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里落了一滴泪进去,俄顷,又是一滴。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很震惊,没有想到自己对柯以的关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爱着柯以的,现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却已经身陷囹圄,让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对他的爱。

蔡卓文被那无声的眼泪软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黄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黄裳会不会为自己这样流泪饮泣。他拿起那雪茄烟,因为搁了一会儿没吸,烟已经自动灭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点燃它,侍应已经跨前一步划了火柴殷勤地递上来,他也便就势引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着词:“这样吧,黄小姐,我答应您一定会尽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同日本大使馆的书记官池田先生有一点交情,或者可以说得上话……不过池田是文化官员,政治的事儿不一定做得主……什么时候放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至少,柯先生应该不致太受苦……”

远远地,乐队奏响了一只爵士乐曲,舞池里有零星的几对情侣在跳华尔兹,飞扬的青春,飞扬的裙。

家秀低着头,重新抬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经没有了泪水,笑容坚定,截口说:“多谢您费心。柯先生出狱后,我想请蔡先生到家里来用茶点,希望您能赏光。”口吻中有种异常果决爽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带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紧办事,还 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生怕过一刻便会后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这清秀斯文的女子讨价还价起来,竟有这般胸襟手段。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狱,便从此获得与她侄女儿自由交往的权力。他微微眯细了眼睛看着家秀,这个高贵的女士竟然瞬息万变,看她刚才无语落泪的样子,你会以为她是楚楚柔弱无主见的,可是错了,她谈条件的时候,是比男人更果断,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这是一盘交易呢,分方已经开出价码,他要不要接手?

3、

虽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却还是关足了一个月才给放出来,好在没有受拷训。他走出贝公馆的时候,看到家秀站在对面教堂门前的小广场等她。

阳光很明媚,照得她浑身像一个发光体,周围有鸽子在盘旋地舞,衬着背后教堂高高的尖顶,看着就像拉菲尔笔下的西斯廷圣母。她平静地笑着,仿佛这里不是宪兵队,柯以不是刚从狱中出来,而是刚自欧洲云游回国,她到飞机场来接他。她那种温和的微笑使柯以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十分心动。

他同她一同坐在汽车上,含笑地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鸽子的闲话,她没有问起“公馆”里的情况,他便也不提起,明明是惊涛骇浪的劫后重生,可是他们两人的样子,却只像风平浪静的小别重逢。直到分手前的一刻,她才含着笑,不经意地提起,明天下午在家里有一个茶会,希望他能参加。他问她都请了谁,她仍然笑着,笑容却有些不自然,答说只有一位蔡先生。他全明白了,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可是到了第二天,柯以提了一篮水果准时准点地来赴约,家秀却说蔡先生昨日回了老家,不来了。于是柯以成了惟一的客人,主人倒有三位,分别是依凡、家秀和黄裳。

茶座设在阳台上,黑铁的雕花茶几上铺着手绣的餐巾,与之配套的雕花椅子,旁边推车上一格格放着茶、咖啡壶、新鲜橘汁、冰块、糖盒和奶盅,点心只有几样,但是很精,最上层是一只大花篮,里面怒放着几枝五色天堂鸟,周围一圈风铃草,颜色分明。

依凡穿着白色绉锦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是一尊安静的石像,见到柯以,只是微笑,并不招呼。柯以叹息,她是每见一次更比前一次呆了。

黄裳珍惜地把花篮抱进卧室,茶宴也就开始了,家秀因为看到柯以注意地看着那花篮,解释说:“是蔡先生送的,他昨晚来道别。”

柯以问:“黄裳和蔡卓文……真的是在恋爱吗?”

家秀在这件事上是多少有点心虚的,闻言低了头,说:“也不能那么说……普通朋友就是了。我本来也不赞成他们来往,可是……”

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要尽快阻止。蔡卓文的背景不简单,黄裳同他来往,会毁了自己,说不定要背上一世骂名。你对他礼让,小心会引狼入室哦。”

家秀听他说得严重,脸色大变。更欲再说,黄裳已经回转来,边走边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两天总是听到鸟叫呢,姑姑猜怎么着?我的后窗台底下,燕子在那里筑了一个巢,还养了一窝小燕子呢。”

柯以同家秀的谈话就此打住了,他注意地打量着黄裳,这个女孩的眼中明显有了许多心事。她以前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如今却深得像一潭古井,锁着千年的秘密,只等待梦中的王子来开启。她的王子,是蔡卓文吧?正想旁敲侧击地点她几句,崔妈进来说:“大爷府上的坤小姐来了。”柯以忙站起相迎。

黄坤已经一阵风地进来,笑容满面地招呼:“姑姑,好久不见,你这阵子气色愈发好了;阿裳,我不来找你,你从来也不知道找我,可想死我了;柯老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你们可真是,喝下午茶这么好的节目也不叫上我,就不许我这俗人也沾几分雅气么?”

家秀笑道:“瞧你这张嘴,一会儿功夫,倒把人人夸了个遍也埋怨了个遍。你说的,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这样,快坐下来喝杯茶吧。”

崔妈也上来侍侯,问坤小姐要什么饮料,有无特殊口味。原来,在“水无忧”里,虽然厨子、女佣各有安排,但是每每来了黄家的亲戚,还是老仆崔妈招呼,显得亲切。

黄坤坐下来,缓缓地说明来意。原来,陈言化借人家的小会议厅搞了个画展,愿意提携黄坤,拨出一角来让她也拿出部分画稿参展。黄坤想着,自己学粉彩画的时间尚浅,还不懂得涂炭精粉,笔下的美人个个呆口呆面,远远比不上老师的活色生香。画作并排,高下立见,没的丢人现眼。倒不如拿些速写美人出来,虽则稚拙,然而线条夸张,有意趣,说不定倒可以出奇制胜呢。打定了主意,她便兴头头地,又赶着画了几十幅速写,总标题《上海女人》,一并拿过来请黄裳帮忙配几行文字。这开画展本来就是为了轧热闹、出风头,如果上海第一美女的画配上上海第一才女的文,岂非相得益彰,大有噱头,简直金苹果掉进银网兜里一样醒目漂亮呢。

黄裳笑着,并没有追问她谁是金苹果,而谁是银网兜。只是拿起画稿来一张张翻着,果然有几分意思,倒也技痒,随手便题了十几幅画。

黄坤大喜,她以自己的心思揣度,总以为女人都是天生的敌人,漂亮的女人尤其如此,而漂亮又有名气的女人之间,简直就是不共戴天。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的奉承话和种种优厚条件来交换黄裳的帮忙,没想到竟然全用不上。黄裳如此痛快地就答应了。

她看着那些配文,在一个穿着极单薄的透明衣裳跳却尔斯登舞的时髦女郎图旁,黄裳写着:

女人有时是为了跳某种舞而换衣裳,有时却是为了穿某件衣裳而选跳舞——恋爱和婚姻的关系也是如此;

一个置身于九位女士的虎视眈眈之下的西装青年的图旁写:

鹤立鸡群是一种姿态,孤独,而高傲;鹅立鸭群(准确数目字是4500只鸭子)却是一种酷刑,非但孤独,简直残忍。

对抛媚眼的女郎的评价是:

秋波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则是瞄准;

缄口不言的女郎却是:

用嘴巴说话的女子,再能言善道也是本色演员;用眼睛说话的,才是演技派。

黄坤看得笑起来,睁着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问:“那么,在人生舞台上,我算是第几段呢?”

黄裳笑着恭维:“你是一个有演技的本色演员。”

柯以指着“鹅立鸭群”的那一张,大惑不解:“意思倒也机智,可是4500只鸭子是怎么回事?”

黄坤大笑:“你没听人家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吗?”

家秀皱眉道:“太刻薄了,物伤其类,相煎何太急呢?”

黄裳垂手领教。黄坤却惯例听不进这些老姑婆理论的,只管催着黄裳往下写。这一个下午,便在黄坤的“妙笔”生花和黄裳的“妙语”如珠中度过了。

柯以走后,家秀一直记着他说的卓文身份暧昧的话,宛转地探问起黄裳的心意,都被黄裳三言两语岔开了。无奈只得挑明了话直说:“我答应你同蔡卓文来往,是觉得他不像一个坏人,可他的身份毕竟太特殊了。政治的事我不懂,但他结过婚,这总不能不计较。你还是问清楚的好。”

其实黄裳心里未必不焦急,然而叫她如何开口去问呢?他并没有向她求爱,连稍微明白点的暗示都没有。他非常在意把握同她在一起的机会,可是难得他们在一起了,他却又多半表现得心不在焉,仿佛有几座山压着似的。她完全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每次见到他她就很想哭,这好像是从他们初次相识就开始的,每次面对他,她都有一种流泪的感觉,悲哀地,感到世事的无法掌握。

最初姑姑明令禁止他们来往时,她尽管不舍,但也下定决心不再理睬他了。可是后来为了柯以的事禁令解除了,就好像歇了一冬的溪水重新解冻开流,是再也止不住的了。当她见到他,她就满心满眼里只有他,而当他不在面前,就好像全世界都落空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给他打电话,他便一定会出现,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电话。可是现在她明知道找不到他了,却反而将他的号码背得烂熟。一次次地打过去又挂断,在那“嘟嘟”的电流声里体味着一种绝望的思念。

如果相思可以像树种一样播种,那么现在她一定已经拥有一片相当茂密的森林。如果是那样,或许她的心会好过些,比较不那么无望,会为他执著地守护着她的林子,等他归来。

但是不,相思完全是一种虚幻,沉甸甸却又空落落的,是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打捞不起,也俯拾不得,相思越沉重心就会越空虚。

那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到一半,听到电话铃响,拾起来,对面却没有声音。她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他!一定是他。彼端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混着风雷隐隐,似近还远。

她望向窗外,月亮像一只倒扣的油碗,碗底渗出油来,把印蓝的桌布晕染得蒙蒙的,但是并没有雨。那么,对方不是在上海了。他并没有回来。还在酆都吧?

她握着电话,也不追问,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泪水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过了一会儿,听得“咔”地一声响,对方挂了机。可是她仍然不肯放下听筒。就那样坐至天明。

天一点点地亮了,太阳升起来,隔着窗纱照在她脸上,都是泪。

十三、开到荼蘼

1、

蔡卓文足足在乡下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回上海,回来的当天即给家秀打电话,说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次日可以容他登门拜访。

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门——以往他都是约的黄裳在外面见——所以十分郑重,不 仅照常买了花篮,还特意备了四样花式点心,并一套青花瓷的日式茶具——来之前本向店员打听清楚来历准备献礼的时候解说两句的,及至一进门,迎面见到百宝格下一左一右对立着两只半人高青花釉里红的宣德瓷瓶,刻绘着“竹林七贤”的图案,虽不很懂得,也猜得到价值不菲,最难的还是尊贵而不张扬——便把要说的话咽住,只寒暄着打了招呼,道些叨扰之类的例话。

这时候因为比前次柯以来的时候又晚了一个多月,天气已经凉下来,因此茶桌就摆在客厅里。依凡由崔妈陪着去瞧医生,今天并没在场,陪客除了家秀、黄裳外,就只一个柯以,见到卓文,赶紧立起,脸上虽然笑着,却有几分不自然。

原来,家秀因为那天听了柯以的话,对于自己允诺蔡卓文同黄裳重新来往这件事十分不安,不愿意他们单独见面,却又不便拒绝,于是把柯以请了来,希望他能够阻止。以前柯以以导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见面的,可是现在他身份暴露,两个人站在绝对的对立面,而且从“贝公馆”里有惊无险地脱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谢呢未免与主义不符,不道谢又有得便宜卖乖之嫌,片刻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应酬。

家秀知道这里的缘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来。今天开出的是英式皇家奶茶。家秀将预先泡好的红茶倒入一只景德镇挖金圆口大杯里,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银匙,匙里盛着一点蔗糖,然后将白兰地细细地淋在糖上,点燃。蓝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烧,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白兰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诧异:“今天怎么想起喝这个?”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说:“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在英国……”话说到这里,忽然咽住,代之以轻微的一叹。

家秀心里也是“嗒”地一下,无数往事一起堆上心头,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国的什么,是他与自己和依凡的初识呢,还是他与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于是也就不搭话,只是凝视着蓝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梦如幻,大家一时都静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柯以说:“闻到这蔗糖香,倒让我想起桂花卤来了。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卤的,摇桂花简直是家里的一个大节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单站在桂树下,我爬到树上去,活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把桂花摇落一地,我妈妈一点点摘捡干净,晒得半干,一层桂花一层蜂蜜,用陶钵收了埋在地下,过一半个月就可以取来吃了,一开坛,那股子香味哟……”

他说着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深深一嗅,那样子,就仿佛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还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黄裳都不由笑起来,免不了也谈些做桂花茶的诀窍,气氛渐渐活跃,大家也都轻松起来,谈起电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话题扯着扯着,便从电影扯到了战争。黄裳说:“听说下令把对白里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敌人’,有这个必要吗?”

柯以答:“这还算轻的,前不久一个片子,让把战争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伦不类。都是日本人的把戏,欲盖弥彰。”他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现在身份已经暴露了,又刚自宪兵队出来,梗直的本性便显露出来,说话再无所顾忌。

黄裳也跟着说:“日本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前不久还有女演员被押着到军舰上给舰队司令献花。”她不知道,这“献花”丑剧的幕后导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这样场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众地方又还好些,因为毕竟身份尊贵。可是到家里做客,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家地头,高下立见了,尤其喝茶赏花这样的小节上,往往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底牌,因此一上来便做出老僧入定状,沉默少言。及至听到柯以谈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缄其口了。

家秀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猜到几分,故意打岔说:“莫谈政治,难得糊涂,来来,喝茶,喝茶。”

柯以却不放弃这个话题,接着说:“所以说娱乐界已经没有人身自由。黄裳,我正想劝你呢,不如暂时停止写作,等到赶走了日本人,时局稳定,再重新执笔。”

黄裳淡淡一笑:“学梅兰芳罢演?不,我不这么认为。我的作品里并没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现情感,不管什么样的世事,哪个政府当道,人们活着,总是要谈爱情的吧?我也就只有这么几年青春,这么几年热情,等到你说的那一天,万一我老了,你就是拿枪逼着我写,我也写不出来了,那时岂不遗憾?”

她说这话多少有一点赌气,因为她也发觉了,柯以这段话除了劝自己,也是冲着卓文来的,暗示他不要耽误了她。可是她不觉得他对她有什么耽误,他对她从来无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会尽心去帮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给释放出来的吗,如何伤疤没好就忘了疼,贴着膏药倒骂郎中呢?

柯以觉得了黄裳的逆反,无奈地摇摇头。他非常珍惜这个子侄辈的聪慧女孩,然而她对艺术那样敏感,对立场却太糊涂了,满脑子卿卿我我,完全没有政治观念。如今又交上了蔡卓文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担心了。

自始至终,蔡卓文一言不发,又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黄裳本来一直客客气气地称他“蔡先生”,这会儿却忽然亲亲热热地说:“不,卓文,你别走,上次跟你说‘开到荼蘼花 事了’,你说从来没见过荼蘼花的,这两天正赶上开花,我带你去看。”说着牵了卓文的手走到阳台上去。

柯以尴尬,只得提出告辞,黄裳也不理会,只呆在阳台上假装没听见,由得家秀送他下楼去。

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黄昏里显得有些凄凉落寞。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汽车前,忽然停住,回头,他们的目光于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黄裳却以眼光勇敢地迎上去,毫不退让地直视着柯以。柯以凄惨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轻轻扬了扬,这才坐上汽车开走了。

卓文心头一时怅惘莫名,只看着花架子淡淡地说:“原来这便是荼蘼了。”

正是荼蘼花开季节,一朵一朵细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盘旋而上,花茎上有极细的钩刺,叶子呈羽毛状,每有风来,便翩然欲飞,阵阵幽香浮泛在夜色中,仿佛呻吟地叮咛:“天晚了,花就要谢了,珍惜哦!”

黄裳轻轻说:“传说荼蘼是所有花里开得最晚的一种,等到荼蘼花开的时候,别的花也就都谢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该结束,所以又有诗说:‘开到最后是荼蘼’。”

荼蘼花开的时候,所有的花事都该结束,可是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黄裳今天穿着的,是一件绿色有荷叶袖的大篷欧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腰间的丝带一起在风中微扬,衬着幽微浮动的花香,有种恍惚出尘的意味,仿佛随时都会因风遁去,遗世飞仙。当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就自然流露出黄昏的凄惶,额外引人生怜。

卓文看着,忽然就觉得踌躇,暑去寒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开花的季节,他真的要同这花为肌肤雪为柔肠的女孩子开始一段秋天的故事么?也许柯以说得对,他是不该耽误了她的。该告辞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热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学的敏感而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性也更加任性,别人越是要反对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坚持,义无反顾。可是,自己已经年近不惑,利用一个女孩的天真来争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么?

荼蘼的芬芳在黄昏里暗香浮动,卓文的心中,盛满了初秋的荒凉。在他永远争取着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2、

这个晚上,上海滩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不眠。

正是乱世,睁着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计其数,只不过,有的人是因为贪恋春风夜夜笙歌,生怕过了今夜再没有明天;有的人却是因为担惊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扑杀;还有些人,已经睡了,而且开始做梦,可是不是梦没开始就已经梦魇,就是梦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断了……

很少梦可以做得圆满。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梦里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长江北岸酆都县郊一个仅有十多户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辈辈,半耕半渔,只是不出读书人。难得寡妇蔡婆婆的儿子蔡镯子拔了头筹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天惊地动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写进村史里的——如果这村子有人会得写村史的话。

可是这儿子自出身后,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既没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样捐出钱来修桥铺路,也没有带领一村老小鸡犬升天,甚至不曾给他老母妻子荣华富贵——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么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撑船种地,性情温柔,模样俊俏,除了不识字,简直就是刀尺斧量着凿做出来的一个完美人儿。这些个年来,她替他生儿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养汉羞辱门楣,二不曾摔盆砸碗败坏家风,她有什么错,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义愤填膺的,都要拿这蔡镯子——出身以后改了名叫蔡卓文——来公审。还是他发妻秀美替他求情,说叔伯大爷们,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贵体,经不住大呼小叫的,千万不要吓坏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体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会读又会写,又时髦又高贵,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变心。只是我侍奉婆婆这么些年,婆婆比娘还亲,我还养了这两个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亲生亲养,这些个骨肉亲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爷们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逼我离了蔡家的门,除非等婆婆过了百年,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不然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丢下他们的。

村里人大为感动,至于哭了,更加交口赞这秀美贤德而卓文无良。

蔡婆婆在儿子长久远行时同媳妇两个住着,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没有一点心病,但如今儿子要拆散这个家,她却是立场鲜明地站在媳妇这一边,念起她的好来,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道:“儿啊,你就是不念你们一日夫妻百日恩,也须念我生你养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带着你去要饭,是亲家母一只金镯子典卖了,才帮得我母子两个过难关。所以我们两家便结了亲,为教你记住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镯子。没想到你进城不上两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现在回来说要休妻。这妻也是随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妇,是不是连我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却是不认的。她叫了我一声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妇。你不要她,我索性认她做闺女,以后我同你的两个娃儿都不同你相干,我们娘儿四口三代人自己过日子,生死都不要你过问。”

蔡卓文被逼得无法,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再不提“离婚”二字,但也绝不肯与秀美同房,宁肯独自搬到柴房去睡。一日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凭劝说哭骂,只不肯说半句话。

一夜风雨大作,他在雷声中想念黄裳想得心痛,几乎肝肠寸断。觉得如果不马上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就会疯掉。在那个风雨之夜,他如一个客死异乡的赶路的亡魂,在风雨中走了 十几里的山路,赶到镇上,砸开电话局的门。可是电话接通,他却又突然失声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大以来,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呕吐起来。

但是他的心却平静了。他感受到了对面黄裳的存在,那么温暖地、真实地存在着。他要离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辈子!

从雨中回来,卓文就病了,吃什么吐什么,恹恹地再不肯说一句话。蔡婆婆眼见儿子态度坚决,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后悔逼得他急了,自思为着媳妇得罪儿子到底不值,声口便软了,私下里同秀美商量:“这男人总是贪嘴的,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记着,倒是索性由得他也罢了,吃够了,自然也就气平。好闺女,我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当你是媳妇,我总当你是闺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为你做主,不许他撵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离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关起门来,还不是我们娘儿四口过日子。不离婚是这样,离了婚也是这样,一张纸儿罢了,有什么打紧?”

如此这般说了半晌,秀美十分委屈的,但也终究无法,只得点头答应了,道:“一切只凭婆婆做主。”

蔡婆婆便又向儿子交涉:“你要休妻,只管写休书来。你媳妇是个刚强人儿,不会硬赖着你不离,可是你要赶她出门,却是万万不可。一则她娘家人已是死绝了的,你如今要她走,她却走到哪里去?当年亲家母一只镯子救了你我,现在就是为了报恩,我也得认她做个闺女儿。二则你总之是要回上海的,到那时丢下我同你两个娃儿,老的老小的小,谁来撑持这一家子?虽说你每月有钱寄回来,到底有些钱买不来的便宜,总得有人动手去做。你媳妇原是咱家里里外外一把手,顶梁柱子,你现在砍了她,只怕我同娃儿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那时候就算有人飞着去给你报信,你飞着回来,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卓文虽觉为难,然而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唯有答应了。

于是蔡婆婆摆香案请了村里长翁做证,令卓文写休书与秀美,就此了结了他们的夫妻关系。秀美嚎啕大哭着磕了头,照旧扶老携幼回到家里,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所谓离婚,不过是多了一张纸,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丝不变。卓文深以为荒唐,然而蛮荒之地自有蛮荒的规矩,他亦只有从俗。

又隔了两天,他便起程了。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回到上海同黄裳摊牌正式展开追求的,可是那荼蘼花伤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却步。他忽然觉得自己回乡离婚的举动固执激烈得可笑。那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梦中对妻子秀美表白:“我不是不再爱你,我是压根儿也没爱过你。我们两个,人人都以为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夫妻,可是唯独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过这样的日子,更不想过一辈子。”

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辞的一个人,可是在他的梦中竟变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起来,她说:“你不要口口声声‘我我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你同我一样,不过是蔡家村里的两棵草,到大城市里看了几天西洋镜,喝了几杯东洋酒,就以为自己是香花了,就嫌弃起我来了。可是你别忘了,你姓蔡,早晚还要回到这蔡家村里来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好,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儿。桐油缸装桐油,香油缸装香油,你以为你是能改变得了的吗?”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倒惊出卓文一头冷汗来。在梦里,他是那样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直至醒来,也仍然觉得心寒,觉得悲凉,会吗?他是姓蔡的,终究还是要回到蔡家村的,会是这样的吗?

电话铃忽然知趣地响起来,好像知道他这会儿刚好醒了一样,可是拾起听筒,那边却又毫无声息。卓文“喂喂”了两声之后也就不再问了,他已经猜到那是谁,只为,他自己也曾做过同样的傻事,在那个山村的风雨之夜。

他就这样拿着听筒,不说话,也不放下,只愣愣地流了一脸的泪。

夜里半梦半醒时候的人是最真实的,所有的悲喜与爱恨都毫无遮拦,他畅快地流着泪,只觉生命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充实过。也许一生的渴望不过如此,就是知道电话对面有一个人在关注他,不必多说一句话,只要双方各持听筒,默默地守在电话线两端已经足够。只要,知道她在。

3、

那以后,卓文虽然仍同黄裳来往着,却尽量避免再到“水无忧”来,两人的交往始终维持在友情的分寸上,不能进展一步,倒反比前更冷淡了似的,眼看又要成为第二个柯以与黄家秀。

男女交往,到了一定的时段,如果不能有所突破,便多半要无疾而终的。对于这一点,黄裳和蔡卓文倒也都明白,可是在黄裳,是一直顾忌着卓文已婚的身份,步步为营,不肯略做有失尊重之举;在卓文,则不消说,一直在犹豫着,对待自己的前程与黄裳的心思都处在摸索阶段,不能痛下决心。

转眼入秋,卓文频频往南京开会,见黄裳的次数就更少了,每每见面,也多半忧心忡忡,若有所思。黄裳知他是为时局烦恼,向来怕听这些,也不询问,只随意聊些风花雪月也就散了。

可是这一天,她忽然接到卓文电话,说他自南京回来,已经三天了,可是因为受了伤,不方便出门,大概短期内不会再见面。

黄裳大惊,顾不得矜持尊重,颤声说:“那么我去看你。”

卓文不许。黄裳急得声音提高起来,已经有哭音,而且十分坚持,卓文便改了态度,说:“那么,还是我去看你吧,你在家等着,我这就来。”

他没有要黄裳久等,果然很快就到了,穿着黑风衣,遮住还吊着绷带的左臂,样子十分憔悴。

这天依凡恰好在家,就坐在客厅壁炉旁,看到卓文进来,也不站起,也不问候,只微微点头笑了一笑。

这是卓文第一次见到依凡,听黄裳介绍说“这是家母”,不禁有些怔忡。依凡的美丽和苍白都令他惶惑,她坐在那里,端庄淑静,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尊神。

他忽然就有些嗫嚅,用好着的右手摘下帽子行了礼,叫声:“黄太太”。

黄裳在一旁更正:“我妈妈是赵小姐。”

卓文又是一愣,心中更觉敬畏。

黄裳急急问起他的伤势来,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卓文有些感动,却不愿意多谈,却反问她上海最近有些什么新闻没有,又说:“这次认识一个外国人,跟我讲起南非马达加斯加附近海域一个渔家族维兹人的故事,他们成天漂流在海上,专门靠捕鲨为生,咱们中国的鱼翅就多半是从他们那儿来的。在他们的语言中,‘维兹’的意思是‘划桨的人’,他们把赖以为生的‘帆’叫做‘lay’,就是‘逃走’。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依靠帆逃脱英人俘虏,获得自由的。”

黄裳起先不明白卓文为什么专门找些没紧要的话题来说,但是渐渐也就想清楚,倒不由红了眼圈,顺着他的意思说些闲话:“那些人与鲨鱼为敌,他们的生活一定很苦。”

卓文却苦笑着说:“也未必啦。生活虽然苦些,却简单,只要捕获一头鲨,足够半年的开销呢。而且,他们不算是与鲨为敌,鲨应该说是他们的朋友才对。在维兹族人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个捕鲨的人半路把船坏了,不幸落水,就快要淹死的时候,一只犁头鲨救了他,背负着他把他送到岸上,但是对他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他转告维兹人,说:‘你们可以捕猎我们,但是不可以灭绝我们。’因为鲨鱼与维兹人有了这样的君子协定,以后维兹族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许捕猎幼鲨,而且,见好就收,只要可以维生,便不再赶尽杀绝。”

荼蘼花的香味从窗子里吹进来,已经半残了,叶子都垂挂下来。卓文想起黄裳说的“开到最后是荼蘼”的话,长长叹了口气,感慨说:“有时候,我真要羡慕维兹人的生活呢,那么简单合理,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法则,有例可援。不像我们,狼狈辛劳地活在世上,不知道什么是对,不知道什么是错,不知道生之快乐,也不知死之将至,真是连草木也不如。”

黄裳看着他,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消沉彷徨,并且竟然有归隐的意思呢。他的眉头紧锁着,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里满是沉郁和厌倦,偶尔一笑,也都充满苦涩。

她低了头,再讨厌政治,再不问世事,也多半猜到些事实。终于,她问:“南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卓文吃了一惊,抬起头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想设辞支吾,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你知道李士群的事吗?就是那个警政部长李士群。”说出了口,他也才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烦着的是什么,原来这个名字一直堵在心里的,时时刻刻,如梗在喉。看到黄裳疑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简短地介绍:“李那个人,城府既深,手段又辣,不知道为自己留了多少条后路,一边拿着汪先生的俸禄,一边和重庆军统暗中勾结,一边又和中统有联系,又密见中共高级代表潘汉年,还给苏北新四军送过药品物资……可是白做了那么多文章,竟然谁也不买他的账,重庆戴笠下了暗杀令,日本宪兵队也想要他的命,就是南京的几个同仁也都欲除他而后快,如今到底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的奠礼我也去了,那样一个大男人,个头也不小,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毒,身子缩成一只猴子样,可怕到极点。我看着他火化,觉得看着的简直就是我自己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便成了第二个李士群。”

黄裳脸色大变,脱口嚷着:“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卓文苦苦一笑:“我也希望我不会,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说不定明天我就成了路头倒尸……谁知道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崔妈不时地在客厅里出出进进,一会儿添茶,一会儿浇花,忙碌个不了。黄裳皱眉说:“你就不能安定会儿吗?”

崔妈咧嘴抱歉地笑着,“哎哎”地答应,可是照旧有数不清的理由只管出进。

卓文忽然想,这也许是家秀有意的安排,连同依凡坐在这里,也是一种无言的监督。这样想着,他便有些坐不住,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黄裳说的,这下也都说不出来了,不禁悲哀地想,这次不说,未必有下次了,可是说罢……

他摇摇头,终于无声地长叹,站起身来告辞,又向依凡躬身道“再会”,原不指望得到她回答的,没料到依凡忽地笑了一笑,居然口齿清楚地也说了一句“再会”。

她沉默这么久,忽然这样子开颜一笑,竟有如春花初放般,有种逼人的艳光放射出来。卓文心上倒是一呆,没来由地更增加了几分辛酸凄凉之意,心想这样美艳的花也终有凋零的一日,世上还有什么是可把握可留住的呢?

直到黄裳送他下楼,两个人一起呆在电梯里,卓文的心,还一直沉在明天不再的惶惑和怅惘里不能自拔。忽然“当”地一声,电梯落地了,他的心也陡地一沉,抬起头准备对黄裳道“再见”,但是“再见”之前,他要再好好地看她一次。也许明天就看不到了,也许今天便是最后一次……谁知道呢?

玄铁雕花的电梯栅栏门徐徐拉开,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暴喝“狗汉奸!”一柄小刀滴溜溜直飞过来。黄裳未及叫出声来,蔡卓文已经一把将她推倒,那把刀擦着他的额角飞了过去,滴下一溜血点子,蛇一样地游出来,迅速爬了满脸。

开电梯的洋仆大吃一惊,赶紧把电梯开上楼去。等在楼下的卓文的司机兼保镖如梦初醒,从车里跳出来,一边开枪一边向着飞刀的方向追过去,刺杀的人早已经跑了。

蔡卓文扶起黄裳,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枪声远远地响起在远处的街道,沉闷空洞,令人心悸。可是黄裳真正的恐惧却不在枪声,而是那一句晴天霹雳般的喝骂:“狗汉奸”,使她在受惊之余,更感到震荡万分。可是卓文伤成这样,却还一心记挂自己,又令她感动不已,惶乱失措之中,不由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哭起来:“卓文,卓文,怎么会这样?”

蔡卓文满心酸楚,却从那酸楚中迸出喜悦的花来,紧紧回抱着黄裳,一直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反而让他的心忽然定下来,这是乱世,乱世之中,他对一切都没有把握,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可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怀中的这个自己至爱的女子,他知道她也同样爱着自己,无可置疑。

这是这世上惟一可信的,可贵的,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交关之际,他终于见到她的真心,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心,就是她了,她就是自己惟一希望拥有能够拥有的了。打从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受这媚如狐、清如荷的少女吸引,不能自主,可是她太好,太美,太美好,让他觉得远,觉得不真实,她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仿佛她不是一个真人,而是打线装书里走出来的,随时又会回到书里去。他常常想,书中自有颜如玉,指的就是她这样子吧?这样的女子,是不能为凡人所真正拥有的,是只属于书本,属于传奇的。然而现在,他真实地触摸到她,感受到她,拥抱到她了。她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栗着,哭泣着,温暖而凄美,像一朵荼蘼花。他抱着她,颤声说:“我一直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现在我知道了……黄裳,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求婚?黄裳愣住,不禁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看着他:“可是,我听说你已经……”她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但是他却接着她的话头明白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为的是可以有资格向你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