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大为逆耳。就是这个让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过你的命呢。柯以总是喜欢劝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谈资本的,就像他劝自己搁笔停到抗战胜利以后再编剧一样,那么这段日子里,叫她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给她母亲治病呢?他自己是共产党,便想发展人人都做共产党,但这世上任凭战乱频仍,派系林立,总要有平常人,要过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总不能要求人人都起来拿刀拿枪地去抗日,去革命。她并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汉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就罢了。

可是,怎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却又不知道了。无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却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无用的人,他是个官儿,可这也由不了他,他总之没有主动去做过什么坏事就行了。他还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国人。救好人的人,当然也是一个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连累的那两个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拿过手袋说要告辞。

柯以见她谈着谈着忽然说走,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黄裳,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来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黄裳截口打断,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了,请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时震惊过剧,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黄裳,忽然化做一条妖娆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贞,明知死路而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她的眼中,带着那样一种破碎的希望,一种绝望的热情,一种无奈的执著,与痛苦的坚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复了娇俏婉媚的黄裳,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平静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不怕。我答应过他,为了他,就是压在雷峰塔下我也愿意。如果真要受罚,我愿意陪他下地狱。”

2、

为了方便同黄裳见面,蔡卓文在国际饭店包了一间房子。这天,黄裳因为急于见到卓文,等不及电话通知,直接拿钥匙进了屋子,等在那里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担心自己这样一个单身女人住在酒店里未免太过引人瞩目,但是上海大酒店里的侍应生都是训练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说话声音再大也听不见,玩笑再过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记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黄裳房里出出进进,打扫卫生或是送餐送饮,脸上向来除了习惯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没有第二种表情。黄裳这才放下心来,相信了卓文关于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释:舒适、方便、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门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世上的战乱、烦恼、贫穷、劳苦、奔波、倾轧……一切不快乐不高贵的事情到酒店门前就停止了,进得到门里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墙面、花团锦簇的长毛地毯、时令鲜花、红酒与香槟、美女和财富、以及各种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务。难怪有很多异乡人喜欢长年住在酒店里乐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尽,转眼变成乞丐,那已经是酒店门外的事。酒店门里的人照旧是看不到的。因为音乐声淹没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灯下再苍白的脸也是妩媚的,女人的眼睛里都流着光,而男人的风度派头一流。

一直等到第三天傍晚,黄裳终于接到家秀电话,说卓文打电话到“水无忧居”,听说黄裳已经住进酒店了,他答应会尽快过来,让她不要走开。

心里有了盼望,反比前两天完全没有消息更来得急切。黄裳心烦意乱,倚在床上看了会儿《红楼梦》,看到大观园一干人划船取乐,黛玉评价“留得残荷听雨声”一节,想起自己同卓文西湖泛舟的情形,愈发心浮气躁,神思不宁,只得合了书坐到窗前拉开帘子向外望,盼望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卓文。

夕阳西下,有如一颗巨大溜圆的血滴子,鲜红欲滴,隐隐泛着腥气。风中传来温甜的香味儿,是隔壁楼下面包房新出炉了一批奶油面包,守在外卖窗口的销售小姐丰腴和气,也像一只发酵恰宜的新鲜面包,笑容里有一种温软的味道。树荫下,歇着几辆人力车,车夫打横躺在车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剔着牙,一边对经过的人品头论足,眼角里带着国际饭店的玻璃转门,随时准备抢生意。门口穿银钮扣蓝穗子制服的男侍们都高大俊美,“哈罗哈罗”地来回跑着给有汽车的客人拉车门,鞠躬的角度从楼上看下去,刚好是一个标准的问号,脚上的一双黑皮鞋便是问号下面那圆头圆脑的一点。车门打开来,走下一双比问号的句点更黑更亮的皮鞋来,上面配着黑色的西服裤子,黑色的长大衣,黑地暗灰格子领带,越发衬得面如古玉、鬓角碧青,不是蔡卓文却是哪个?

黄裳大喜,一颗心没来由地“咚咚咚”狂跳起来,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奔,忽然思及卓文不喜声张,忙又按捺住了,坐到梳妆镜前检查脂粉是否太浓,头发有没有毛。

接着门锁“喀嚓”一响,卓文已经进来了。黄裳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要急着同他说的,及待相见,却忽然一言也无,只是饥渴地望着他,似乎许久不见,差不多要忘了他的样子,如今要细细把他看清似的。

接着,两人便忍不住紧紧抱在了一起,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分开。

在卓文的怀中,黄裳忍不住又有了那种流泪的冲动,有一种疼从心底最深处透射出来,仿佛她拥抱的,只是她自己,他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冥冥中不小心失散了,如今又重新寻找回来。

神话故事里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本来有两张脸四只胳膊四条腿,因为人的势力太大,才不得不把人劈成了两半。于是人们从一入世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没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他!可是他们又何其不幸,偏偏相逢在乱世!乱世中,哪里是他们应在的位置?

黄裳颤栗着,从卓文的大衣底下发出声音来:“卓文,我做了错事了。”

卓文抚着黄裳的秀发,轻轻说:“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黄裳愕然地抬起头来,泪水流了一脸:“不是的,这回我真的错了,我害了那两个人,他们会死的,我大伯不会放过他们的。卓文,你帮帮我,你要救他们,不然,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安的。”

卓文愣住了,再想不到黄裳急于见他竟是为了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扶着黄裳的肩,似乎要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她救了黄家风,却又后悔,要反回来救抗日分子。尽管黄裳并没 有说明这样出尔反尔的理由,但是他已经全明白了,明白了她的爱与热烈,也明白了她的痛与苦闷。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楼下,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才从容地点燃一支烟,沉吟说:“你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总是好人罢?”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他们要杀你大伯,你还说他们是好人?”

“因为我知道我大伯是坏人,他们要杀我大伯,那他们就一定是好人。而且我听他们说,是为了毛巾厂的兄弟报仇。他们既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正义而战,自然更应该是英雄。可是……”黄裳低下头去,“我却害了他们。”她忽然又抬起头来,“卓文,我害了好人,我岂不是坏人?”

卓文叹息:“阿裳,这不是演电影,好人坏人可以分得那么清楚。”他留意到梳妆台上倒扣着的线装大字本《红楼梦》,那和现在的乱世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啊。

在这种时候,能够躲在大饭店里一边看线装古籍一边考虑营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黄裳做得出吧?黄裳这个人在文学上聪明透顶,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自责她的内疚是这么的真实深刻,仿佛一个人自己做了茧,又苦苦地和那只茧对抗,他眼看着她痛苦挣扎,又怎能不帮她呢?

3、

次日是个阴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黄裳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便想不如自己先去黄府打个转儿,探探风声。打定主意,便准备了几色礼品乘了汽车来见黄家风。管家面有难色地说:“老爷住在大书房,刚刚睡了,这会儿只怕没醒,要不我去问问看吧。”

黄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说:“不必,大伯既在静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里坐坐罢了。”

刚刚在上房坐定,黄钟黄帝已经接到下人报告手牵手地也进来了。黄裳先向黄李氏请了安,略问几句黄家风病情,一边偷眼打量弟弟,见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纳罕,但亦无心过问。

黄李氏唉声叹气地道:“你大伯这些年来谨谨慎慎地做生意,并没得罪什么人。这是谁这样同他过不去,偏挑在坤儿的大礼上要她爹的命?这些天来,他把大书房改了病房,打针吃药都在那边,连我也不大见,就只留了林医生和韩姑娘在那里照应着。唉,他怎么就不体会我的心呢?虽然说管家一天三遍地来回报消息,可是我看不见他,这心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来,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只怕他那病没好,我倒要先去了。”说着哭起来。

黄裳忙劝着:“大娘快别这么着,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体恤你,怕你操劳的缘故。既然有林医生和韩护士在帮忙,大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过些天就会好的。”

黄李氏拭泪道:“说起这福大命大,阿裳呀,这回还要多亏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礼谢谢你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黄裳免不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故作随意地问:“倒不知那两个刺客大伯打算怎样发落?”

黄李氏咬牙说:“还说那两个杀货呢,我恨不得咬他们一块肉下来。你看好了,我再饶不了他们!关了这两天,他们还一个字不开口呢。不过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同他们耗着,保安队长已经同我保证过了,就是钢口铜牙,也非把它撬开不可,早晚叫他说出主子是谁!”

黄裳听得暗暗惊心,又东拉西扯几句,便借口天阴怕下雨急急告辞了。

黄帝好容易见姐姐一次,却全然不被重视,免不了又要自怜自艾一番。黄钟忙把他拉到小花园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劝,细语温存,直哄了半天,方渐渐地好了。忽然外面“轰隆”一声,却是下雨了。黄帝大惊道:“下雨了!可弟去医院给大伯取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可不要正赶上淋雨。”

黄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仿佛自言自语,“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

黄帝不乐:“可弟可不是下人。”

黄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黄帝烦躁:“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

黄钟哽咽:“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

黄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黄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黄钟初听“不胜悲”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手足情”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床上,想一会儿黄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 泪烛……”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4、

黄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黄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黄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可能的。”黄裳发作起来,赌气说:“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黄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黄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阿裳。”黄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我刚才梦见你……”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

血,鲜红的,淋漓地,自卓文脸上、身上汩汩地流出来,如雨水披注。黄裳大惊,抱住哭道:“卓文,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卓文看着她,眼神空洞,苦苦地笑着:“刚才我去黄家救人,被打伤了。我活不久了……”

“不!”黄裳凄厉地叫起来,再次把自己叫醒过来。

又是一个梦!

黄裳一身冷汗,抓住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问自己:“我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有人摇着她的肩叫:“阿裳,醒醒,醒醒,梦见什么了?”

黄裳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卓文弯腰站在床前,发梢向下滴着水。她心里恍惚地很,知道刚才的“醒来”其实还是梦,不过是一个梦醒在另一个梦中罢了。只是现在,现在自己是醒着的吗?还是又走进了另一个梦?

卓文用手试试她的额头,轻呼:“你发烧了。是不是着了凉?天这么冷,睡觉怎么被子也不盖?”

他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冰凉的,那么,这不是梦了?黄裳拨开他的手,仍然恍惚地问:“你是真的吧?”

卓文在床边坐下来:“我当然是真的……阿裳,那两个抗日分子的身份我已经打听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胡强,是毛巾厂的工人领袖,另一个叫裴毅,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都是上头指名要抓的抗日要犯。”

黄裳这次彻底醒了,赶紧爬起,问:“那,你有没有想好怎么救他们?”

“救他们?”

“当然了。祸是我惹出来的,我当然得补过,我一定要救他们。你也说了,那里面还有一个是大学生,他只是个学生……”

“可他们也是抗日要犯,他们搞暗杀!”卓文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如果真是暗杀也罢了,还可以推诿是私人恩怨,偏偏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进行抗日演说,现场上百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无论如何抵赖不掉的。你要我怎么救他们?”

“你是官呀!你比黄家风职位高,你要救人,总有办法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我想得太伟大了。别说把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就是上头叫我把外面的人抓进去,我不抓都不行。你成天呆在家里,才经了一两次事就看得天大,我在江湖上,哪天不和这些人这些事打交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他们的暗杀对象啊,你现在倒要我去救他们。怎么救?”

“那……我去。我直接去找黄家风要人。人是我抓起来的,我要要,他不好意思不给。”

“你怎么这么天真!”卓文又气又怜,“政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去要,黄家风就会给你吗?如果他不给,难道你拿着枪强抢不成?那样不是反而暴露了目标,不但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

“可是你也救过柯以,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那是不同的。柯以有一点社会地位,而且那次他们毕竟没有抓到柯以抗日的把柄,所以我还说得上话。可是已经让日本人不满了,这次的两个抗日分子,是明明白白地搞暗杀,风声已泄露出去,上面很快就会到黄家提人的,我要救他们,非拿我的命去换不可。”他逼到黄裳面前来,“如果我救了他们却牺牲了我自己,阿裳,如果是这样,你还要不要我救他们?”

“牺牲你?怎么会?”黄裳惊惶起来,她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卓文一身一脸的血,好可怕的梦。她惶惑了,“卓文,不要让我选择,我不懂,我不明白的。”

她绝望地说着我不懂,是因为她已经懂得了,她口里所谓的“英雄”,正是卓文要抓的“要犯”。杀坏人的人是好人,那么抓好人的人呢?卓文,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呀?!

屋里一层层地暗下来,充满着雪茄烟的味道。两人呆在黑影里,心中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都是久久地不说话。窗外有风经过,吹得通风孔一阵呜呜怪叫,仿佛地底冤魂的哭泣。那风中的魂,有多少是死在蔡卓文手下的呢?

黄裳打了一个寒颤。又到冬天了,初识卓文时,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可那是一个晴天,没有风,只有霓虹和音乐。他们才只认识了不到一年吗?可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倚着窗,久久地立着,高大的身材,在屋里也穿着长大的黑氅,不语不动时,整个人就是一尊古铜雕像,黄裳甚至感觉得到雕像上微冷而斑驳的铜锈。她想起小时候,北京老宅里的铜香炉,里面长年闪着星星点点的香火,可是没有暖意。大冬天里她从屋子外面跑进来的时候,看着那星火光,却总是要上当,忍不住地将手偎在炉上取暖,冷得打颤,却又湿湿地粘人,拿开手时,有种依恋不舍的意味,仿佛皮肤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铜炉表面——他现在就是那香炉了吧?而她这一次,可以向那星香火寻求温暖吗?

她这样恍惚地想着,他却忽然回过头来,仍将身子靠在窗框上,微俯着头,苦涩地沉声说:“黄裳,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要载入历史的。不同的是,你是属于文学那一页的,我却归入政治。你是被高高悬起的一盏长明灯,我却是被钉死在冰冷的十字架。”

他的话,有如谶语,让黄裳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颤。十六、营救与逃亡

1、

黄家风这一向喜事连连,财气两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忽然吃了个暗亏,虽然好险保全性命,却是吓破了胆子,躲在家里许久不敢出门。有客来访,也多半以身体欠安为名,闭门不见。

整个黄府花园戒备森严,草木皆兵,除了24小时有保安队巡逻之外,又新请了几位枪法好又会功夫的保镖守在大书房门口,等闲不放人进出。

这可苦了黄帝,以前同可弟每天朝夕相处还觉得不够的,如今骤然减少了见面的次数,更谈不到单独相对,心下十分寂寞。虽有黄钟跑前跑后地逗他开心,他却只是郁郁不得志,不久便称病躺倒了。

然而他那些伤春悲秋的毛病儿是从年头数到年尾的,寻常家中无事时,或还有人嘘寒问暖,如今忙碌一家之主还忙不完,谁还有闲心去问顾他呢?到了后来,就连黄钟也不耐烦起来,不再把他的发烧咳嗽当成了不起的大事报上去,却有事没事地自个儿坐在窗前想心事。

原来,自黄坤结婚后,黄钟的亲事也就被提到日程上来,若不是家风遇刺,只怕嫁妆都要备办起来了。黄钟因此十分苦恼,颇希望黄帝能有片言安慰。

无奈黄帝自小是只知道取不知道给的,完全想不到除他之外,别人也可以有痛苦,也是需要关心和体贴的。他的长睫毛下的黑沉沉的大眼睛,深邃沉郁,总好像掩抑着掩抑不住的热情,仿佛随时可以燃烧似的。可是实际上他是一个无情的人,是锁在冰块里的火种,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黄钟再温情,也不能不有几分心灰。

最得意的人倒要算黄乾。

他自从在黄坤的婚宴上见了韩可弟,就暗暗留了心,这段日子,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回到家来,名义上是探父亲的病,实则却是为了找机会同可弟聊天。

在他的交际圈子里,多的是作风勇敢的留洋才女,和拿腔作势的大家闺秀,像可弟这样既清纯可爱又坚强独立的女子,却是生平罕见。她穿着白色紧领收腰的毛线衫,宽幅的杭棉布百折裙子,袖边裙角都镶着一圈蓝地压金线的“灯果边”,走在花丛中时,风起裙飞,整个人飘然若举,就像白云出岫;而当她坐下来,便是供在佛龛上的一盆水仙花,幽香淡远,清丽逼人。

虽然黄钟几次暗示可弟对黄帝已经心有所属,但黄乾相信,那是因为她识人有限日久生情的缘故,以自己的条件,只要同可弟多多接触,不怕不令她改变初衷,芳心另许。

这一日,他又趁家风午睡到外书房找可弟聊天,向她大谈海外的种种奇闻怪事、风土人情,问她有没有心思要到国外去走一回。可弟含笑说:“你是大家里的少爷,可以到处去留学,我可哪里有什么机会出去的?”

黄乾眼睛亮亮的,只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想不到该怎样出口,因见可弟面前放着书,便问:“刚才我出来的时候,看你正读书,读到什么故事这么专心?”

可弟微笑:“是《旧约全书》,雅各娶妻的故事。”

黄乾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么?那一定很有意思。讲给我听听好么?”

可弟略迟疑一下,便大大方方地讲述起来:“是圣经二十九章:雅各到他舅舅拉班家去,看到表妹拉结十分貌美,便爱上了她,对舅舅说:‘如果你把拉结嫁给我,我愿意给你干七年的活儿。’拉班答应了。过了七年,雅各却发现,自己娶的不是拉结,而是拉结的姐姐利亚。”

“这倒的确很有意思……只是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雅各在新婚夜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所以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新娘子是谁。”

黄乾笑起来:“这新郎也真是够糊涂的。他现在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吗?”

“他当然不肯,便去找舅舅理论。拉班说:是这样的,按照我们族里的规矩,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是不可以结婚的。不如这样吧,你再给我干七年的活儿,我便把拉结也嫁给你。”

“这雅各倒是享了齐人之福。”

“还不止呢,后来利亚和拉结两个人为了争宠,又先后把自己的婢女献给了雅各。”

“有这种事?”黄乾忍不住大笑起来。里面黄家风似被惊动了,咳了两声,可弟忙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黄乾压低了嗓子,小声说:“我不懂得《圣经》,不过也听过几次布道,记得有两句话意思挺好,大意是:寡言少语的有知识;性情温良的有聪明。那说的就是你了。”

可弟微笑:“我哪里有那么好。”

黄乾凑前一步,鼓足勇气说:“你就有那么好,比我说得还好。可弟,我可没有雅各那么花心,只要能娶到你一个,我已经愿意白干十四年的活儿了。”

可弟吃了惊,抬起头说:“大少爷不要开玩笑。”

黄乾涨红着脸,紧紧握了可弟的手说:“我怎么是开玩笑呢?我虽然爱玩,可是也从来不拿这种事来玩,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娶你,等我们结了婚,就一块到国外去,那时候我们双宿双飞,游遍四海,你说可有多浪漫?”

可弟心里乱糟糟的,挣开手说:“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到大都长在上海,没什么见识,也不指望走多远的路,看多大的世面,求大少爷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黄乾道:“你喜欢留在上海,那也容易……”

话未说完,听到里面又咳了两声,却是家风醒了,唤可弟送药。可弟忙倒了杯水进去,黄乾讪讪地,停了停,也只得跟进去了。

家风吃了药,就便在可弟手上喝了口水,却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地笑。

可弟脸红红地,低声问:“黄先生觉得怎么样?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自始至终不肯看黄乾一眼。

黄乾却是一双眼睛追着她滴溜溜转,直到人影不见了还望着门口出神。

家风心里明白,表面上却只作不知,淡淡地问些黄乾关于港口货运上的公事,又叮嘱他最近出入小心,免生是非。

黄乾心不在焉地谈了几句,忽然话题一转问道:“爸,你觉得可弟怎么样?”

“好护士,很会照顾人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

黄家风却已经累了,摆摆手说:“没什么事你就早点回去吧,这段日子抗日分子嚣张得很,前日抓了他们两个人,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保不定哪天就会来营救,没什么事,你还是少回来的好,免得有什么意外,被他们抓去当人质。”

黄乾无奈,只得站起告辞。经过外间时,看到可弟在给针头消毒,刚才的羞窘惊惶已经平定了,见他出来,淡淡微笑说:“大少爷走好。”神情平静,不卑不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黄乾暗暗佩服她的从容淡定,她越拒绝,于他就越是吸引,娶她为妻的心也更切。

他还想再进一步争取,然而可弟已经走过来替他打开了房门,再次客气地却是坚决地轻轻催促:“大少爷走好。”

门开处,管家匆匆走进,报:“黄裳小姐和一位姓蔡的先生来了,不知老爷见不见?”

2、

黄家风本不愿见客,可是黄裳偕蔡卓文来拜,他却欠着双重人情,不能回避,只得一叠声喊快请快请,自己由黄乾和可弟一边一个扶着坐起,倚在靠枕上向黄裳作揖:“阿裳,这次真要多谢你。”又含笑向卓文问好,道:“什么风把蔡先生吹来,真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

黄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可弟问一声好,矮身向她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卓文也坐了,略问了几句病情,便明白地说:“这次黄先生遇刺的事汪主席也听说了,很表同情。最近抗日分子行动很猖狂,暗杀事件一起接着一起,不瞒您说,小弟前不久也经受了一次,可是人少力孤,让刺客给跑了。这次听说黄先生抓住了两个要犯,其中一个还和上次毛巾厂的事有关,上头的意思,是向黄兄讨了来,容小弟带回去审问,希望可以破获最近一连串的刺杀案,找出他们的幕后组织来,剪除我辈的心头大患。”

黄家风闻言一愣,将一个笑容僵在脸上,心底里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蔡卓文的话太出乎意料,让他一时间倒不好驳回,正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拖延几天,黄裳在一旁开口了:“卓文这次也是奉命办事,还望大伯成全。”

侄女同这蔡卓文的关系竟这样亲近,可以直呼其名,这倒是黄家风没有想到的。他原也风言风语地听说过几句关于黄裳的闲话,但是他们这样地神色亲昵不避人,却令他意外。但是黄裳既然已经开口了,加上蔡卓文的势力,已经让他势必不能推辞。毕竟,他欠了黄裳老大的人情,夸张点说,连他的这条命都是黄裳给救回来的,伤没好就翻脸不认人,未免说不过去,而且得罪蔡卓文也是不智之举,黄家风吃虱子留后腿的人,焉能不懂得见风使舵的道理,立刻换了笑容满面春风地道:“蔡先生有命,无有不从。既然就样,就叫我的保安队把他们押出来,蔡先生说提他们去哪里,保安队就送他们到哪里好了。”

蔡卓文冷着面孔说:“这倒不必。这件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我的汽车就等在外面,只请黄兄把他们捆结实了,送到我车上就行,小弟亲自押送,不怕他们半路长翅膀飞了。”

他拿出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来,倒叫黄家风不便细究,只得依他的话吩咐下去。却又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对卓文道:“我听说你部里最近出了个缺儿,我有一位世侄,刚留洋回来,还没有工作……”竟是公然走起后门来。

卓文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表面上却只得客客气气地,说:“既是黄先生有托,小弟自该留意。这件事包在小弟身上,过几天就有回话的。”

黄家风呵呵笑着,又命下人:“怎么能用这种茶叶招待蔡先生?前儿大佐太郎不是送过我一筒日本来的蜜茶吗?说得天花乱坠,我倒也喝不出好来。不如请蔡先生批评批评。还有大佐的二公子带来的日本糕点,也撮一盒来,请蔡先生品尝。”

黄裳听他炫耀,满心厌恶。在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见到黄家风半边油亮的大背头梳向后,发尖又卷过一点到前边来连着下巴,唇上一圈小胡髭,沾上点点晶亮的唾沫,开口“日本”,闭口“太郎”,只差没把“汉奸”两个字烙成红字招牌顶到额头上。

黄裳一边看着,心里便更觉懊悔,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一时发昏,救了这么一个人,以至带来这么多的后患。今天早晨,卓文忽然对她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跟黄家风要人。”她愣住了,问:“怎么?”他说:“我已经都布置好了。就说是汪主席向他要人,料他也不敢不给。然后我们就直奔码头,乘船回重庆老家。阿裳,事后有人问起来,千万不要说你是我妻子,只说我们是朋友,我托你做中介陪我一起去黄府公干,其余的一切都说不知道,明白吗?”