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枝看了一眼这新环境,似是没什么不好。她将包袱放下来,把物件都倒出来,拿了那只小泥人,闷闷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呢?我又不能回去。回去了说不定会被捉起来……”

她想想,又把那小泥人搁在桌子上,环视了整个屋子。很空,一点人烟味道都没有。

她径自在这蔺草叠席上躺下来,想着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啊,怎能颓丧着让它过去呢?可手头又没什么事好做,红枝颇有些怅然。躺着发了会儿呆,她站起来,推开门出去了。

外面有积雪,天空依旧阴沉着,应当还有大雪要下。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北方的冬天,记忆中的南方冬天竟变得暗昧不清起来。建康也下过大雪的,就那么一次,积雪没过膝盖,压塌了许多梅花树。

那一年冬天,刘义真差点死了。以前红枝并不知,把人埋在雪地里,也会死的。

若是那时候真真就死了,怕也没后来什么事了。不过,她大概也不会在了。谋杀皇子说不定会被判个什么极刑……

红枝忽地摇摇头,太扯了,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那么久远的事。

走到主厅时,茉莉端着一只杯子来来回回地走,看着厨子上菜,一声不吭。

红枝瞥了一眼桌上的菜式,甚是丰富,毕竟是有钱人过年,的确不同。

“坐吧。”茉莉随意得很,坐下来拿了筷子就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对红枝道:“你尝尝,这道菜叫酸菜鱼,很好吃的,在我家才吃得到。”

红枝看着那菜的卖相似是不大好,但自己左右又吃不出味道来,就遂主人的愿罢了。

茉莉见她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得意道:“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又酸又辣,非常美妙?”本想着红枝会给出一个“恩,太好吃了”这样的回应来满足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哪料红枝却落泪了。

茉莉被惊吓到。她还真没见过有人吃酸菜鱼吃得哭起来的,连忙拿了茶杯给徐红枝:“快,喝口水!”

红枝蹙了蹙眉,似是有些难受地看了她一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哎,早知道你对辣椒过敏我就不让厨子烧这个菜了。”茉莉有些后悔自己太过热情好客了。

“是辣的,也有些酸。”红枝抽噎道。

茉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这姑娘一副大悲大喜的样子,不对啊。

“这个是甜汤。”红枝喝了一口旁边的甜羹,又尝了一旁的酱猪蹄:“真的是咸的。”

“徐红枝!”茉莉摊手,“你别给我搞幺蛾子成么?吃饭就吃饭,你一会儿悲从中来,一会儿又破涕为笑的,我吃不消啊。”

红枝却无视了她的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然刚走到门口,就又倏地停住。她神色一滞,是啊,这个好消息又能告诉谁呢?当初那个每天逼着自己喝药的混蛋,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晃荡。

她走回来坐下,颇有礼貌地同茉莉道了个歉,后又道:“我好好吃。”

茉莉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她仔细咀嚼食物的样子,像是这饭菜有多么珍贵一般。

吃完饭,外面开始下雪,越下越大,停不下来一般。

茉莉蹙蹙眉:“别来个雪灾什么的,太受不住了。”

然这场大雪却断断续续下了几天,茉莉一边庆幸家里有存粮,一边嘀咕着为何还不放晴,这样下去都没法去上班了。

红枝则更无所事事,天天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雪花乱飘,喝酒喝得跟只酒鬼一样。茉莉看不下去了,这姑娘不仅喝酒,她还吟诗,关键是这些诗甚不入流,简直乱七八糟。

茉莉往她旁边一坐,拿了酒杯小酌了一口,随口背了一首花间词。红枝摇摇晃晃地坐起来,靠在一旁的小矮桌上,有些模糊不清道:“我真的……好久没喝酒了。那个混蛋不让我喝……”

“你够了,还真上瘾了,我养不起酒鬼。”茉莉见她这副死样,实在忍无可忍,把她身边的酒壶和酒杯都挪走了。

茉莉看着面前一堵门轻啜了一口酒,自嘲般笑了笑:“以前我念书的时候,历史老师说刘义真什么都好,就是轻动无德业,这才是文人啊……没有从政的魄力和手腕,若无人迫害,当个逍遥王爷真是人生乐事。可惜……”

她忽地叹了口气:“可惜死得太早了。”

沉默了会儿,她想着徐红枝怎地没反应,一扭头,就见那头死猪已经睡过去了。

茉莉暗暗一咬牙,徐红枝!你就这么没良心地睡过去,太对不起我一番感慨了,难怪刘义真不要你,滚走,换成我也不要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不给你点苦头尝尝,简直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茉莉以为不给徐红枝盖被子,她就会得个感冒什么的。结果红枝身体好得很,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擞地起来吃早饭了。

茉莉站在走廊下看到她恨得牙痒痒。管家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看到茉莉这副神色,问个安,又道:“主子这是……?”

茉莉一咬牙:“把那个人给我丢去喂猪。”说罢一转身就气冲冲走了。

管家立在原地,瞧了一眼那边走廊里站着的徐红枝,深以为茉莉这个主意坏透了。一来家里没有猪,二来猪不吃人肉,三……这姑娘就是一把排骨,怕是猪也懒得啃。

于是徐红枝安然度过了这一劫。

正月十五,报社开始上班了。开了个晨会,发完红包,徐红枝抱了一堆积压稿件窝在桌子前翻看着,越看越烦闷,抽了一旁的一把镇尺,泄恨般敲了敲桌子。

同事纷纷侧目,邻桌的姑娘道:“徐红枝你干嘛呢?”

“我……试试这镇尺能不能打人。”

领桌姑娘冷笑一声,“谁得罪你了?”

“没人。”红枝又把自己埋进稿子堆里了。

“我看徐三小姐八成是思春了,这春天还没到呢,徐三小姐急什么?”

红枝一咬牙,你们这特么都什么逻辑,统统给老子爬开,不待见你们。

屋子里刚小闹了一下,阿莲姑娘就拎了茶壶过来给大家添茶。

“咳,那什么,算珠来了,欢迎大家前去围观,很劲爆哟。”阿莲姑娘一脸兴奋。

红枝一眨眼,前些日子还嘀咕算珠是不是死了,所以那个故事没有结局了,今儿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各位同事也纷纷作惊讶状,一个个凑到了走廊里,眼巴巴等着算珠从茉莉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此乃神。红枝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跟着挤在人群里等着看算珠的庐山真面目。

大约一刻钟后,茉莉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身旁站着一个男子。茉莉脸色平静地向各位编辑同志介绍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算珠。

“算珠会在这里待一段日子,各位好好相处。”她停停,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就这样,各自去忙罢。”

众人显然都有些接受无能,但迫于怠工会被扣工资的压力,纷纷退散。唯独徐红枝立在原地没有缓过神来,指着面前这个男人极其困惑道:“我再也不相信……”

“徐红枝,回去干活儿。”茉莉板着脸道。

“知道了。”红枝颓着一张脸回去了,这世上假象太多、太可怕了。

众人还都默默纳闷着算珠怎会突然跑来平城,另一条消息便传了开来——贺夫人死了。

而传说中的算珠,正是贺家独子贺麟。

贺夫人生下了皇长子拓跋晃,随后北魏改了年号,始光五年瞬间变成神麚元年。但这些贺夫人都不知道了,她已经随着年初那场大雪死了,据闻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瞧上一眼,就咽了气。

红枝得知此消息时,愣了一愣。

【四五】有恃无恐,无对错

晚上的时候茉莉请贺麟吃饭,徐红枝坐在他对面默默地喝蘑菇汤。她看着贺麟,脑子里全是贺夫人的模样,一颦一笑,就如昨天才分别一样。

他们姐弟两个,长得太相像了。红枝又埋头喝了一口汤。

良久,红枝忽地抬头问道:“你心中准备的结局,有让林景和苏峪在一起吗?”

“没有。”贺麟淡淡回。

“为什么不呢?我看他俩都快要成亲了。”红枝觉得可惜。

“因为苏峪太有恃无恐,以为不论怎样,林景都只有他一人。这样的人,我怎能放心将景儿许给他呢?”贺麟笑笑。

“还会继续写下去么?”红枝蹙了眉。

“会,故事一定要有始有终。”

一旁的茉莉忽地笑了笑:“贺麟,说话要算数的。”

“自然。”贺麟抿唇淡淡笑道,“几年了,也该有个结局了。”

“大纲写了么?”茉莉伸手夹了一筷子金针菇,又道,“罢了,我明知道你不喜欢写大纲还问,我就等你结局了。难道景儿最后跟新墨走了?”

“景儿一个人过不也挺好么?何必总给她安个男人在身边。”贺麟轻啜了一口酒。

“那样读者会玻璃心的。等这么几年,就等这样一个结局,还不如坑掉。”

“我有数。”

“欸,你知道你这文最虐的地方在哪儿么?”

“恩?”

“你说刘亭死了那句。”

“噢,我不记得这个人了。”

这顿晚饭后来的聊天内容红枝一概不记得了,她似乎隐约听贺麟说景儿自个儿回临江镇了,于是皱皱眉,觉得这不是个好结局。

她滚回去睡觉,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恰好茉莉过来找她,便起来点了灯。

“今天不知怎地,一点睡意也没有,找你喝酒来了。”茉莉温了一壶酒,倒了一小杯递给红枝。她在软垫上坐下来,啜饮一口,道:“以前我在某岛国留学的时候,睡不着就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窗子前面喝酒。”

“恩。”红枝已经习惯她说些自己听不明白的词,也不再一一追问。她以前觉得茉莉是个很克制的人,接触久了,才发觉她也算是性情中人,用流行词儿来说,就是情绪化。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怎地又提起贺夫人的事,红枝瞬间叹叹声,握着小酒杯迟迟没有喝:“真可惜。”

“现在死了不是更好么?”茉莉漫不经心地拖过一旁的小食碟,“拓跋晃是皇长子,若以后被封为太子,贺夫人一样得死。到那时候,就是被亲爱的皇帝陛下赐死,所以还不如早死了干净。”

“赐死?”

“北魏祖制,子贵母死。枉你在宫里混了那么久,连这个都不知道。”茉莉笑笑,将被中余酒一饮而尽。

红枝默,慢慢喝了一口酒。

茉莉看看她,颇有些无所谓般轻笑道:“世事很逗吧?对啊,这就是世事。”

她停了停,又道:“就像六年前,我也不知道我会遭遇这番变故……世事真是太捉摸不透太可笑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想着要怎么才能回去,活得小心翼翼,如今不在乎这些事了,反倒从容起来了。你现下畏手畏脚,就如我之前一般,注定什么都得不到。你若是想念刘义真,便去找他。等着他找到你?别做梦了,男人的直觉差得很,你等他找,不如自己直接挖个坟墓跳进去。”

红枝蹙蹙眉。

茉莉笑笑:“得了,你扭捏个什么劲儿。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一脚踢开。你们这时代,嗑药乱伦各种开放,结果亲个小嘴牵个小手告个小白就这么困难,不是作孽呢么?”

她一口气说完,便搁下酒杯,意兴阑珊道:“给你留了热水,想洗澡趁早去,别等水凉了。我先去睡了,少喝点。”

“对了——”她站起来,“我要说什么来着,噢,刘义真去云中了,据说还要守皇陵,太特么作孽了。你要想去找他我给你批假,停薪假。”

她说罢就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出去了。

红枝一人托着下巴坐在桌前,往嘴里拾掇了一粒花生米:“找。”

再塞一粒:“不找。”

“找。”

“不找。”

“找。”

她看了一眼碟子里最后剩下的一粒花生米,什么都没说,站起来,端着食碟走到门口,把那颗花生米倒掉了。

她仰躺在床褥子上,把胳膊横到脖子下面,枕了会儿,又发麻了。

以前刘义真总嫌弃自己又笨又懒,那就活出一个不一样的徐红枝来给他瞧瞧。红枝深吸了口气,看了会儿屋顶,翻了个身。

报社里一切井然,每天都如流水一般过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天气渐渐回暖了,这天傍晚,红枝理完面前的稿子,正打算下班,就看到阿莲姑娘冲了进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算珠交稿了!”

有两位老编辑听闻此消息,差点潸然泪下。

“来来来,每人一份哈,让大家提前预览大结局。”阿莲说完就一脸兴奋地往每位编辑手里发稿子。

红枝接过稿子,压住封皮,吸口气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扫到最后一列。

她神色倏地一滞,又将稿子合上,一声不吭地继续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神麚元年二月,始平郡主被封为公主嫁给胡夏国主赫连昌。三月,胡夏赫连定反袭北魏,奚斤将军丢长安。四月,拓跋焘派使臣再次出使南朝。

当然,四月还有算珠《有个饭馆面朝南》大结局的发布,茉莉专门开了粉丝见面会,据闻场面异常火爆,各位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都为此疯狂了,千算万算算不到算珠是个雄性生物(太绕了,摊手)。

与此同时,《平城版洛阳早报》正式更名为《平城周刊》。

当然,这一切对于徐红枝来说,就像是早上出门,被淋了几滴雨一般无关紧要。

她听说,刘义真回来了。

刘义真从云中回来那天,天气好得很,初春的新鲜气息忽地从地底涌出来一般,枯草之间已经有了隐约的绿芽。

他咳了咳,打了车窗帘子看着外面,叹道:“又是一年了。”

长孙旃蹙了眉:“你看这天气,哪里像四月天啊。”说罢又看看他的脸色,叹声道:“你若再不好好养病,神仙也救不了你。”

刘义真看看他,却没有说话。

病去如抽丝,等他稍稍好起来,已是五月末。与之前相比,他看起来更清瘦,神色也愈发寡淡,整个汝阴公府的人都为他急。

传闻都说,自从西平死后,太学的国子祭酒就大病了一场。这传闻后来越传越别有意味,颇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红枝听说,长孙谨承袭了爵位,告别了城东太学,成了北魏政权中举足轻重的一颗棋子。而她自己,也在《平城周刊》混得一天比一天好。他们似乎走上了各自要走的路。

茉莉见她心情不大好,想着自己也好久没上街逛过了,下班时便喊她一块儿出去散散心。贺麟跟过来凑热闹,说是那天在街上看到一家新开的酒楼,觉得甚好,决定回请茉莉和红枝吃饭。

茉莉挑挑眉,这种让人放血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他们到酒楼的时候已是有些迟了,人很多,雅间也全满了,小二让他们稍微再等一等。贺麟笑道:“都是某人延长工作时间,这下好了吧,吃饭都得等。”

“不急,这才刚刚入夜,不就等一会儿么?”茉莉颇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累死了,先借我靠一靠。”

贺麟笑笑:“眯会儿吧。”

红枝瞧了一眼坐在对面长椅上的贺麟和茉莉,想着这两人也太不顾场合了。公开秀奸/情实在太可耻了。

她坐着翻看茶几上摆着的一份崭新的《平城日报》,甚觉此报已显颓势,距离倒闭已经不远了。再看看旁边几乎被人翻烂的《平城周刊》,深感欣慰。果然,某刊比某报要受欢迎百倍。

她无聊地放下报纸,瞥了一眼空空的楼梯,转瞬一个小二端着餐盘上去了。

楼下热闹得很,茉莉靠着贺麟小憩,红枝就看着楼梯发呆。这得等到何时啊?红枝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正嘀咕着,就见一小二从楼梯上匆匆小跑下来,对贺麟笑道:“公子,楼上有一桌客人要走了,等收拾好我领你们上去。”

贺麟似是怕惊动了旁边的茉莉一般,只微微抬手对他做了个“知道了”的手势。小二一溜烟跑了,红枝看着他跑上楼,又看到几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低头瞧了瞧自己光秃秃的指甲。

一阵嘈杂,吵醒了茉莉,她甚是疲倦地挪正了身子,无知觉般问了句:“几时了?”

“好像刚过酉时。”红枝回了一句。

贺麟道:“正好,那一桌人走了,我们可以上去了。”

红枝站起身,侧头看了一眼楼梯口,愣怔了一下。

【四六】苏峪死了,又何妨

贺麟给出的结局红枝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要唏嘘一番。

她心底里,是希望林景和苏峪在一块儿的,希望他们能够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就算苏峪偶尔会朝林景发脾气,林景也会偶尔不懂事。就算两个人都不是那么好,就算有争吵和别扭,就算两个人都能被挑出刺儿来,她也希望他俩能够在一块儿。

这是徐红枝久违的少女心。

可是,贺麟给出的结局却是:苏峪死了,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