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真轻轻勒马,又咳了一声,慢慢问:“如此晚了,公主怎还在外乱走呢?”

西平有些愤懑地看了一眼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丑石头,只委屈道:“不过是出来散散心,都要回去了,却被这块破石头绊倒。”

刘义真下了马,慢慢走过去蹲下身看了她的伤,露出的脚腕处已是肿了起来,还有些擦伤,却并不碍事。

“走吧,为师送公主回去。”刘义真将她扶起来,西平伸手搭住了他的肩,倏地又缩回来,“嘶”地暗暗吸了口气。

刘义真道:“怎么了?”

西平抿了抿唇,展开手心,却也擦破了皮,一片红肿。

刘义真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不急不忙地将她的左手包扎了起来。

四下静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西平缩回手,觉得冷。刘义真复咳了咳,心口却难受得厉害。

他扶了西平上马,随后又翻身上马,稳稳地扶住了西平,道了一声“失礼”,越过她,伸手握住了缰绳。

“上次听皇兄说谨师傅镇守关中,丢了长安……此事?”西平挑了挑眉。

刘义真握紧了缰绳,抿了唇道:“你皇兄记错了。”

西平淡淡笑起来:“我原先还不甚明白,后来想起来,泰常三年,夏国取长安……那时,镇守长安的,是刘裕次子。”

她停了停,又笑道:“所以徐真真,其实是刘义真对不对?”

刘义真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然他已经死了,公主不知道吗?”

“是啊,如今只有长孙谨。”西平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来,她看着刘义真握着缰绳的手出神。那是一双握惯了羊毫笔的手,骨节分明,温润又透着略苍白的洁净。

勒着缰绳的地方,有些发红。

转瞬这气氛冷了下去,只听得到耳边有微风拂过,身后的刘义真也不言语。

西平委实也找不出好话题来讲,终于挑了个最不合时的。

“徐侍中果真是南朝司徒家的千金?”西平本也不知的,长孙旃那厮一时嘴快,将徐红枝的身世给讲了出来。西平彼时一愣,这两人果真不是什么兄妹。

“是。”刘义真的神色里浮起一丝不悦。

“听说也未必真死了,为何不找了呢?”

刘义真干脆没有回答。

于是这再次冷场后,西平也不言语了。

西平察觉到他平稳又温热的呼吸就在头顶,有些麻酥酥的,耳廓边遂不自觉地泛起一圈红。

将西平送到住处,刘义真牵了马回马厩,刚要回去睡觉时却见长孙旃从门后绕了过来。

他以扇遮面,嘴角勾笑,戏谑道:“现实总与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啊……”

刘义真不理他,点了烛台,毫不客气地道:“在下这里不备茶,你若愿干坐着,请便。”

长孙旃笑出声,找了张椅子兀自坐下:“我可在门外等了良久,你却独自与公主逍遥去了。”

说罢摇摇头,又道:“甚好甚好,才子佳人,月夜相会。红枝若是知道了,恩……我想想……”

刘义真仍旧不搭理他,铺好了被子打算睡觉。

“铁刷子……哈哈哈,红枝肯定会拿出一把大铁刷子。”这笑声瞬间消减了下去。

长孙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本是有正事来同你说,你却此番态度。关于红枝的消息,不想听?”

刘义真背对他站着:“当初若不是你将消息告诉她,红枝又怎会不告而别。”

“我不过是好心带她去吃肉,是别人多嘴,与我何干?再者说了,我又不知她是什么徐司徒府的千金,又怎会忌讳这些事?”

刘义真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慢悠悠回了句:“委实不知道?”

长孙旃眯眼,借着这暗昧打量他的神色,动了动唇角,良久回道:“阿谨,你猜忌心太重了。”

他走过去,又凑近了道:“如针一样,又尖又刺。”

这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然他倏地又笑道:“我做这件事有利可得吗?何苦吃力不讨好……好好养病,我等着你哪天尚了公主,便可沾沾你的光。”

他说罢便走出了门。

而这关于红枝的消息,最终也没有讲。

刘义真合上门,月光透过晃动树影投下斑驳光点,微微跳动。

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平城了。

“红枝流氓不在,我很伤心”的分割线

此次长川行,看上去仅是无所事事的玩乐,大行赏赐,且丝毫不谈政事,然却掐准了时间回朝。

天气渐冷,朝中气氛忽地凝重了起来,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就在众人都忐忑等待某个决定的同时,南朝派遣的使臣吉恒将军,姗姗来迟。

吉恒到的那天,朝中的风言风语突然多了起来。

南朝前些时候的动乱,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是个好时机,但陛下却丝毫没有要动它的意思。

不但不犯南朝,反而还隔着边界示好。北朝的戍边将士们,忍着怨愤,实在捉摸不透陛下的意思。

果真,八月末,南朝使臣来访。

这一次来访并无何寻常,且显得有些敷衍。像是简单知会一句“礼尚往来,我也派人来了”就这样。

当然,其中隐语就不得而知了。

果真这使臣一走,朝中就立刻有了大动作。

说是要举兵西征伐夏,然这消息刚传出来,朝中就议论纷纷,反对声乍起。

以太尉长孙嵩为首的权臣更是反对到底。

拓跋焘念及他为四朝元老,还无比敬重。

然这朝中势头越发不对劲,这一日上朝时,长孙嵩依旧竭力反对,激昂陈词,言其弊处。

“若胡夏登城固守、以逸待劳,消耗我朝军力不说,若是蠕蠕(对柔然的蔑称)趁虚而入,攻打我朝,危矣。”

拓跋焘主意早定,然他却挑了眉,问道:“谨师傅觉得呢?”

刘义真缓缓道:“赫连勃勃一死,胡夏内斗不息,至今民心已大乱。若是此时不伐夏,更待何时?至于忧虑——南朝与我朝已暂时交好;北疆柔然,轻骑散兵,何足挂齿。”

于是刘义真就这样做了一回恶人。

当然,跟着他一起做恶人的,还有太常崔浩。

反正人缘已经差了,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这场无比形而上的口水战在“遣司空奚斤进攻胡夏蒲坂,周几将军率兵进攻陕城”的决定中,安安稳稳地落下了帷幕。

十月,西征队伍浩浩荡荡出发,拓跋焘再次亲征。

当然,作为此次西征怂恿者——崔浩和刘义真自然没有随军去见识见识这场战事是如何赢的。

刘义真果真去了城东太学任职,暂时也不住官舍了,不过偶尔回去看看崔老太太。

这一日天气寒冷,掐指一算,已是岁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路上已经开始积雪。然这城东太学边上的酒馆里,却热闹得很。

小二烫一壶热酒送来,刘义真倚着窗子坐着,想着若是红枝在的话,大抵也会选这个位置。

西平坐于他对面,百无聊赖地剥花生。一旁的空碟子上,都是剥好的花生米。

她伸手揉了揉指腹,有些麻木的疼,花生壳上的细灰粘附在上面,一层淡淡的灰色,摸上去不太舒服。

“公主不好好待在宫里,随意出门可不好。”刘义真慢慢抿了一口酒,“何况这大雪天,出行多有不便。”

“保太后天天捉我下棋,输了一局又一局。无奈她越输越玩得起劲,我却成了无聊的陪客。”她摇摇头,“太无趣,不如出来瞧瞧。”

“还是早些回去罢,免得大雪封路。”刘义真伸手拿了一只花生,轻轻巧巧剥了开来。

西平看着他舒展修长的一双手继续走神,无名指指节内侧有一个小茧子,想是笔握多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一道道漂亮的半月痕安安静静地窝在甲面上。

她慢慢笑道:“封了路正好,不必急着回去了。”

【二六】为师并非,长孙抗

酒馆里的温度丝毫不受外面风雪影响,闲聊说书声,不绝于耳。

西平笑了笑,眼见着面前的酒壶已经快空了,便喊了小二再烫一壶酒来。

她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拿了一旁的《平城日报》随意翻了翻,问道:“太学的孩子们可还调皮?”

刘义真淡淡回:“还好。”

西平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不着调地道:“阿添要出宫了。”

“恩?”刘义真似是没反应过来。

“不是徐侍中的小徒弟么?谨师傅不认得了?”

刘义真这才想起来:“怎么提这个?”

“前些时候我听闻她家里人都不在了,现今即便出了宫也不知往哪里去。”

西平斟酒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杯外,她好玩一般蘸了酒,在桌子上涂画起来。

又接着道:“我看让她一个小书女到这太学来帮帮忙倒也未尝不可,既如今徐侍中不在了,那谨师傅大概也乐意收这个徒弟。”

刘义真极其微妙地笑了笑,回道:“公主又想怎样?”

“不想怎样。”西平回答得甚是干脆,“是怕我在你身边埋眼线?真是笑死人了。”

“为师可没这样想。”刘义真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酒壶,“别再喝了,早些回去罢。”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喝得尽兴些。”

西平说罢就伸手去抢酒壶,哪料刘义真就是不肯给她。

西平哼笑一声:“不给我就再让小二烫一壶。”

刘义真挑了眉,不慌不忙道:“那就遂公主的意,爱喝多少喝多少。不过,为师没有带够钱,公主自己喝自己结账。”

西平脸上的笑意倏地就没了。

刘义真猜得没错,西平出门从来不带钱。

见她脸色瞬变,刘义真将酒壶推给她:“为师能理解,不用摆这样的苦脸。”

他说这话,有些自嘲的意味。当初,他贵为皇子,出门时也不记得要带些钱。

从新安逃到洛阳的那一段路途,若是没有徐红枝,或许他自己也走不下来。念至此,他有些烦闷地喝了一口酒。

酒馆里忽地就静了下来。

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拿了把曲项琵琶在弹,与这外面天气倒是极为合衬。

众人的聊天声变成了低声的交谈,西平也窝在椅子里喝着酒。

她这架势像是要喝醉了才甘心一般。刘义真瞧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然全黑了下去,窗户上积了厚厚的雪。想来若是在建康城,七八年也遇不上一场这样的雪。

“别喝了,回去吧。”刘义真站起来,探身过去拿走了西平手里的酒杯。

西平带着醉意笑了笑:“封路了没?”

“最好没有。”他将酒钱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对面,将西平从椅子上拉起来,帮她把斗篷穿上。

西平有些站不稳一般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温热且干燥,甚好。

她便拉着刘义真的手,走到酒馆门外,看着那漫天大雪和路上厚厚的积雪笑道:“真好,不用回去了。”

刘义真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就委屈公主在太学住一晚罢,明天放晴了再回去。”

西平似是甚为满意,挽了他的胳膊,醉语道:“谨师傅真好。”

刘义真有些无奈地将她的斗篷扶正,也不言语。

这酒馆到太学,却是近的很。

到住处时,刘义真想着让西平睡自己房,然后自己去学生斋舍随意找个地方睡了也就成。

哪料西平不让他走。

他刚将喝醉了的西平放在床上,西平便伸手扯住了他的前襟:“师傅,真冷。”

“为师帮你生个暖炉。”刘义真试图拿开她的手。

西平叹了一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出乎意料的一阵蛮力,竟让刘义真一下子没站得稳。

西平笑了笑,伸手环住了他。

无比轻声地凑在他耳边道:“师傅,我就抱一会儿。”

屋子里静得可怕,西平叹息,一双手似拥抱般落在刘义真的肩头。

她忽地翻身将刘义真压在身下,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有淡淡的皂荚香在鼻息之间萦绕。

刘义真竟也一阵恍惚,若不是眼前这张脸,他竟以为是红枝回来了。

他刚要起身,西平的唇就覆了上来。

唇齿之间的酒香在这寒冷的空气中若隐若现,然刘义真却对此并无回应。

西平笑了笑,伸手将他抱得更紧,沿着唇角一路吻至锁骨。

“西平,西平。看着我。”刘义真唤她,并适时地捉住了她的手。

西平神色微微迷离,醉笑着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我是长孙谨,不是长孙抗。”这丫头八成是醉得分不清了。

西平似是有些困倦地合了眼,将头无力地深埋进他的肩头,又抱得更紧了些。

她深深呼吸,却开始不停地流眼泪。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滚落进刘义真的颈窝,有些温热,随即又冷了下去。

“我知道……”西平轻声哽咽,低语道,“我知道……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刘义真的神色黯了黯。

西平似是有些失控,但却也再也不动了。她就这样安静地伏在他身上,从低声抽泣,累了,最后便睡着了。刘义真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床的里侧,刚要起身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不要走好不好?”西平却仍是闭着眼,乞求一般说道。

因抓得太用力,她的指节处泛出淡淡的白色来。

刘义真似叹息一般说道:“好。”

他遂在西平身侧躺下,用另一只手帮她掖了掖被角。而被西平抓着的那只手,却一直未被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