头,貌似不经意地叹息着问了一句,“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吗?”

林秀木摇头:“她远远看见我,便跳下去了……其实吾真的没有要怪责她的意思,她又何必……吾已全速赶到她的身边,遗憾只抓住了一片衣裳。”

果然。

林啾不动声色,看了看魏凉。

只见这个狡猾的家伙依旧摆出标志性的面无表情,连演戏的功夫都省了。

她心中已有了判断——林秀木追到破碎归墟,跟丢了,再寻到人之时,她恰好跳进了虚空裂隙,只捞到衣角。这分明就是一个金蝉脱壳的典型套路。

很显然,眉双来到此地隐匿了踪迹之后,弄了个傀儡,穿上她的衣裳,就等着林秀木寻过来时请他看场好戏。

林秀木穿行在废墟之中时,目睹了家国覆灭,心神震荡失守,轻易就被骗过了。他在这黯然神伤,眉双却早已不知遁到哪里去了。

林啾心中很是为林秀木不值,恨不得立时把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揪出来扔在林秀木面前。

魏凉忽然弯了弯唇角,平平静静地吐出一句话:“这底下便是地之垠的边界,虚空破碎蔓延不到那里。掉下去的东西,说不定还能找出来拼一拼。”

林秀木陡然抬头,桃花眼圆睁:“你,你的意思是,吾还可以,为眉双收尸?”

林啾心中一动,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迟疑地说道:“要穿过这一段破碎区域,恐怕绝非易事……”

林秀木思忖片刻,重重皱起了眉,摇头道:“太冒险了。收尸而已,不值得。”

魏凉淡淡一哂,道:“随我来。”

林秀木和林啾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见魏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二人不由得都有些惊奇。

只见魏凉很随意地从虚空裂纹中间穿过,他很体贴地用冰霜覆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黑纹,防着林啾和林秀木不慎撞上去。

跟在他身后,只觉无限心安。

林秀木的眼神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虽然貌似温吞守礼,但骨子里却是个极为强势的大家长。他这是第一次被旁人的羽翼庇护,心甘情愿地追随旁人的脚步。这种感觉,令他有些抗拒,又觉得新奇吸引。

很快,魏凉便带着他们从破碎的巨球边缘绕了出去。

不错,一个球,总是有边界的。

林啾:“……”

林秀木:“……”

破碎虚空的边界已深入大洋底部。在漩涡巨力下,海底的生物和软土层已被刮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无比坚硬嶙峋的石山。

魏凉负手向前行,面前的坚石飞速凝成了冰,然后融化破碎,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

在海底穿行一段,忽然感到阵阵腥风迎风扑来,闻之欲呕。

眼前渐渐开始出现那纯黑的虚空裂痕,爬在石山内部,像是蜿蜒的蛛丝,越聚越密,这些密聚的虚空裂痕爬行到某一处时,戛然而止。

顺着裂纹尾端望去,只见血海露出一角,仿佛管中窥豹。

林啾心中一跳。

她知道,这血海,便是‘地之垠’的边界。

血海被圈在嶙峋黑石中间,仿佛一汪不大不小的血池,池上飘浮着破碎的衣料,看起来还很新鲜,木屑碎料浮浮沉沉,一望便是不久之前切碎的。

林秀木的脸色,渐渐凝重。

他本就不是傻子,见到这一幕,自然猜到了真相——眉双根本没有死,而是金蝉脱壳了。

正要开口时,神识忽然再一次感应到了祭渊的尖叫。

“梅娘!梅娘就在这里!”

第71章 二哈

梅娘?

祭渊的声音微弱却癫狂。

“梅娘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她在这里啊啊啊啊——”

哭声凄厉泣血,听在林啾耳中却只觉讽刺。

当初既然眼睁睁看着梅娘被人折磨至死,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爱,只不过是后来实力强了便想要弥补缺憾罢了,说来说去,困扰他的执念不过是自己当初的无能。

况且,梅娘本也不是什么单纯无辜、痴恋丈夫的弱女子。

林秀木微怔之后,从乾坤袋中掏出了桃木偶人。

只见桃木偶人疯狂地挥舞着残缺的四肢,剧烈挣扎。额心贴的那枚髓玉护魂符剧烈闪烁,若不是林秀木捏着偶人的肩膀,它恐怕会直接扑进那方血池中去。

林啾心下暗忖——究竟祭渊是想借着这血海逃遁,还是当真把眉双留下的破碎傀儡错认成真人了?。

“你说的梅娘,是否这个气息?”林秀木声音沉着,将始终攥在手心的碎布递到人偶面前。

祭渊人偶重重一怔:“是……”

紧接着,他扬起一条木胳膊,挥掉了那半片衣裳,冲着血池发出利啸:“在那里——在那里——人都在那里了,还要什么衣裳!”

疯狂的模样,仿佛眼中要滴血。

三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祭渊尖叫愈烈,而气氛却逐渐冷凝。

“下面,好像有东西。”林秀木沉声说道,将祭渊人偶扔回乾坤袋,然后双手置于胸前,捏了几个奇异的手印。

只见一缕藤蔓自他脚底蜿蜒而出,像蛇一般吐着信,爬到那血池边上,探了进去。

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林秀木眸中闪动着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恶心的微芒。片刻后,他的脸色蓦然一变,低喝道:“退!”

话音刚从口中迸出,他手中的印已飞速变换,只见沁入血池中的那截藤蔓猝然断裂,他身形一旋,宽大的纱袖中荡出万千绿叶,直直飘向血池。

这便是林秀木的剑意。

眨眼之间,绿叶浩浩荡荡,覆满了血池上空。林秀木手印一变,只见剑叶片片倒转,将尖削的叶尖对准血池,凝成了一张布满杀招的叶网,只待那池中之物探头!

林啾不禁微微屏息,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时刻准备化莲。

一息之内,先是一股极其腥臭的浊血味道迎面扑来,旋即,血浪轰然卷起,一个庞然大物顷刻间填满了整方血池,从血浪之下探了出来。

浊血挥洒而下,它直直撞在了林秀木布在血池上方的叶网上,海底石山中,回荡起一道道沉闷的“噗噗呲呲”声,就像是树叶扎进了猪尿泡中一般。

单听这声音,便让人后脑阵阵发寒。

很快,这个一时难辨形状的东西便穿过了林秀木的叶网,从血池中爬了出来。污血抖落,显露真容。

林啾的瞳仁不自觉地越收越紧。

这个东西,她见过!

这是一具尸首。一具仿佛在海里浸泡了千万年的尸首。

它无比肿胀,皮肉吸足了水份,隆成一团小山般的半透明物体。五官已扩展到变形,两只巨大的眼球吊在左右脑侧,像是蜻蜓的复眼。

寂魔岭下,第一次出现的幻象,便是这具巨尸。

原来,幻象并非只是幻象。这具巨尸,是真真切切存在于血海之中的!林啾心中隐约划过去一个极模糊的念头,但此刻的形势容不得她停下来细细思索。

巨尸,爬过来了。

林秀木祭出的万千剑叶虽然不是绝强杀技,但威力也非同小可。然而,巨尸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被切爆,那些剑叶虽然刺穿了它的皮肤,却很快就在皮肤之下消散湮灭,并没有给它造成实质的伤害。

“啊啊啊——梅娘——”祭渊微弱的意念从乾坤袋中穿透出来,像苍蝇一般嗡嗡回荡在耳侧。

林秀木神色凝重,踏前一步,双手交叠在身前,飞速结印。

人修个个修的都是剑意,像剑君这般实力超绝的大修行者,已经可以不依赖于剑而发出绝强的剑招。剑君之怒,竟没能伤到一具在海底泡成球的尸首吗?

眼前这玩意儿实在是太过于恶心,林秀木不再留手,屈起手指,用拇指指尖刺破无名指,迫出元血,在身前虚空中急急划出几道符印。

蓬莱的秘技与中原的剑招有较大的区别,林啾看着眼前的一幕,逐渐入了神。

只见林秀木染血的手指划过之处,虚空之中不断浮起一枚枚金中带血的小符文,仿若实质,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林秀木身前游弋组合,凝成一个不断变幻的巨型符印,足有林秀木大半个身躯高,像一只竖起的磨盘,立在他的身前。

组成巨型符印的那些金血小符文在挪动时,会发出声声铿锵的金属撞鸣,质感非同寻常。

几次碰撞之后,巨型符印固定了形状,在林秀木身前凝出一个“卍”字,然后飞速旋转起来。

林秀木立于符印之后,右手捏诀,缓收疾出,重重点在“卍”字中心。

便有震撼神魂的呼啸声“嗡嗡”响起,一串串金红光芒从那飞旋的“卍”字中疾射而出,还未临身,道道劲风已令那巨尸皮肉震颤,隐有倒退之势。

不到半个眨眼的时间,无数金红飞芒没入了巨尸之中。直到此刻,才能看清这些金红飞芒是一柄柄泛着佛光的无柄剑,剑上无任何装饰花哨,剑刃宽而重,直直穿透了巨尸的皮肉,钉中了骨。

原以为,隐在皮肉之下的骨头该是泡得稀松腐烂,不曾想,佛剑击中尸骨,竟是发出了极清越的金石相击之声,佛剑,不得寸进!

“这……”林秀木瞳仁紧缩,倒抽凉气,“这已是我本命绝技,耗元血所发,威力绝不亚于梧木苍穹!恕我说句冒昧逾越的话,这一击,便是魏凉你硬扛,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情急之下,他既没自称“吾”,也没敬称魏凉为“尊驾”。

魏凉唇角微挑,发出一个音:“呵。”

林秀木双手疾疾在身前旋转,“卍”字变幻,凝成一只竖起的手掌,掌纹清晰可见。

只见钉在巨尸身上的佛剑支支倒飞回来,没入符印中。

下一刻,巨尸正上方灵气密聚,一声恢宏庄严的钟鸣声回荡在海底,只见一只飞速回旋的金血色大钟出现在巨尸头顶,罩头兜下!

“嗡——”

林秀木唇角微抿,快速地说道:“如此邪气,吾当真闻所未闻,若是吾所料不错,这血池之下,必是藏污纳垢,蓄了不少不为世人所知的邪物!这具异尸只是先锋而已,万万不可将其他邪物引出来。”

忽然,他目光一凝,望住魏凉:“方才魏剑君仿佛提到,这里是……地之垠?魏剑君莫非早已有所了解?如此邪恶之地……”

魏凉唇角忽然浮起一个冷冰冰的笑:“若无浊气下降,何来清气上扬。”

林秀木蹙眉不解。他心知此刻不是谈论这些大道理的时候,急急收拢双手,道:“金钟罩可以持续一炷香的时间,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

发现眉双并未掉入虚空裂隙之后,林秀木对这底下的东西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滋拉”声,仿佛指甲刮擦在墙壁上。回头一看,那金血色的剑钟,竟被由内而外,撕裂开来。

那巨尸的双手上已不见了皮肉,只余两只漆黑的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