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居蓝抬起了头,介绍说:“今晚我要做鱼脍。”

什么?鱼什么?

少数几个听懂的人立即给没有听懂的人解释:“鱼脍,就是日式刺身!生鱼片!”

吴居蓝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长刀,“我做鱼脍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鱼脍的刀法。当年被叫作‘斫脍’。日本学习了唐朝鱼脍,发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说,刺身是鱼脍的一种,但鱼脍绝对不是刺身。”

吴居蓝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对大家抱拳作揖,“按礼,本该有乐相伴,但分身乏术,只能用诗歌勉强凑合了。”

他身姿挺拔、风仪优雅,让众人觉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古代的贵族公子对自己翩翩行礼。被他气度所慑,大家不自觉地端正了身姿,垂头回礼。

所有人的头将抬未抬时,朗朗吟诵声中,只感觉一道寒光划过,一片鱼肉已经飞到了桌前的碟子里。

吴居蓝一边切鱼片,一边吟诵着古诗:“…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葱。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抑扬顿挫的声音中,他俯仰随意,犹如舞蹈,手起刀落,运转如风,一片片鱼片像一片片飞雪,落入白瓷盘。不一会儿,白盘子里已经堆了一摞鱼片,底宽上窄,犹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宝塔。

吴居蓝手里的刀锋微微一变,落下的鱼片已经飞落在了另一个白瓷盘里。江易盛总算还没忘记吴居蓝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装满鱼片的盘子端走,又补放了一个白盘。

吴居蓝确定了江易盛能应付后,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鱼片像风吹柳絮,连绵不断。

众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干什么。我心里一动,却不敢相信,睁大眼睛,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他。

“啊——”

众人的失声惊叫中,吴居蓝左右手同时开弓,切割着鱼片。

一刀扬起、一刀落下,左右手交替互舞,犹如一幕最华丽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费力,动作优雅从容,可每一片鱼片都薄如蝉翼,一片未落,一片又来,犹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想起了读过的那些唐诗——“刀鸣鲙缕飞”“鲙盘如雪怕风吹”“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曾经,觉得不可思议、不能想象的画面,现在正展现在眼前。

“…君不见朝来割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随着最后一句诗吟诵完,声落刀停,长桌上只剩白色的鱼骨,餐桌上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模一样的四十八盘鱼脍,看上去蔚为壮观。

吴居蓝放下了刀,说:“请享用。”

满院沉寂。

过了一会儿,有人率先鼓掌,霎时间,掌声如雷。他们过于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赞美,只能用力鼓掌,来表达他们的激动惊叹。

吴居蓝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样子,用一块白布盖上了白色的鱼骨,对众人风度翩翩地弯身,行了一个西式礼,惹得掌声更响。他穿过人群,走到了客厅的屋檐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才发现那里放着一个藤编的长几,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吴居蓝跪坐在长几前,轻轻抬手,拂过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泻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他听到这首曲子时,绝对是第一次听。只是听了几遍,他就完全会弹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虽然觉得有点意思,但川剧的变脸、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馆里见识过,对吴居蓝的古琴演奏并没有多吃惊,完全比不上刚才看鱼脍时的目眩神迷。不过,刚才是“动”,这会儿是“静”,动静结合,让人心神彻底松弛下来。味蕾变得敏感,正适合品尝美食。

众人迫不及待地纷纷去拿鱼脍。鱼肉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入口即化,鲜美不可言。他们都露出了满足的表情,觉得今天晚上绝对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离开,打扫完卫生,已经十点多。

我冲完澡,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两万多块钱发呆。

我不用交房租、不用付房贷,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足够一年的生活费了。

几天前,虽然我答应了吴居蓝不问周不闻借钱,也告诉自己要相信吴居蓝,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我们的“经济危机”。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才说:“进来。”

吴居蓝端着托盘进来,把两碗酒酿圆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着照顾客人,自己都没怎么吃,我做了一点夜宵。”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真觉得好饿,“你不是一样吗?一起吃?”

“好。”吴居蓝坐到了桌旁。

我趿着拖鞋走到吴居蓝对面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钱…”我指指沙发上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存银行…”我想起他没有身份证,好像不能开银行账户。

“是你的,你看着办。”吴居蓝随意地说。

我差点被一个小圆子给呛死,什么时候打工仔不仅要帮老板干活,还要倒贴钱给老板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几声,说:“你把钱全给我?那是你赚的钱,我什么都没做。”

吴居蓝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一个理由。他说:“你不擅长做生意,给你了,你就不用向别人借钱了。”

“呵!我哪里不擅长做生意了?难道你也觉得我的客栈赚不到钱吗?”

“今天之前赚不到,今天之后应该能赚到。”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吴居蓝无奈地说:“做客栈生意,第一是地点,你客栈的地点不对。如果地点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说名气。只要足够有名气,就会让人觉得交通不便都是一种格调。你来来去去弄的那些图片…”

“照片!PS过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别的客栈没有区别度。”

我有点难受,可不得不承认吴居蓝说得很对,“那今天之后会有什么改变呢?”

“人类喜欢新鲜刺激,还喜欢炫耀自己占的便宜。当然,不是贪婪得来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证明他们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们会很愿意津津乐道。今晚的客人,以后不管他们吃了多么奢华特别的菜肴,都不会忘记他们六百块钱就买到的这份晚餐。”

我呆看着吴居蓝。

其实,我心里一直认为吴居蓝定价太低。今天晚上来的要么是消息灵通的饕餮老客,要么是岛上颇有些影响力的人物,都清楚蓝鳍金枪的市场价格。就算定到两千,他们肯定也会吃。更别说后来还有吴居蓝的斫脍技艺,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钱亏了。

本来,我以为是因为吴居蓝并不真正清楚蓝鳍的市场价,既然他已经开口宣布了价格,我就没打算再多说。可是没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个低价,故意让那些客人觉得自己眼光独到、出手精准,在别人还没发现一件东西的价值时就抢先下了手,所以只有他们能占到便宜。

但吴居蓝真吃亏了吗?他用六百块钱买了他们一生的记忆——永远的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我觉得吴居蓝越来越像一个谜,每当我觉得更加了解了他一点时,他又会给我更多的惊讶。

迄今为止,我知道的就有:厨艺、医术、建筑、制琴、弹琴,甚至钻木取火、结网而渔…一个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不奇怪,可吴居蓝是样样都懂,我甚至怀疑他是样样皆精。

他究竟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这么变态逆天?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么这么晚给我电话?”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关于吴居蓝的。”

我听他语气很严肃,不禁看了一眼吴居蓝,坐直了身子,“你说。”

“之前,你对我说觉得不应该喜欢吴居蓝,我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因为我觉得不考虑他的经济条件和身份来历,吴居蓝人还是很不错的,对你也挺好,但现在我真的希望你放弃。”

我看着不紧不慢地吃着酒酿圆子的吴居蓝,问:“为什么?”

“那天你浑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就是医学院的学生只怕都会慌了神。吴居蓝却很镇定,不但准确判断出了你的伤势,还简单有效地急救了。并不是说他做的事有多难,而是那份从容自信一定要有临床经验,直面过鲜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绝不是上两三个月的培训课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吴居蓝今天晚上斫鱼脍的技巧,你也亲眼看见了,没个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练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个专业的大厨来问。”

“我信!”

“还有,他会弹古琴。弹古琴当然不算稀罕,我也会拉二胡呢!可我会做二胡吗?他能把一块随便捡来的木头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听了他的弹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错,音色堪称完美,他弹得也很完美。可以说,不管做琴还是弹琴,吴居蓝都是大师级别的。小螺,你问问你自己,这些正常吗?”

我不是懵懂无知的傻子,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当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正常。

我看着吴居蓝,恍惚地想,还有不少事江易盛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肯定更要说不正常。

吴居蓝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个圆子,他放下碗,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清楚江易盛在说什么。

“小螺、小螺…”江易盛叫。

我回过神来,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到的这些,我也早思考过了。他用比医学院学生还好的从容反应,帮了我。他用非凡的斫脍技艺赚了钱,让我不必焦虑该向谁借钱,又该什么时候还钱。江易盛,告诉你个秘密。小时候,就因为你会拉二胡,每次都是你在台上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招摇得意,我只能傻坐在台下给你鼓掌。其实,我一直很不爽的。我自己这辈子是灭不掉你了,但我可以找个男朋友啊,如果他不但会弹古琴,还会做古琴…”我想到得意处,笑了起来,“不是完胜你吗?以后但凡他在的场合,我看你还敢把你的破二胡拿出来炫耀?”

江易盛沉默了良久,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沈螺,你其实才是个精神病潜伏患者吧!但你知道我爱你吗?”

“嗯…那种总是喜欢让我出丑的森森爱意!”江易盛年少时,仗着智商高,又琴棋书画样样皆会,没少把我当垫脚石,去招摇自己。有一次把我的生日会硬生生地变成了他的个人才艺演示会。

江易盛叹了口气,“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说:“能找一个无所不能、完胜所有人的男朋友,是所有女孩的梦想,我也没有办法免俗。”

“吴居蓝是不是就在你旁边?我怎么听着,你很像是怕某人再次离家出走,狗腿谄媚地不停表着忠心?”

“江易盛,你不用时刻提醒我们你智商高。”我说。

江易盛笑:“我挂了!让吴居蓝别生我的气,人类的心天生就是长偏的,我也把他当朋友,但在你和他之间,我永远都只会选择你。”

我放下手机,问吴居蓝:“你猜到江易盛说了什么吗?”

吴居蓝淡淡地说:“就算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你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的脸渐渐烧得通红,刚才对江易盛吹牛时,只是希望争取到江易盛的理解和支持,可这会儿才觉得自己真是胆子够大、脸皮够厚!

“我知道你还不是我男朋友,我刚才只是…只是…”

吴居蓝似乎很好奇一个人怎么能刹那间脸变得那么红,他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很烫!”

我只觉得所有血往头顶冲,不但脸火辣辣地烫着,连耳朵都火辣辣地烫起来,凸显得吴居蓝的手越发冰凉。我忍不住握住了吴居蓝的手,想把自己的温暖匀一些给他。

吴居蓝凝视着我,深邃幽黑的眼睛里满是犹豫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