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双非常像爷爷的眼睛对视了几秒,缓缓点了下头。

爸爸如释重负,还想再说几句,继母的吼声从外面传来,“沈海生,你要不走,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爸爸匆忙间把一团东西塞到我手里,“我走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儿子。

不一会儿,刚刚还鸡飞狗跳的院子彻底安静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等耳朵不再嗡嗡响,我低下头仔细一看,胳膊上已经是紫红色,再看看手里的东西,竟然是几张卷成一团的一百块钱钞票。我无奈地笑起来,如果这就是爸爸的父爱,他的父爱也真是太廉价了!

我已经二十五岁,不再是那个弱小的十岁小女孩,我有大学文凭,还有一大栋爷爷留给我的房子,没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劝说自己,心里依旧是空落落、无所凭依的悲伤,甚至比当年更无所适从。

也许因为我知道,当年没有了爸妈,我还有爷爷,可现在,我失去了爷爷,失去了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惫时,再没有了依靠;受伤时,再没有了退路!

看着眼前的老宅子,我笑着把手里的钱扔了出去,粉色的钞票飘飘荡荡还没落地,我的笑容还在脸上,眼泪却已潸然而下。

七岁那年,爸妈离婚时,我就知道我的眼泪没有任何用,从来不愿浪费时间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龙头的阀门被打开,压抑的悲伤化作了源源不绝的泪水,落个不停。

原来失去至亲,就是,你以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坚强,但永远不可能不难过,某个时刻、某个触动,就会悲从中来。

爷爷、爷爷…

我无声地哭泣着,几次用力抹去眼泪,想要微笑。既然不会再有人为我擦去眼泪,不会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么只能微笑去面对。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泪击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稳,软坐在了地上,我紧紧地咬着牙,紧紧地抱着自己,想要给自己一点力量和安慰,但看着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眼泪就像滂沱的雨,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团龙吐珠花飘到我眼前,像一个努力逗人发笑的顽童,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竟然是一个用龙吐珠花编的花球,绿藤做骨、鲜花为饰,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丽。

我忘记了悲伤,忍不住拿了起来,正要细细观看,却想到一个问题:这花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像是没上油的机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花球飘来的方向。那个男人…他什么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来的,我最软弱、最痛苦、最没有形象的一面…

他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不语;我尴尬恼怒下,大脑一片空白,也说不出一句话。

隔着枝叶扶疏、花白如雪的九里香,两人“无语凝噎”地对视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来,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终究是不舍得,一转身,拿着花球冲进了屋子。

我看了眼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越发尴尬恼怒,又想砸花球,可刚举起,看了看,那么精巧美丽,又放下,宽慰自己,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脸,把早已松散的头发重新绾好。看看镜子,觉得自己已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我气势汹汹地走出屋子,决定严肃处理一下这个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Chapter 2眉目如画,色转皎然

夕阳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裤,笔直地站在那里,巍巍如孤松立,轩轩如朝霞举,眉目如画,色转皎然,几乎不像尘世中人。

日过中天,阳光灼热,这方挨着屋子和院墙的角落却阴凉怡人、花香馥郁,难怪他能不哼不哈地在这里坐一早上。

我叉腰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质问,“看够了吗?满意我们唱的大戏吗?”

他没有吭声。

我怒问:“你干吗一直躲在这里偷看?”

他平静地说:“不是偷看,而是主人没有允许,不方便随意走动。”今天早上听他说话还很费力,这会儿听,虽然有点古怪的口音,但并不费力。

我讥嘲:“难道我不允许你离开了吗?你怎么不离开?”

“没有合适的机会。”

我被他噎住了,一早上大戏连台,似乎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离开。我不甘心地问:“你干吗用…用一团花扔我?”

“你不是也用花扔了我吗?”

呵!够伶牙俐齿!我恼怒地瞪着他,他波澜不兴地看着我,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一点不在意的纵容,就像是汪洋大海不在意地纵容着江河在自己眼前翻腾。

我越发恼怒起来,正要发作。

突然,一阵风过,落花簌簌而下,犹如急雪。我不禁挥着手,左偏偏头、右侧侧头,他却静坐未动,专注地看着落花残蕊纷纷扬扬,飘过他的眉梢,落在他的襟前。

蹁跹花影中,日光轻和温暖,他的眼眸却十分寂静冷漠,仿若无喜无悲、俯瞰众生的神,可是那深远专注的眼神里面明明又掠过惆怅的前尘旧梦。

我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他——

就好像忽然之间,万物变得沉寂,漫天飞扬的落花都放慢了速度,整个天地只剩下了他慵懒而坐,静看着落花如雪、蹁跹飞舞。

不过一瞬,他就察觉了我在看他,眸光一敛,盯向了我。

和他的视线一撞,我回过神来,急忙移开了目光,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发虚、脸发烫,原本的恼怒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罢、罢、罢!自家伤心事,何苦迁怒他人?

我意兴阑珊地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时机绝对合适!”

他一声没吭地站起,从我身边绕过,向外走去。

我弯下身收拾他吃过的餐具,却看到几乎丝毫没动的粥碗和菜碟。我愣了一下,转过身,看到他正一步步向外走去,那么滑稽的打扮,还赤着双脚,可也许因为他身材高大挺拔,让人生不出一丝轻视。

“喂——站住!”

他停住了脚步,回身看着我,没有疑惑,也没有期待,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样子。

我问:“饭菜不合口?难道我做得很难吃?”

他竟然丝毫没见外地点了下头。

我简直、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他这样…他这个鬼样,竟然敢嫌弃我做的饭,饿死他吧!

我嫌弃地挥挥手说:“你走吧,走吧!”

他转身,依旧是一步步地走着,不算慢,却也绝对不快,我忍不住盯着他的脚,想起了外面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头路…

“喂——站住!”

他回身看着我,依旧是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样子。

我走到庭院中,把那双已经晒干的拖鞋拎起来,放到他脚前,“旧拖鞋,你要不嫌弃,拿去穿吧!”

他盯着拖鞋看了一瞬,竟然难得地主动开口提了要求:“我想洗一下脚,可以吗?”

“可…可以,跟我来!”

我走到厨房拐角,把塑料软管递给他。拧开水龙头后,我不好意思盯着他洗脚,转身看着别处。

不一会儿,听到他说:“好了。”

我接过水管,关了水龙头,眼角的余光瞥到他干净的双脚,没有血色的苍白,一道道红色的伤痕格外刺眼。

他穿上拖鞋,走了两步,看上去很合适。

“谢谢。”

“不用谢,一双不要的旧拖鞋而已。”

他没再多言,向外走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又叫:“喂——站住!”

他回过身,看着我,竟然还是那副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赶在自己后悔前,混乱地问:“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你要联系亲人朋友,找人帮忙吗?我有电话,可以借给你用!你要是需要钱,我…我可以借你一点!”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我竟然比他更紧张,急促地说:“江湖救急、不救贫,我借你的钱不会太多,最多够你回家的路费。”

他淡淡地说:“只我一个。”

他的话很简短,我却完全听懂了,只剩他一个,遇到困难时,没有亲人可以联系求助;受了委屈时,也没有一个避风港可以归去休息。我的眼睛有些发涩,又想哭的感觉。我深吸了口气,微笑着说:“你有手有脚,长这么大个头,总不会打算去做乞丐吧?总要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他想了想说:“是应该找一份工作。”

我小心地问:“你的受教育程度,大学、中专、职高,或者学过什么手艺没?”

“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长这么大总要学点什么吧!就算读书成绩不好,考不上学,也该学门手艺啊…”

他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沉默,却像是无声的鄙夷:我都说了没有,你还废话什么?

我抓狂了,“你这些年都靠什么生活?难不成啃老?”

他有点不悦地皱眉,“我靠自己的力量吃饭。”

好吧!只要不是好吃懒做、作奸犯科,干体力活也是正当职业。我犹豫挣扎着,迟迟没有再说话,他也一点不着急,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大太阳下,由着我理智和冲动打架。

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足足考虑了十来分钟,才试探地问:“你愿意留在我这里打工吗?管吃管住,工资…看你的表现再定。”刚才挣扎时还觉得自己是活雷锋,结果最后发现自己本质上肯定是黄世仁。

他沉默,我紧张,却不知道自己紧张个啥,这个海岛上工作机会有限,他现在落魄到此,难道不是应该他谄笑着抱我大腿吗?

终于,他点了点头,“好!”

我松了口气,愉快地说:“就这么说定了,只要你努力干活,我不会亏待你。我叫沈螺,螺可不是丝萝的萝,是海螺的螺,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才说:“吴居蓝。”

经过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和吴居蓝算是认识了,但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似乎要签署劳动合同,但是,我都不给人家开工资,甚至做好了随时赶他走的打算,这个劳动合同…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先提出来的,他要骂奸商就奸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