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凡坐到儿子床边来,贪婪地看着他苍白透明的脸,长长的睫毛,小鼻子小嘴,睡里梦里还紧紧皱着眉,好像不胜烦恼似。但是没看一会儿眼前就已模糊了,不得不用手去擦,可是那眼泪就像存心与她作对似,怎么擦也擦不净,再不能清楚地看儿子一眼。

家秀推推黄帝:“小帝,醒醒,看谁来了。”依凡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黄帝朦胧地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看四周,忽然一扁嘴对着林妈哭起来:“林妈,怎么这么多人呀?我害怕。”

家秀有气,搡了他一把,教训道:“怕什么怕?哪里来那么多人?这是林妈,我是你姑,这是你妈,你怕哪个?”

林妈自然是认识的,姑姑虽然疏于往来,可也每年见面,但是这位服饰华贵满面泪痕的女士居然是妈妈,却令黄帝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妈妈是一个遥远而飘忽的符号,是继母孙佩蓝口中那个“没心肝的女人”,是每年圣诞从不同国度寄来的花花绿绿的明信片,是古书里或是新歌里忽然跳出来的一些念想,是记忆中一次次去证实去擦清却越来越不清晰的模糊影像,如今竟然这样近这样逼切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反让他一时接受不来。

但是呆了一呆,他也就明白过来,定定看了依凡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更加大哭起来:“妈妈呀,姐姐被他们关起来了,要死了呀!”

4、

在黄帝住进医院的同时,黄裳也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崔妈拼着挨骂到上房里汇报了几次,二奶奶只答说“知道了”,却迟迟不见请医问药。崔妈急了,一日瞅着二奶奶不在家,找个机会又向黄家麒求情,说:“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让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爷心狠,害死自己亲生女儿。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黄二爷听了,也觉堪忧,可是明知送医诊治二奶奶一定不会同意,只好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黄家麒便到黄裳房里来了。黄裳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黄二爷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的往事,只觉今夕何夕,何至于就弄到如此地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可想吃点什么不?”

黄裳闭一闭眼睛,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轻轻说:“我想……见妈妈。”

“那不可能!”黄家麒拂袖而起,“你提也不要提!要不是你那个没规矩的妈突然跑回来兴风作浪,哪里有这么多事?亏你还想着她!”

黄裳眼睁睁地望着他,半晌,扭过头说:“爸,你打我骂我,我都已经受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别再当我面骂我妈了,行吗?”

家麒“哼”了一声,因见床头放着一套《红楼梦》庚辰大字本,便随手取过,翻着说:“病成这样了,还看书?”

黄裳答:“正看到第三十三回。”家麒看一眼书目,却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心里大不自在,哼了一声合上书:“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站起便走。

崔妈看不明白,悄悄问黄裳:“小姐,二老爷说得好好的,正谈书呢,怎么忽然又不高兴了,说走就走?”黄裳苦苦笑了一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可是泪水却自颊边不住地流下来,滴在《红楼梦》书皮上,不久湿了一片。

这边黄家麒回到上房后,也是唉声叹气,无可如何,还是躺到烟榻上云游一回才算心平。黄裳病成那种样子,他也不能不心疼,可是顾虑着二奶奶雌威,到底不敢提出送黄裳去医院的话。有时他不免也会想:怎么自己竟变成这样,在自己家里竟像是不自由了呢?可是那些事情想不得,想多了就会头疼。只好借着去医院看黄帝的机会向林医生要了药,天天下午只等孙佩蓝出门打牌,便做贼似提着针管药剂偷偷溜下来替女儿打针。

黄裳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来,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崔妈一边替她清理一边哭着:“小姐,这可怎么好呀?这可是活不得了!我从小儿看着你长到这么大,又会读书又会写字儿了,就是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二爷二奶奶,虽说不孝,可也不至于死罪,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也不想活了。”

黄裳浑身灼热,面色赤红。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心愿的吧?她扶着崔妈的胳膊,用尽了力气挣着说:“何妈妈,你要是真心疼我,真当我是亲生女儿,你就帮帮我逃走吧。我得去找我亲妈,好歹让我们见上一面,不然,我就是死在这屋子里,也是死不瞑目。”

崔妈听了,更是哭得气断声嘶,她是打心眼儿里怜惜小姐,可是说到逃走,却是怎么也不敢的。“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二爷说的话声犹在耳,她不过是个下人,怎么就敢大胆包天放黄裳走了呢?只得安慰着:“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死呀活呀的,小姐还小,路还长着呢。二爷说什么也是小姐的爹,不会看着小姐死的。”

黄裳失望,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唉”了一声,再不言语。

晚上,崔妈回到自己房里,想一回又哭一回,哭一回又想一回,直折腾到天明也没睡着,却听到院门子响,是林妈一大早回来替少爷拿换洗衣裳来了。崔妈向来没主心骨,见林妈回来,便想向她讨主意,因此急急迎出来,却见林妈冲她拼命挤眼睛,似不要她到近前来。崔妈狐疑,没奈何又退回自己屋子里,却故意将房门留了一道缝儿。

果然隔了一会儿,林妈办完公干,便趁人不见便踅了进来,一把拉住崔妈手说:“我看到二奶奶了。”

“看到二奶奶有什么出奇?我在这里还不是天天都见?”

“嘿,你以为是哪个二奶奶呀?是少爷的亲妈、咱们二爷的原配、赵依凡赵二奶奶呀!”

“咦?她来了?你打哪儿见来着?”

“就在医院里,她来看弟弟,听说小姐被关了禁闭,哭得了不得。那样子,我看着真是心酸。”

崔妈立刻便红了眼,于是提出昨天晚上黄裳的话来说:“小姐一门子只求我帮忙她逃,可是我哪里敢,就是敢,又哪里做得到呀?门房里24小时有警卫守着的。她就是出了这屋子,也出不去这院子呀。”

林妈沉吟:“这倒是个难题。可是两个警卫每12小时一班岗,换岗的时候,总是有一段空当儿的。要是趁这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倒也未必走不脱。这接下来的事,倒是你自个儿怎么脱身,制造个不在现场的实证。”

崔妈迟疑:“这使得吗?”

“怎么使不得?我已经留心看了几天了,那警卫每次换班的时候,喊着来了来了,总要先到茅房里耽搁一会子才肯出来,前一个却已经等不及先撤岗了,中间有好几分钟的间隔呢。”

“可是……”崔妈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心里不能不想。如果自己放了小姐,老爷绝对不会放过自己,那下半世的生计就成了问题,可是不放呢,又眼看着小姐受罪,看着小姐受罪就是自己受罪,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林妈已不耐烦:“反正救的是你的小姐,肯不肯冒这个奇险可都看你,你要不帮忙,看着小姐就这样病死了也由得你。只是,如果事败了,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给你的。”

六、天堂里的岁月

1、

与母亲和姑姑同住的那段日子,于黄裳有如天堂。

她喜欢姑姑的房子,喜欢房里的格局,喜欢渗透着母亲和姑姑气味的屋里的每一样摆设,那明净敞亮的客厅,精致温馨的卧室,清爽典雅的书房,镶着瓷砖棚顶的洗手间,点着煤 气炉子的厨房,还有宽大的阳台和阳台上的玻璃门,在在都让她感到惊奇而新鲜。

最特别的,是所有的屋子看似各自独立,却又互相牵连,有种浑然一体无阻隔的畅快。卧室和书房的墙壁上挖着一个月亮洞,书房和客厅只用一排八宝格间断,而客厅则一直通向阳台,中间只有一排落地长窗,春天从窗子里无阻碍地走进来,毫不吝啬地将阳光洒满每间屋子,于是一切都沐浴在春光中,都明媚而健康。

当母亲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姑姑立在身后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歌唱的时候,生活是多么丰美而满足啊。

黄裳用那样心醉的眼神看着她们,看着自己的亲人。姑姑的门外悬着一张匾,刻的却不是“黄宅”或者“黄寓”字样,而是很特别的,镌着三个梅花小篆:水无忧。姑姑解释说,茶又称“无忧君”,“水无忧”也就是“茶”的意思。黄裳觉得这名字很贴切,姑姑可不就是人淡如茶么。她喜欢这水无忧居,喜欢这里光明爽洁的意味,她知道,自己是终于永远地离开了父亲的花园洋楼、永远地离开幽禁她的囚室了。

那哪里是个家,根本就是个大监狱。

里面每个人都在坐牢,只不过有的人是被迫,有的人却是自愿,有的人时刻渴望着出逃,有的人却乐在其中,甚至自己给自己做着狱卒而不自知。

那一晚,黄裳在崔妈的暗示下,趁两班警卫换岗的空当儿悄悄溜出了家。当她终于站到高墙外的街道上时,只觉世界无比宽阔,夜风如此清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获得自由了。

带着那样一种恍惚而神秘的笑容,她拦住路边的一辆人力车,流利地报出姑姑的地址,当人力车一路轻快地向无忧居跑着的时候,她的感觉,是真的在奔向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了。

母女重逢这一幕的悲喜交集自是不消说的了,下来的事,便是怎样通知黄公馆。黄裳说:“我是死也不回去的了。”母亲是只晓得哭,姑姑抚着她的胳膊说:“我也不会舍得送你回去。可是这笔账,总要同他们算。”

算起来,黄裳被关在“鬼屋”里已经整整半年,不知道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籍有没有为她继续保留,这是头一件要处理的大事;再者如果继续上学,下来的学费由谁承担,也要同黄家麒讲论;还有,从黄裳口中,赵依凡知道了小帝现在还在读私塾,这件事也要马上着手处理。依凡苦恼不堪,对女儿流泪说:“我真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我自问一生中并没做错什么事,只除了生下你们两个来。”

但是最终,所有的事终于都谈讲明白,黄家麒答应马上送小帝去学校,但是条件是黄裳的教育费他不再管了,他说:“你不要以为抚养小帝是件容易的事,以为黄裳由你照顾你就吃亏了,女儿我已经养到这么大,学问又好,马上就可以嫁出去换笔彩礼,小帝却不同,年龄还小,身子又弱,一年到头打针吃药的钱说给你听会吓死你,你落个现成便宜,可以知足了。”

赵依凡早知道丈夫不讲理,可是仍没想到他会如此市侩,新婚时黄二爷虽然好玩,毕竟还是一身名士派头,如何这些年居然越来越不堪,不但打妻骂儿,且连菜市场小贩讨价还价的口吻也学会了。想来,是那位新二奶奶孙佩蓝的调教之功吧。前些日子还听家秀说,黄家麒如今已经不只是抽鸦片,又染上打吗啡针的瘾了。依凡看着家麒,这个曾经同床共枕共同生育过两个儿女的男人,她知道,他已经完了,只是一具还没有咽气的死人罢了。对这样的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期望于他的呢?依凡心寒,不再多所争论,只说你怎么说都好,只望看在黄帝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份儿上,对他的健康和教育都要多多用心,万不可再伤害了这无娘的孩子。

说得家麒羞赧起来,沉声说:“你放心。”

“你放心。”这是《红楼梦》里宝哥哥对林妹妹剖心置腹的一句话。新婚的时候,依凡曾对家麒评价过,说是古今中外那么多爱情誓言,任它怎么甜蜜华丽,都不若这三个字来得贴心而熨切。如今她也得到这三个字了,却是在这样不由人心的情境下,又说得这样无力。

她看着他的脸,灰败而萧条,有种形容不出的无奈,不过刚过四十,却已经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那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悲悯,可是黄孙佩蓝在一旁冷言冷语地搭腔说:“说得好可怜哟,怎么是没娘的孩子?难道他不叫我娘?如果当真不放心,不如也带了去好了。”于是,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几分关于旧日岁月的余温又搁冷了。

黄帝害怕,跑过来牵住依凡手说:“妈妈,我不想同姐姐分开,你把我也带了去好不好?”

依凡一把抱住儿子,努力忍着不要自己流泪给孙佩蓝看,可是心里直如针扎一般,颤着声音说:“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说得黄帝大哭起来,黄裳也陪着流泪不已,赵依凡再也忍不住,豁然而起,转身跑出了谈判的饭店。家秀也随之牵着黄裳走了出来。三个人一路无语地走回家,赵依凡便在大床上躺下了,脸向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半晌。家秀知不能劝,只叮嘱黄裳出去进来放低脚步,不要惊扰了母亲。

黄裳坐在露天大阳台上,看着星星一颗颗地亮起来,心里不知是忧是喜,忧的是手足离 散,以后见面就难了,喜的是无论如何,自己终于是光明正大地跟着母亲和姑姑,再也不分开了。

她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下,她同弟弟讲谈红楼故事。黄帝不明白宝玉为什么要送旧手帕给林妹妹,她告诉他,那是因为女孩子多流泪的缘故。此刻,妈妈的那条手帕也是沾满了泪吧?而自己呢?一生中又将哭湿多少手帕?也许,这便是女儿的命,上帝都安排好了的,只等她踏上去,一项项去实践。

黄裳的心在夜风中慢慢沉静下来,既然一切总要来的,也只有去面对。她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决定不再回避。

2、

黄裳再次见到黄帝,已经是半年后。

黄帝穿着一套不伦不类的西服,由林妈领着来见母亲——因为这天是他生日,特意来给母亲叩头,纪念“母难”之日的。

依凡拉着他的手,看来看去只是看不够,又一一问起学校好不好,功课深不深,同学可容易相处,近来身体如何,只是不问黄家里事。林妈在一边主动说起后来孙佩蓝背地里笑依凡傻,说她自动把个大包袱背上身,依凡也不理会。

林妈只觉无趣得很,便自到楼下去同崔妈叙话——黄裳出逃后,崔妈因为有做弊嫌疑被孙佩蓝百般刁难,黄裳闻讯,便求准母亲和姑姑,把她请了来,成为这座公寓里惟一的中国仆人。她与林妈久别重逢,十分高兴,两人凑到一处,头碰着头、膝挨着膝、唧唧咕咕说个不够,倒比东家聊得还要热火。林妈道:“还是你好,远远地离了那里。那位新奶奶,一辈子没使过下人似的,不知道怎么磨折人才好。我想我也做不长了。再过些日子,就想回乡下去的。要不然,另找一户人家,才不要看那张晚娘脸。”

崔妈问:“怎么小姐已经走了,她还是那么张扬跋扈的吗?”

林妈拍腿道:“还不是那样?前日指着件什么银器丢了,把全家的人都召集来,叫咱们互相指供。说是一天问不出就一天不给吃饭的。最后还是管家说了句,什么丢不丢的,还不是二爷拿去当当儿赌钱了。她倒大吵大闹起来,说我们没规矩,分明是冤枉主子。后来二爷自己认了,她这才没话说了,可是没过三天,到底找个茬儿同管家大吵一架,把管家开了。我倒也等不得她开,还不如自己走来得痛快。你看着吧,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我必定是要走的。”

两人唏嘘半晌,林妈问:“咱们这里这位二奶奶,离婚这么久,可有什么打算么?”

崔妈道:“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同我讲,不过我听她和姑奶奶谈话,老提着一个英国人,叫什么劳伦斯的,好像是她的外国男朋友吧。”

两人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而客厅里依凡和黄帝的对话便一五一十地传了过来。

只听黄帝规规矩矩地,问一句答一句,说学校里教的和私塾里的大不相同,老师说话又快,又常常中文英文夹杂不清,他又常常休假住院,功课落下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同学因为他身子弱,许多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也多不同他亲近,因此上学很孤单,其实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倒是很怀念在家里念私塾的那种安静平稳,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课,间断再久也可以续得上。

家秀听了,忍不住就撇一撇嘴,说:“咱们小少爷顶好就是把学堂开到医院里去,一边厢吃药,一边厢抄经,两样都不必动脑。”

依凡也是烦恼,可是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很不忍苛责了他,于是错开话题,扯些最近认识了些什么人,看过些什么电影,喜欢哪位影星这些个闲话。

黄帝说:“我喜欢梅林演的《天伦》,她的表演好自然,有那么一种清新的味道……我在医院认识一个护士,叫韩可弟,长得很像梅林,斯斯文文的,给我打针手势又轻又快,一点都不觉得疼。”

依凡便又问他最近打的什么针吃的什么药,何时住院何时出院,叮嘱他母亲不在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动不动就生病,现在年纪还小身子弱点也还可以慢慢调养,将来大了落下沉疴就不好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黄帝劝:“妈妈怎么又哭了呢?难怪姐姐说,女子的眼泪总是最多。医院里的那位韩小姐也顶喜欢哭,有事没事就抹眼泪,她说,她是为了家里人才出来当护士的。”

接着,黄帝就滔滔不绝地向母亲和姐姐说起护士小姐韩可弟来,说她虽然出生在小户人家,可是因为一家子都是基督徒,也让她自小识文认字,会背整章的《圣经》,后来去医院工作又学会了讲英语,可以流利地朗读原版《旧约全书》,学问比大家小姐也不差的。说起进医院做护士,这里面又有一个传奇故事,原来这韩小姐在十三岁的时候经过一次火灾,背后被烧伤了一大块,差点死过去,是送到仁心医院治了好几年才治好的,住院期间,她心灵手巧又会来事,跟着护士们学了不少打针喂药的护理常识,伤好后也就留在医院里了。

当黄帝这样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依凡同家秀频频对视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点着头,她们知道:黄帝是爱上那位韩小姐了。也许他自己还不能知道,可是他提起她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布满红晕,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不停嘴地说着,生怕人家打断他。因为这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人们分享他的快乐,并且逼着人们去认同他的观点,和他一起赞美他心中的女神。那可爱的朴素的初恋情怀,已经使这苍白的少年激动到不能自已了。

黄帝走后,依凡同家秀讨论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于黄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他一直自我封闭的心灵在某种程度上对外界有所开放,或许,他会因此而健康起来,活泼起来也不一定呢。

依凡甚至说:“说得我倒好奇起来,真想见见那位韩小姐呢。”可是那样未免太露形迹,而且黄帝尚只是个孩子,即使已经产生了少年维特式的情绪,也要还看他们两个人的交往与发展。于是依凡和家秀相约都不插手,只微笑静观这件事的发展了。

倒是黄裳在送弟弟下楼的时候,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下次不妨带那位韩小姐一起来家里玩。”

黄帝立刻忸怩起来,说:“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可是他的闪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对这件事是相当热衷的,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向那位韩小姐发出郑重邀请。如果可以成功,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呢。

3、

隔年开春的时候,黄家风一家也迁到上海来了。

家秀带着黄裳去同他们吃了顿饭,回来对依凡说:“我这个大哥,是益发发了,可是也更没廉耻了。当年你骂他是赚无良钱的败家子儿,如今看来可真是没骂错。”

依凡对于前夫家的事情向来不关心,亦不愿打听,可是忽然思及一事,问道:“前些日子我见到柯先生,说起爱新觉罗在东北建满洲国的事儿,说黄家也参与了?”

“黄家风今天在席上也说了,还得意得很呢。说溥仪到大连时,就是黄坤的亲家姓陶的接的驾,黄坤的女婿陶老五还是什么御前侍卫,如今一家子都赶到长春做官去了,旧年的顶戴花翎也都重新拾掇起来,其实还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不过是闹得更大更荒唐后果也更坏就是了。就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磕头如捣山呼万岁那一套台步还会不会走?”

“那黄老大呢?他不打算去长春?”

“他才不呢。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国难财,当然上海才是上上之选,溥仪又不替他发薪水,还要募捐勤王,他那个守财奴,可怎么肯?连黄乾本来定了娶肃亲王的十七格格进门,他还一拖再拖,压着不肯办呢,怕的就是金璧辉一声令下:既是亲戚,资助一下‘安国军’吧,就得自个掏腰包出来。”

“这里又有金壁辉什么事?她不是日本人吗,听说原名叫川岛芳子的?”

“那是到日本后改的名。她真正的身份,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为了复辟从小送给日本人做义女的……要是黄乾当真娶了十七格格,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姐儿。”

“难怪一会儿说金司令是中国人,一会儿又说是日本人,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那黄乾拖着不结婚,人家也肯?”

“那倒不清楚。总是有理由的罢……黄乾现在港务公司做事,几年不见,长得又高又帅,比他老子看着顺眼,脑子也清醒,话里话外对满洲国很不以为然,我猜这门婚事八成要吹了,他这种精明的新青年,怎么肯娶个过气王爷的什么格格为妻呢?沾不到一点荣华富贵的边儿,却有整个时代的政治危机在后面追着他……跑还跑不及呢!”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黄裳向来是不感兴趣。她对政治仿佛有着先天免疫力,所有的新闻到了她这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满洲国,什么安国军,什么川岛芳子十四格格金璧辉,她统统没有概念。只要战争没有打到家门口来,只要母亲的钢琴声还仍然悦耳,只要每天的太阳依时升起,她就仍有心情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看《红楼梦》。

今天的家族会面,她惟一挂心的,只是弟弟看着又瘦了,而且黑,眼神也更呆。因为用筷子搛一只糟鹌鹑蛋没搛到,给掉到地上了,被继母顺手在脑壳上敲了一记,敲得又脆又响,直让黄裳的心都跳起来,他却头也不抬地挨了这一下,略顿了顿,便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的菜。坐在他身边的黄钟把自己碗里的鹌鹑蛋挑给他的时候,他还本能地笑了笑。

黄裳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拉开椅子跑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

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她们姐弟的不能团聚,也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湿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如今她已经回到圣玛利亚女中读书,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可是身形仍然瘦削单薄如孩童,思想却远远地走在她的身体前面,成为一个多思多虑伤感而易感的小大人,刚才发生在弟弟身上的一幕,她不仅感同身受,而且因为无能为力而倍觉刺心。

正当她这样揪心揪肺地哭着的时候,黄钟进来了,看看洗手间里没有其他的人,又打开门放了黄帝进来。黄帝站在姐姐面前,呆呆地看着她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模样,半晌说:“我在他们那里,总好过你留在家里。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句话,黄裳更加恸哭起来,一把抱住弟弟说:“都是姐姐不好,没本事,不能带你走。”

姐弟俩抱头痛哭,黄钟看着,这时候忽然开口说:“你不能带他走,我能。”

黄裳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黄帝走,让他住到我家里去。那样,就有我来照顾他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新搬的家,足有二十几个房间,却只住着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后花园里单独收拾出一排小房子,也都空着,正适合小帝养病。我就同我爸讲,说请黄帝到家里来养病,我爸一定答应,二叔也未必不同意……你们就看好吧。”

4、

说起黄家风和黄家麒的重修旧好,还是黄孙佩蓝的功劳。

她自从处理了两位姨太太之后,第二件大事就是惦着怎么样重新联络黄家风这位阔亲戚了,寻常有事没事便在二爷耳旁说:“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年你为了衣服得罪手足,可是不值得?况且如今那件破衣服也除了去,早该重修手足之好才是,不然,倒叫别人趁了心了。”

二爷照例是不愿操心的,只随口说:“你又想做什么?做就是了。何必又来我这里罗嗦?”

于是孙佩蓝便兴兴头头的,备了四样礼物,专命家人赶中秋节千里迢迢地送到北京去,又代传二爷二奶奶的话:“当年祠堂的事,原是大哥为了我们好,是那贱人不懂事,得罪了大哥,如今那贱人已经出了门,不再是黄家的人了。黄家兄弟倒不犯着为她伤了自家和气,以后还是和睦往来,常相问候才是。”

黄家风是爱面子的人,当年因为伤了面子同二弟一家断绝往来,虽然怒犹未消,毕竟都是旧事了,如今二弟已经另娶,又巴巴地上门送礼认错,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原不是什么戳破天的大事,揭过也就算了。因此客客气气地,把礼收下了,又另备四份答礼让来人带回。而兄弟两家,也就从此又有了往来。

又过几年,老太太黄陈秀凤去世,黄坤也跟着婆家去了长春,黄乾虽然未娶,却长年住在上海港务局员工大厦,难得回来一次,黄家虽有佣仆数十人,可那惯例是不能做数的,所以说起来黄宅里只剩下家风夫妻和小女儿黄钟三个人。黄家风是热闹惯了的人,从钟鸣鼎食的排场里过来的,如今便觉得十分冷清。于是孙佩蓝又积极游说,劝大哥不如阖家搬到上海来,反正黄家在虹口还有房产十数处,随时可以收回来自己住的。黄家风也想着儿子已经先到了上海,北京的老亲戚也上长春的上长春,去大连的去大连,大都散了,倒不如住在上海,机会还多些。

就这样,黄家风便在次年春迁来了上海。他性喜热闹,又爱揽事,招黄帝回家住所费无几,既增了热闹,又在亲戚间买了好名声,一举数得的事,焉有不允之理?于是小女儿黄钟在酒席上一提出要请黄帝回家休养的话来,他便笑笑地说:“去问过你二叔二婶来,你二叔舍得小帝住过来,我当然是举双手欢迎的。你们小姐弟们也好好亲近亲近,赶明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闭了眼,你们在世上也知道还有个亲戚。”

孙佩蓝巴不得黄帝走得越远越好,也想找机会同黄老大一家多走动,黄帝住在那里,等于把借口送上门来,可以随时拜候的,自然满口里答应:“那敢情好。要说我还真不舍得小帝,可是看他一个人在家也是怪孤清的,难得黄钟小姐这么温柔识礼,不嫌弃小帝粗鲁,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也让他在大伯家学学规矩。”

黄家麒本自犹豫,但见孙佩蓝这样说,也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当席决定下来,黄家风明天即回去收拾后花园的房子,专等黄帝来养病住。这件事,最高兴的还是黄钟,抓住黄帝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天天给你讲故事了。这次我真的要讲足一千零一夜的。”

黄裳看着黄钟,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北京的情形,这位小堂姐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可是看起来就好像这么多年没有长过,说话做事还是十几岁小孩子的想法,可是另一面,她的温柔体贴的天性,又使她看起来似乎比本来年龄大,而且,看得出她对小帝的欢迎是真心的。弟弟不能与自己这个亲姐姐同住,能够与堂姐住也是好的。

黄裳后来对母亲说:“黄钟明年就要出嫁了,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小妈妈,在她而言,‘女性就是母性’这句话真是得到充分的体验。”

赵依凡点头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老故事来:《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和林妹妹。黄钟就是那宝姐姐,韩小姐就是林妹妹了……”

姑姑家秀“扑哧”一笑,接下去说:“咱们家黄帝,倒也的确有几分像宝玉,都是一样地没出息。”

说得依凡和黄裳也都笑了。

第二卷

七、永远不再

1、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华的极致,是美景中的美景。

跳舞场夜夜笙歌,白俄舞女裸着半身,露着大腿,左一踢右一踢,一次比一次更高,要高到天上去,把烈火烹油的世事炒得更旺;留声机里周璇的细嗓子时断时续,刚刚沉下去又 重新扬上来,“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不知道是真情抑或假意,但听着令人心醉,便假的也是好的,好过没有;股票飞涨,物价也飞涨,小报上的内容丰富得五花八门,不断地开拓新版面,又创出新的报纸,你家说一,我家便说二,那争论只有使上海滩的市面更加有声有色;甚至连战乱与炮火也如烟花一般,只会照得海上的天空更加璀璨绚丽。

每一个呆在上海的人都在交口赞叹着这烟花般的绚美,同时每一个光环下的人又在同声感慨着这美景烟花般的不久长。因为明知是不久长的,所以更加出名要趁早,享乐要及时,一切都追着赶着,不赶就来不及了。

每一天都好比世界末日,过了今夜就没了明天,当然要好好乐一回,尽情地玩,出格地玩,玩不起就跳楼。

“啪”一下肝脑涂地,一桶水泼上去,晒上一下午就又毫无痕迹了,照旧有人在那刚刚死了人的楼顶跳舞,把留声机开得炸雷般响。

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中,可是这些个动荡与黄家麒都是没有关系的。

黄二爷府上的钟已经停了好些日子,时间也随之停止了。他的路是早已经走到尽头,只差没有跳楼。

这些年来,黄家的日子一时不及一时,先是卖房卖地——多半是卖给了自己的亲哥哥——终于也弄到要卖古董过日的光景了。然而古董这东西,是与小妾仿佛,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加上二爷原先眼拙手散,买了许多假古董,来时一掷千金,去时却比瓦砾不如。

另一面,黄帝少爷的病好一时坏一时,正应了那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是二爷的家产却是唱反调,“积时如聚丝,散时如山倒”,说败光就败光了。

黄二爷开始怀旧,时时想起北京老宅的“绣花楼”,他是在那里出生的,也是在那里娶了赵依凡,又在那里生下黄裳和黄帝一对儿女,那里曾记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可是现在黄家兄弟都迁来了上海,“绣花楼”已成废墟,正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偌大的花园洋房里,整个都笼罩着一股大势已去美人迟暮的凋零之气:各屋各角都发出腐烂味道,花园里的草长得比花还旺,桌椅都油腻污秽,碗碟多半缺口裂纹,许久没有更新,窗户脏得已经不透明,画框上也都落满灰尘,客厅正中挂着一幅叫做《永远不再》的油画,原是前二奶奶赵依凡心爱之物,黄二爷几次说要着人换掉也一直没有腾出功夫或者说是腾出心情去做。

新二奶奶孙佩蓝虽然还是先前一样的泼辣,喜欢唠叨,喜欢骂人,可是佣人们都不再当一回事,开始学会偷懒,因为已经久久发不出薪水,觉得自己是债主了,大可以和东家平起平坐的,有什么理由再宠着你怕着你呢?

惟一不变的,只是烟房里那盏不灭的烟灯,和永远驱不散的鸦片烟香。二爷卧在昏黄的灯影里,烟雾朦胧,心境也朦胧。他同鸦片烟早已经融为一体,今生今世都不要分开的了。

烟一点点地吸进他的肺里,成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点点地剔净了自己,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是非,也没有了财产与亲情。他所有的,仅剩的,都已经拿去换鸦片了,连灵魂都交了出去,浸在鸦片中,变得微醺而柔软。

当他躺在烟雾里陶醉地想着过往岁月里的种种得意处,思想会渐渐变得澄净。所有坏的、不愉快的往事都被淘掉了,剩下的,都是些风光旖旎、人物风流的良辰美景,渐渐沉淀成记忆中最美丽的旧梦。

而那美景中,一日比一日、一刻比一刻更鲜明浮凸的,是初嫁的赵依凡——那真是二爷一生中最得意的岁月,香车宝马,如花美眷,走在街上,谁不艳羡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