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红枝姑娘都做好最坏打算的时候,神一样的喵公公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淡淡一笑,道:“茉莉,全部结给她罢。我方才听她说她要回建康,路那样远,又是一个女孩子,也不容易。”

【二二】徐三已死,无红枝

“去建康?”茉莉挑眉兀自笑道,“再往前走,南朝可正在打仗。所谓皇宋之宗臣,社稷之镇卫……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反。徐羡之傅亮已死……照这架势,谢晦大抵也撑不过这个月。你若要走,还不如等谢晦被诛了再回去。”

见她无甚反应,茉莉轻轻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也不过是留半个月,半月之后,这南朝又是一番景象了。趁这段时间,你不如留在洛阳想想新文要写什么,那我也好筹了全部稿酬结给你。”

“我急着回去,那就先结一半给我。”红枝叹声,“无妨的。”

茉莉笑了一声,对门外道:“婉凌,结一半稿酬给金木兰姑娘。”说罢又让人倒了茶给红枝。

红枝身上被雨淋湿了,有些发冷,连忙捧了杯子哈了口气。

茉莉见她如此,又丢了一条毯子给她:“慢慢等,婉凌那个小丫头做事磨叽得很。”

红枝四下环顾了一圈,喵公公不知道何时已经不在房内。

茉莉兀自忙着,看着稿子自言自语:“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篇评论谁写的?”

只见她拿了笔在稿子上划了叉:“真没意思。”

这是一篇关于讨伐“株连”制度的充满着浓烈政治气息的评论,于是他不仅投错了地方,还触到了底线。茉莉主编每天都要为这样的事情伤神,恨不得在《洛阳早报》上标注——此报乃娱乐报,谈政治伤感情。

当然红枝是无心在意这些事的,她喝着热茶,想着这结稿酬的婉凌姑娘做事效率的确很不容乐观。

也好,借着这暖炉子把湿衣服烘干了再走。于是便挪了挪位置,靠着小暖炉坐着。

哪料这一靠,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面看到自己那两个傻哥哥朝她笑,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转而又开始大哭。红枝连忙喊他们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她一时无措,问家里还有没有人。两个傻哥哥对视了一眼,陡然间又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后牵了手,一起背对着红枝走远了。

这个梦没有颜色,红枝也看不见自己。她醒来时有些头痛,鼻子塞着,看到茉莉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茉莉轻笑道:“你大哥叫徐乔之,二哥叫徐乞奴?”

红枝一捂嘴,不知道刚才自己讲梦话说漏了什么。

茉莉眯了眼:“你该不会是徐三吧?你有两个姐姐,但是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嫁给了临川王刘义庆。”

她说完甚为满意地喝了口茶,靠在软垫上笑眯眯问道:“当然,说不定我猜错了。”

搞八卦新闻的人都是江湖百晓生。

“自然没这回事。”红枝打算死不承认。

哪料茉莉笑道:“你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不过是新闻做久了,忍不住说说。你不必担心,即便说出去你是徐三,也没人将你怎样。现如今南朝传得沸沸扬扬,徐羡之一家全死了,自然徐三小姐也死了。假作真时真亦假,若是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即便你好好活着,你也已是死了。”

她停了停,又笑笑,道:“我想,所谓庐陵王刘义真之死,大概也是如此罢,徐三小姐?”

红枝咋舌。

然就在此时,那位婉凌姑娘拿了稿酬送给徐红枝,手里拎着算盘道:“剩下的等全部刊完了再结给你,记得来取。”说罢就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了。

茉莉笑一声:“婉凌如今越发不懂事了,怎好这番态度对我们勤劳的作者呢。”临了又推开窗看了看外面,“雨停了呢,姑娘要现在走吗?”

红枝拿下身上的毯子,将稿酬收好,站起来和她辞别。

茉莉勾了唇角,转身看着她淡淡笑道:“也好,回建康看看,那里到底成什么样子,再看看你所谓的家还在不在。”

红枝也不应声,开了门就要走,却听得茉莉缓声道:“对了,若是下回遇到刘义真,请记得帮我问好,我——仰慕他已久。”

红枝想,真真现在应该北征回来了吧。

既然留了字条,那也无需担心什么。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她这一路行至建康,春光正好。

果然如茉莉所预料,江陵兵败,谢晦逃亡被捉,押解回建康。

红枝到建康那一日,恰逢谢晦及其弟谢遁、侄谢世猷、同党孔延秀等人伏诛。

她提着包袱站在街边看着囚车和人群浩浩荡荡地走过去,忽看得一年轻女子,赤着双脚,披头散发,大声呼号。

“大丈夫当横尸沙场,如今奈何狼藉都市!”她说罢便冲破人群向囚车撞去。应声倒地之间,四下众人皆扼腕叹息。而囚车里的谢晦,已是老泪纵横。

红枝似是见过她,谢晦的独女谢明嵋,正是彭城王刘义康的王妃。

身边的囚车和人群依旧是往前走,方才这一段好似荒唐的插曲,转瞬又被忘了。

红枝从人群中挤出来,伸手抹了抹眼睛。

光线已是有些刺眼,柳絮像雪花一样在空中乱舞。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缩了缩肩膀,低头继续往前走。

她似是有些不认得路了,觉得这近两年时间里,建康变了许多。

在街上问摆摊儿的小贩,从北湖往清溪边如何走。

小贩给她指了路,又道:“我劝姑娘还是别去了,清溪边有阴宅,以前徐羡之的私宅就在那儿,这家人都死了之后,再也无人住过。”

他想想又添油加醋道:“前个儿有人去那儿打算去府里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剩的,结果死那儿了!”

徐红枝动了动唇角,却也没有说话。

本来安安静静的雁来却突然焦躁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着,爪子紧紧揪住了红枝肩上的衣服。

她一蹙眉,拍了拍它:“死雀仔,别吵。”

“小兄弟,那你知不知道,这徐府的人……都葬在哪里了?”

“哪有得葬啊?全部挫骨扬灰,撒到江里去了。”

红枝抿了抿唇。

这太阳似是没有温度一般,照得人发冷。

她伸手揉了揉心口,侧头对雁来道:“死雀仔,你没见过长江吧?要不然咱去江边看看罢。”

雁来却埋了头,自顾自地伸爪梳着身上的羽毛。

红枝也懒怠理他,同摆摊小哥道了谢,便沿着街道往前走。

她疲惫得很,刚到建康都未来得及休息便又想着往江边去。

可她睡不好,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梦,醒来时更累。还不如不睡。

红枝姑娘走在去江边的路上,眼看着天色渐晚,却还是往前走。到江边时天已黑透,她在草地上坐下来,春天夜晚的风还有些凉意。雁来叫了两声,她取出小食袋,掏了碎米洒在一边,雁来开心地落到地上啄食小米渣。红枝拿了块烧饼,就着半壶淡酒,在江边兀自吃了起来。

她哽咽两声,觉得困乏,便径自躺在草地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夜中孤独的星星。

她以前觉得天上那么多星星肯定很热闹,熙熙攘攘的,很开心。

后来在《洛阳早报》上看到一个作者写——

“其实那些看上去靠得很近很近的星星,离得不知道有多远……这相隔了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注定这所谓璀璨星空,也不过是假象罢了。更何况,或许这些星星早就死了,我们看到的光芒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遗物。”

彼时红枝不懂光年有多长,也不懂那些说辞,只是觉得念起来有些悲凉和消极的味道。

如今以天为被,以地作床。看着这浩瀚星空,才觉得这些星星如此冷,它们一定是离得太远了,感受不到彼此的温暖。

雁来已经窝在她身边睡着了,红枝从包袱里取了一件衣服盖在身上,闭了眼。

这一觉难得安稳,除了清早在晨光中醒来时有些鼻塞,嗓子也疼得厉害。红枝想,这大概是要生病了。

遂起身拍醒依旧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雁来:“喂,起来了!你看人家当麻雀的,哪个不是天还没亮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了?你这个没操守的死雀仔。”

雁来挣扎了两下,小爪子又抽搐了下,无比痛苦地窝在地上起不来。

红枝见它这样子似是有些不对劲,便伸手笼住它:“死雀仔你要是死了,我就——”

雁来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小爪子再次抽搐了一下。

红枝似是看到了希望,便拿了食袋出来刺激它。

“起来就给米吃,快起来。”

雁来的小爪子不动了。

红枝摸了摸它,还有些余温。

但是很快,它就变得僵硬了。

红枝抿了抿唇,愣了一刻钟,觉得眼睛发酸。遂站起来,四处寻到块瓦片,蹲在地上挖起洞来。

等挖好了坑,红枝把雁来捧过来,顺着它的翅膀又摸了摸,咬咬牙,把它放了进去。

一旁的荠菜都开了小白花,红枝拽过一把荠菜花,放在雁来旁边。

犹豫了一下,又去拿来小食袋,全部埋了进去。

她给雁来弄了个小坟头,想起来今天恰好是清明。

天色好得很,完全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红枝坐在江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她觉得好疲惫,想歇一歇,却无处可归。

长途跋涉再回北朝?想想都觉得会累得不行。

红枝不想继续上路奔波了。

【二三】人到情多,情转薄

回到建康城中,红枝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昏昏沉沉睡了两天。

醒来时天色微暗,外面飘着小雨。

她无精打采地下楼寻吃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什么也不想。

雅间里传来丝竹之声,徐红枝慢慢喝了口茶。

春雨无声,街上无人。

红枝窝在椅子里等着上菜。

隔桌又有人在嚼舌根子。红枝想,若是有一天自己发达了有钱了,吃饭什么的绝对找雅间,这年头在公共场合吃饭都不让人清净清净。

然这隔桌人的谈话声,却启发了她。

她本是想着无处可歇了,结果却发现自己还有两个堂兄没死。

徐羡之有个侄子在吴郡(今江苏省苏州市)做太守,他还有个弟弟叫徐逵之,娶的是会稽长公主。

徐羡之此事本是牵连到徐佩之的,却因会稽长公主的特殊身份,刘义隆没下得了手。

隔桌两人谈论的,正是刘义隆欲诛杀徐佩之时,长公主号哭为之请命一事。

于是刘义隆最后不得已只得特恕其性命,免了他的官。

红枝想着这吴郡离建康也近,不如就先去那里看看。

这想法才刚出来,她便见到了她想见的人。连红枝姑娘自己都觉得奇怪了,只要下雨,就能如愿。

真是……

楼上走下来的人,可不就是堂兄徐佩之?!

红枝立时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堂兄。徐佩之一看到她,立刻走过来,拉她坐下。

“三妹你?”徐佩之打量了她一番,似是很惊讶她为何还活着。

红枝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当然她很自觉且聪明地过滤了是和刘义真一起逃到北朝这一点。

她讲完看了一眼窗外,春雨依旧飘,街上的灯笼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那不如同我去吴郡罢,我如今虽是被免了职,但养活你却是无碍。”徐佩之说得一脸诚恳,“你若留在建康,也不安全。”

红枝思忖一番,点点头。

也好,等去吴郡歇够了,有精力继续长途跋涉地折腾了,再回北朝也不迟。

于是等徐佩之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他便带着红枝姑娘往吴郡去了。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这一天,临川王刘义庆刚刚下朝回到府中,就听得小厮报传,道:门外有一遮面公子求见,说是王爷故人。

小厮说罢递上信物,刘义庆接过来,眉头微蹙,暗吸一口气,与小厮道:“带他去书房,我随后到。”

这临川王府中四处挂白,明显是有人过世了。

街坊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两件事,一件是谢晦之女谢明嵋撞囚车,另一件便是临川王刘义庆之爱妻——徐催影自刎而死。

这临川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兄,为刘宋宗室一员,二十四岁。

他年少时便得重用,后过继给其叔父,承袭临川王位,如今于朝中任职。

而徐催影,便是徐红枝长姐。堪堪是大家闺秀,南国佳人。

据闻临川王刘义庆曾起誓,终其一生只娶徐催影一人,不离不弃。

从此传为坊间佳话,临川王,徐氏女,真为才子佳人,伉俪情深。

现如今徐催影为家门受辱而毅然自尽,此气节更令人扼腕叹息。

咳,跑偏。

若说这遮面公子,自然是刘义真。

刘义真马不停蹄赶到建康之时,红枝前脚刚走。

他一路寻来,寻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

想着红枝还有一位长姐当时嫁给了刘义庆,这位堂兄以前对刘义真倒是甚好。

因两人皆有非凡才气,年纪虽差了四岁,却也惺惺相惜。

刘义真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冒险前去一试,说不定红枝无家可归就投奔了长姐。

他若是多听听坊间传闻,大约也不会来找这位堂兄。谁知这刚进府,便看得四处挂白。刘义真似乎瞬间明了,红枝长姐徐催影八成已经故去。

他叹声,小厮引他去书房,道:“公子先等着,我家王爷说马上到。”

小厮话音刚落,刘义庆已是出现在了门口。

他比以前似是更清瘦了些,神色也更为寡淡,只见他微微压了唇角,走进来,示意小厮出去,又对刘义真叹声道:“你既诚心来找我,又何必要遮面呢?”

刘义真迟疑了片刻,伸手取下了面具。

刘义庆也未有惊愕之色,他坐下来,依旧淡淡说道:“来找红枝?”

“是。”刘义真依旧答得简短。

“坐吧。”

刘义庆慢条斯理地将面前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一颗颗分开收好,又将一只棋罐推至他面前:“陪我下一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